吟鹓在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她能明显地察觉,仿佛耳边的一切嘈杂都消失了。那些杂音只是寻常的自然之声:流水、轻风,还有远处不知什么动物的鸣啼。这个季节已经没有什么虫鸟唱歌了,但自然界就是存在各种各样的声音。
而全部的声音,都在她吹奏的时候得以静止。万籁俱寂,天地只有埙流淌的音律。
她吹得越来越好了,兴许是平时都说不了话,她要用这种方式来进行某种倾诉。倾诉什么?对家人与友人的思念,对故土家乡的眷恋,对不确定的未来的不安……随便什么。她的喜怒哀乐,都能以这种独到的方式进行表达。这让她感到一种轻快的喜悦。
能够传达自己的情感,自然是值得喜悦的事。当传达本身不限于语言与文字的时候,便给人一种“豁然开朗”之感。吟鹓越来越喜欢这种感觉,她沉浸于音乐的时间也渐渐变得更长了。不过目前为止,她都没能发觉到自己能做出什么改变——对环境的,对他人的改变。可能是因为她不敢在有人的地方这么做吧。这也无妨,她开始真正喜欢一个人的生活了。
她如今仍有些遗憾的,是自己没能对神无君好好道谢,好好道歉,好好道别。他救了自己,帮了自己,还在那最危险的一刻替自己争取了时间。她不知道自己的离开是否正确,但求生的本能与莺月君冒险暴露的建议,都令她做出了选择。她并非为这个选择而后悔,只是有些难过,因为她本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以后有缘见到他,一定要好好感谢才是。她想,神无君或许不是拘泥于这些礼节的人,但对方在不在意,与她做没做到,是两回事。
“他当然不会介意。倒是你成功逃命,对他来说才是好事一桩。若你留在现场,对他来说才是最大的麻烦呢。”莺月君是这样说的。
她的方位越来越靠近南边,或许很快就会找到青璃泽去。天气也不那么冷了,在她偷偷乘上一辆运货的马车,跟着商队越过一座高山后,冷气都被这天然屏障挡在了那边。现在,吟鹓将思绪清空,完完全全让自己置身于音乐声里。身边便是一条潺潺的小溪。虽说水位线比春夏要低许多,但不像在北方,河道会完全干涸。
一切似乎都变得稍微好了些。可能是她习惯了。
她全身心都投入在乐声里,对周遭的事不管不顾。这看上去有些危险,但她不经常这样做。因为她吹奏的时候,总会确保莺月君在她的身边。倘若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能告诉自己,让自己提早离开危险的地方。
这次不太一样。莺月君不在,她孤身一人走在山坡上。南方的山算不上是山,只能说是个小小的土丘。她不知那个可疑的无常鬼又去哪儿了,反正是顾不上自己罢。当她又觉得非常无聊的时候,犹豫再三,才拿起了埙。她在这附近走了很久,没有察觉到什么危险才这么做的。
不过,她的乐声还是吸引了一位不曾设想的客人。安心……不是什么威胁。尽管她在察觉到枯枝败叶被踩踏的声音时,那人已经离得很近了。她吓了一跳,整个人僵在那里,却在抬头时看到一张属于女性的美丽的脸。
“你……”
来者显然比她更加吃惊。
且不论为什么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会出现这样一位不同寻常的女子,吟鹓更惊讶的反而是这个初见之人的反应。在她看到自己的一瞬,那表情简直堪称是……精彩纷呈了。她三两步冲上来,吟鹓下意识想跑,可她盘在石台上的脚因为太过沉迷吹奏已被压得发麻。她的身子向后倾倒,那女人一把揽住她。也就是在她扶正了自己的一瞬时,她似乎冷静了许多。
不过那一瞬的冷静过后,那熟悉的讶异又再度涌现。
很难说吟鹓是不是在过度解读。但她除了声音外的各种感官都的确比寻常人敏锐。这女人……应该是没有恶意的。若是可以,吟鹓真想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以前,莫非在什么地方见过么?
