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到处都是骸骨。
白森森的骸骨歪七扭八地散落着。有完整的,有残缺的;有古老的,有新鲜的。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没有血肉,寒觞所闻到的气息,也只是不通风的地形下残留的余味罢了。
还有……形似鱼尾的骨刺。
这些都是比较新的,上面残留着粉红色,寒觞甚至可以确定这就是芬芳的来源。这里的气息太混杂,他已经无法辨认,更不能确定问萤的方向。但谢辙比他眼尖,他一个箭步越过尸骨,上前拉拽问萤的手臂。她们藏匿在尸山之中,加之此地光线不足,确实不好看到。问萤似是早听到他们的动静,只是迟迟没有回应。寒觞也连忙赶来,发现妹妹的脸色很糟。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向跪坐在一旁的皎沫。
她的长发显得那样凌乱,那样苍白。是她法力退却使得伪装失效了吗?真不敢相信,早上匆匆道别时,她虽身体不适,却依然很有精气神,与现在截然不同。在她的面前是一具较为完整的遗骸,盆骨以下都是鱼尾骨刺的模样,还能看出鱼鳍。在遗骨上,似乎还有一些亮晶晶的碎屑,靠近看,才发现是不知为何挂在遗骨上的鳞片。那鳞片的颜色也已经淡化了,残留的光泽让人忍不住去想,它曾经一定是很漂亮的颜色。
那是……她的熟人吗?也许是,但也许不是。光是看着同类的遗骨,已经足够令人感到心悸。周遭这么多人类的尸骸,谢辙自然也会叹息不已。尤其在鲛人中,他们与族人的联系更加紧密,同族之间几乎不会爆发任何冲突。在皎沫眼中,不论这些尸骨是谁,都值得她为此默哀,为此悼念,为此……
为此垂泪。
传来细小的砂石落在地面的敲击声,一个接一个地。这声音毫无疑问从面前传来,但三人都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很快,有什么东西滚落在他们脚边,谢辙弯腰捡起,发现那竟是晶莹的珍珠。只是它们造型特别,并非同普通珍珠一般通体浑圆,而是水滴状、带着尾尖。他知道,这是仅有鲛人才能产生的珍珠,稀世罕见,每一颗都千金难求。眼泪在鲛人的脸上时,还只是普通的水滴,但当眼泪下落,离开面庞的一瞬,就会化作这样的珍珠。而这样昂贵的奢侈品,渐渐在皎沫面前垒成一座小山。它们反射着地宫内微弱的光,在世人所不知晓的地方闪闪发亮。
“夫人别哭坏身子……”问萤小声地说,“你们劝劝她呀,我已经没办法了……”
谢辙和寒觞连忙一左一右,拉她起身。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哭空了一样。她的哭泣是无声的,甚至连抽噎带来的颤动也不曾有,只是静静地流泪。
“我哭一阵就好……一会儿就好。”
她站起身,依然传来砂石落地的声音。寒觞上下打量问萤,确认她全身上下一点擦伤也没有,才松了口气。与谢辙一并环顾四周后,寒觞说道:
“这些尸骨,想必不少是那畜生困死的人。摩睺罗迦以人的负面精神作为食粮,甚至会玩弄猎物,让他们在最绝望的环境中死去。恐怕不少人死前都不曾受到什么皮肉之苦,甚至在他们被饿死前,就已经被折磨到崩溃了。”
“地宫重新被开发,旧的尸骨接触到空气,都已经泛黄,变得更脆。可还有不少新鲜的尸体,尤其还有……不是人类的部分。”谢辙压低声音,斟酌措辞,“一定是无庸氏做的。但是,这里就藏着摩睺罗迦留下的法阵?我并没有看到什么,难道被尸骨埋起来了?”
“也许法阵不在地上。”
问萤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墙面。地宫的墙壁都未经过特意的打磨,因此凹凸不平,唯独某一面墙壁是十分平整的。但它只是一片漆黑,看不出任何痕迹。谢辙示意寒觞留在这里陪着妹妹与皎沫,自己则上前细细查看。
这面墙壁太大了……它的上端与洞顶相连,左右延伸到普通的石壁上。谢辙伸出手,轻轻摩挲一阵。从质感上判断,它的材料与其他墙壁和地面没有区别,只是被打磨得格外光滑平整。上面几乎没有灰尘,一定被无庸氏的人清理过了。光线不够强,不然谢辙还想仔细看看是否留下什么涂痕或是刻痕。无庸氏不可能对着一面空墙做研究,可谢辙的眼睛没有看出其他端倪。倘若还有妖力潜藏其中,他一定能观察到那些痕迹。
“法阵被隐匿起来了。”
他回过头,看到皎沫缓缓走来。她终于控制住了情绪,擦干眼泪走向这边。寒觞和问萤跟在她身后,似是还有几分担忧,但皎沫分明已经没事了。她很清楚,现在要做的绝不是将时间过多浪费在不该浪费的地方。
“您对此了解多少?”