“是、是你呀——”那女人磕磕绊绊地感慨,“竟然是……竟然是你。”
她好像真的认识自己。
太阳距离落山还差些时候。明亮的天光之下,吟鹓重新小心谨慎地打量起这女人。她在对方好意的搀扶下站起身子,顾不得麻木不堪的双腿,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瞧。这样显得好像不太礼貌,但……但她确实没见过这个女人呀。
她的头发有些发灰,显得年龄有些苍老,可她的脸依然年轻。她算不上是那种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也称不上是风韵犹存的妇人,而是恰好介于这中间似的。她的头发有些卷,不知是不是有些外乡人的血统,连面部骨架也不太寻常。她穿着轻飘飘的衣裳,对这个季节来说显得有点冷了。除非……她生活的地方要再靠南一些。
“我认得你,”女人的声音很好听,“你不认得我。我险些将你看错,误当成是你的妹妹。我知道的,你的名字叫叶吟鹓,与她差一个字,对么?”
这次,轮到吟鹓展现出那种难以抑制的震惊感了。
音乐像是某种麻药,使她将自己的情感暂时封锁,完全注入这枚小小的埙中,又以演奏的形式释放出来。可现在,这种麻药的劲渐渐褪去,在这个看上去温柔善良的夫人面前,吟鹓有种强烈的、想要哭泣的冲动。
但是不行。
不行,不能哭,不能暴露自己的弱点。人不可貌相,她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对谁也不能掉以轻心,对谁都不能轻易付出信任。这只是她见过第一面的人,还不知说的话是真是假,怎么能立刻交出自己的信任,暴露自己的脆弱呢?这是会被人利用的——像以前无数次,被人狠狠地利用,狠狠地戏弄。
她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这让她那双水灵灵的眸子多了几分生机。这位夫人或许注意到她的反常,便追问了下去:
“你果真是吟鹓姑娘么?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头。但你好好地活着,没受什么伤,这真是天大的好事。你的姐妹知道此事,一定会很高兴。我曾与他们一同走过小小的一段时光……抱歉抱歉,我说的太多,兴许吓到你了。我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唉……不,不对,我该想到我是会见到什么人的——”
她的表情变化很快,她说的话难以琢磨。
“对不住……我说了太多你听不懂的事。”夫人抱歉地说,“你若愿意听我说,我再与你说下去……但天色已经晚了,我提议,我们先朝着邻近的村子去吧?虽然一般而言我不会这么做。唉,这些事可真难说。”
再怎么说,一介女流,应该不会怎么伤害自己。虽然这个想法并不安全,但吟鹓决定赌一把——也就是暂时选择信任她。毕竟她仍怀着一丝侥幸:这位夫人,可是提到了自己的好妹妹。无缘无故的情况下,谁会突然对一个哑巴说这些话呢?何况夫人好像很清楚,自己当真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她是如此自然地接受了一切。
于是她便跟着这位夫人一起走了。在路上,她单听夫人做着解释。她说自己是被一阵音乐声吸引的,接着便寻到这儿来。那音乐令她有种奇异的感觉——她竟涌起一丝对故乡的思念来,这可真是奇怪。吟鹓没有信任地将埙给她看,她便尊重她,没有追问。夫人说,自己名叫皎沫,曾经与妹妹他们一起行走江湖。吟鹓便知道她是谁了,聆鹓是提过的。不过她也注意到,对方并未完全信任自己,坦诚自己是鲛人的身份。这倒是扯平了。
不过她对自己承认了一件事:一件解释了她为何不愿意寻找村子的事。
她说,自己被无庸氏的人盯上了,这很危险。但迄今为止,她暂时没有被谁找过麻烦,也没有想象中铺天盖地的杀手寻上门来。她不敢掉以轻心,生怕稍一松懈,便连累了吟鹓姑娘。可这荒郊野岭,她也不能让吟鹓和自己露宿街头。至少,让她为吟鹓找一个令两人都安心的住处,那时再离开也不迟。至于她为何如今一人行动,其实也是怕连累了妹妹他们。
而至于为何,她会说出“我该是会见到什么人”这样难以理解的话,是因为她受到了神无君的嘱托……或说指引。
“他找到我,让我去往一个方向,但不说是为什么。唉,向来也是,他一定担心我怕连累你,有拒绝他的可能。他可真了解我啊,如今我见了你,怎么能坐视不管?可他也不够坦诚,若告诉我你是谁,我应当也会义无反顾地赶来帮忙。唔……也难说呢。我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指不定他真说清楚,我反而顾虑更多。”
说这些的时候,吟鹓注意到她眼中流露出别样的哀愁。她们来到最近的村子,找了一个小小的旅店借宿。但皎沫说,当晚她就会离开,以免招致不幸的事发生。
而就在她提吟鹓付了钱,待她进了房间,安置好一切准备离开的时候,吟鹓拽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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