“了解有限,那时候我也只是个孩子。”皎沫昂起头看着石壁,“但我想,无庸蓝一定用某种方法使法阵成像,究其构造……他大概做了些小规模的尝试,但从未真正启用过这个法阵。摩睺罗迦的本体妖力强大,能与法阵形成相互维系的局面。可现在没有那么稳定的力量,若要完全激活,恐怕会献祭整座南国……甚至不止,灾祸会殃及碧落群岛的所有生灵。天上的地下的海里的,无一幸免。”
其他人刚吸一口冷气,谢辙突然冷静地说:
“我倒觉得他不会这样做。”
“为什么?”问萤不太明白。“他是那样一个丧心病狂的家伙!”
“你说的不错,但……他能得到什么好处?”谢辙解释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动机。他难道不是个疯子吗?他当然是,但他是个清醒的疯子,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只会一味地破坏、杀戮、带来灾祸,那是杀之恶使,不是妄语。他说的话半真半假,真实的意图总被隐藏在他的言语之间,难以察觉。像是天狗冢的事,我们就被骗了。”
“但他无疑渴望蟒神法阵的力量。”皎沫说,“他需要最小的牺牲,以换取最大的报酬,维系他们家族的繁荣,甚至将权力凌驾于朝廷之上。”
谢辙在原地踱步,慢慢地剖析:“这正是问题所在。南国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几个省城的集聚。虽然这里有很多未被开发的新资源,但数量上,依然是我们的故土占据优势。论人脉,如今与朝廷脱离关系的南国,恐怕也不能给他提供什么。他甚至不会与什么邪教势力的遗孤达成同盟,最多是有些贸易往来。所以南国生灵的死活,与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他没打算得到什么,也没必要破坏什么。想必南国最大的作用,在他眼中一开始就是法阵。”
“也许你是对的。”问萤说,“路上,我们还遇到一个男人,说是朝廷的人……不知道现在逃到哪儿去了,但看样子至少没有与无庸氏勾结。他说,这些年来,其实无庸氏一直暗自往这里送人,有家族的人,也有普通劳工。”
“所以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那便是弄清楚法阵的原理,而不是得到法阵本身。我们就算将这里破坏殆尽,也无济于事,这点神无君也很清楚。”谢辙说,“毕竟妄语若在这里启用法阵,很难给北方的大陆传输灵力,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构筑了子母阵。”谢辙停下脚步,“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子母阵可以跨越空间的障碍,这不仅要求布阵人精通母阵每一个步骤的原理,还要对其进行解构,方能在此基础上重塑子阵。有时,子阵的画法甚至比母阵更加复杂,顺序也更讲究。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不可否认的是,无庸蓝是个天才。”皎沫叹息道,“恐怕不能以常人的能力衡量。”
“那我们来确认一下吧。”谢辙指向墙壁,“多强大的灵力能看清它?我们不需要它运作,只是简单地观测呢?”
“这……我不清楚,但是不是太冒险了?”皎沫捏一把汗,“彻底唤醒它的确需要足够庞大的法力,太弱小又不会起反应。可别忘了,它是汲取力量的阵法,若是施术人与它的连接没有被切断,是会被榨成干尸的!”
“你有把握吗?”谢辙看向寒觞。
“唔,若是一瞬间打出强大的妖力,不与它建立联系,说不定可以。”
“试试看吧。”
寒觞点点头后退几步,远到他认为足够安全的距离。他让其他人躲开,自己屏气运功。妖力在他的经脉里周转,一股热流从他身上扩散。火焰是最直接,也是最具有爆发性的力量了。妖火在他手中凝聚,随后被用力打出。火球在离开他的手后开始膨胀,愈来愈大。当击打在石壁上时,其直径已有一人大小了。
噼里啪啦的火星在石壁上蔓延一阵,却很快消失。像一块石头坠入湖中,小小的涟漪激荡,但用不了多久就会平息。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字符!”问萤激动地说,“就一瞬间!但,墙上果然有东西!”
“力量还是太弱了……”谢辙有些犯难。
“好吧,”寒觞无奈地拍拍手,“若是出了事,你们可要及时救我啊。”
说罢,寒觞扎开马步,比先前认真许多。他的手在空中划动,描绘出火焰的尾巴。在平行于他的面前,一个半人高的简易法阵被凭空描出轮廓。谢辙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持续性的传输阵法。紧接着,寒觞双手向前一推,将阵法拍向了石壁的中下方。法阵与他之间形成了一道橙红的光线,不断颤动,色如天边的晚霞——只是比晚霞危险太多。
流光从小型的法阵扩散。猩红的光滑过石壁,每一条线都不长。它们相互平行,短促地掠过石壁,像是一群赤色长虫同时起跑,直至攀到边缘才消失不见。尽管成像只有一呼一吸的工夫,但谢辙还是看清了它的构造。
有血落在寒觞身前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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