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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范小厘几乎一半时间都在接电话打电话——她催销售部收款的电话、银行催她还款的电话、信贷经理谈生意的电话、担保公司的业务电话、风投人的咨询电话……三天的时间里她一听到手机和电话响就觉得心跳加快,四肢发麻;没有电话打过来时,又觉得心慌意乱,怅然若失。
除开接电话打电话,她剩下的一半时间基本上是跟着吉田部长去拜访各个银行的正副行长和信贷部负责人。银行中午不允许大摆筵席,应酬喝酒的时间便挪到了晚上。她连着三天在酒店包间里喝酒谈贷款,回到家胡乱洗个脸就睡觉,第二天再晕乎乎地起床去上班。
她累得没有心情再跟赖韦田讲十分钟以上的电话,只感叹过一句:“我们俩现在是一类人了。”赖韦田笑着说:“那你快去休息吧,我去忙了。”她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去睡觉,他去开早会。
短短几天之内,她的身体发出了强烈的抗议信号。黑眼圈明显加重,皮肤发黄,肌肉酸疼,喉咙肿痛。她只好每天抹上更多的遮瑕霜和粉底液,却因为懒得认真洗脸,脑门和下巴都起了痘痘。
于是她每天早上醒来,总是习惯性地数自己脸上又多了几颗痘痘,同时脑子里程式化地想三件事情:第一件事,还差400万的贷款要还,钱从哪里来?第二件事,贷款万一办好了,什么时候去东京?第三,今天几号了,离最后期限还有多少天?
除开贷款的事让她烦心,陆杰时常出现在她办公室的这件事也让她很困扰。他要么是来帮李婉诗拿水杯,要么是来帮李婉诗放东西,总之就是没事净给李婉诗献殷勤。范小厘懒得理他,他也不主动跟她讲话,倒是魏林和乐颖,不知怎么的挺喜欢拉着他聊上几句。
比如魏林会以小女生的身份朝他打探消息:“陆总,伊泽桑是不是不怎么爱讲话?”
“他好像比较内敛,跟芥川在一起话很多,和我不大熟,都聊工作上的事。”
“那他一般都和芥川桑聊什么?”
“我也听不太懂。”
“李桑没有翻译给你听?”
“婉诗拒绝翻译跟工作无关的内容。”
范小厘一听他开口闭口“婉诗、婉诗”就烦,挂了电话就招呼魏林:“小魏,今天交来的发票你入账了吗?”
魏林这才收了心神:“我马上入。”
这一次他过来站在办公区入口问:“请问婉诗小姐电脑连的虚拟打印机是哪一台?”
乐颖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他手边的一台爱普生打印机。
然后他又打了个电话:“喂,婉诗,我找到了。你按吧。”
接着打印机就哗哗地响起来,乐颖刚好有一个打印任务挂起,站在机器旁边等他打完。
他开口问:“听说Clarice是UCLA英语专业的高材生?”
“不敢当,半途而废的无用硕士罢了。”
“MasterofArse(屁股专家[注])?”
乐颖笑起来:“哈哈,是的。”
“在洛杉矶呆了两年?”
“三年,两年读书,一年工作。”
“这样啊,我在那边呆了五年。每年夏天都去SantaMonica,你去过吗?”
“去过啊,两次还是三次来着。”
“很怀念那边夏天的风景吧?”
“嗯,北京的空气太差,也没有海,还得去北戴河。”
“那你说我们怎么都回来了呢。”
两个人一起自嘲地笑了。
“还是家里好啊。”陆杰总结。
“是的。”
聊到这里,陆杰的资料刚好打印完了。他拿起一叠纸整理好对乐颖说:“那我先回会议室了,再见Clarice。”
“好的,陆总再见。”
范小厘没见过乐颖跟谁这么嘻嘻哈哈聊得开,甚至和李婉诗在一起时,她多数时候也只是充当听众的角色。她觉得心烦意乱,出国念书了不起啊!UCLA的博士硕士很得意么,用得着碰见个校友就拉关系吗?
她手上正在算贷款利息和现金流到期日,被陆杰和乐颖这么一聊天思路都给打乱了。她烦躁地扔了纸笔,干脆拿上饭卡下楼买饭去。
魏林有自己的“饭友”,乐颖没有拉帮结派吃饭的爱好,所以李婉诗一转移到会议室办公,范小厘吃饭就落了单。不过她不觉得一个人吃饭有什么问题,还多出一份自由的感觉。
她在赛百味买了半个金枪鱼热狗、一盒甜甜圈拿回休息区配着咖啡吃起来。吃东西能暂时缓解她烦躁的心情,她尽量吃得慢一点,享受一下难得的休闲时光。解决完热狗后她刚拿起一个甜甜圈,就看见李婉诗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进休息区。
李婉诗、贺荐书、陆杰三个人走在前面,伊泽和芥川走在后面,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饭盒。他们先走到放微波炉的柜台前把所有的饭盒都放进微波炉热了两分钟,随后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形成一张大桌子,五个人围成一圈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范小厘听着他们叽叽喳喳中文混着日语聊天的声音就觉得头疼。她扔了垃圾,收了点心盒端着咖啡准备往办公室走。结果刚起身就听见李婉诗喊她:“范桑!”
不知道为什么,范小厘觉得此时自己真的很讨厌听见她的声音。
她苦着脸转头跟她点了点头:“李桑。”
“范桑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吧,今天的饭都是我们自己做的哦。”李婉诗笑着和她招手。
范小厘看她那么真诚的样子觉得自己有点太小气了,让她烦心的是贷款还不清和陆老板的态度,并不是李婉诗的问题。她调整了一下表情,笑着摇头:“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吃过了。”
李婉诗不罢休:“确定不用吗?陆总说你有送他四川香肠,今天专门煮了给我们吃呢!”
范小厘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平和心境一瞬间被这句话搅得波澜四起。她觉得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心里的愤怒像是喷薄而出的热泉水,烫得她面红耳赤。陆老板说的“他会吃”就是煮给别人吃吗?李婉诗是在向她炫耀还是什么意思?她就这么没眼力,看不出来她根本不愿意和她一起吃饭吗!
“过来嘛,范桑。”李婉诗还在劝,那一桌人除了陆杰在埋头扒饭,剩下四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和李婉诗身上。范小厘抹不开面子,只好压住心里的火气抬脚往李婉诗那桌走过去。
吃就吃,怕什么。她在心里恨恨道,你有本事煮给别人吃,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拿了双一次性筷子坐过去,跟五个人点头问好。陆杰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她,又埋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刨着碗里的饭,像是紧赶慢赶要快点吃完。
不管陆杰看没看见,范小厘嫌弃地白了他一眼。
“范桑你吃吃看,你家带来的香肠真的很好吃。”李婉诗指着陆杰面前的饭盒催促道。
范小厘盯着眼前的盒子观察了一阵,伸出筷子拨开表面上几片肉,选了一块最红最辣的香肠放进陆杰碗里。陆杰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那双她熟悉的眼睛里流露出陌生的情绪。
那里面有防备,有诧异,还有一丝不明原因的……如释重负。
“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她说。
陆杰看着她,她也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眼神。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退却,不要去想万一他毫不在意地丢掉她送的东西怎么办,不要害怕他的拒绝。她直直地看进他的眼里,却发现那里深邃如大海,黑暗如静夜,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都被他巧妙地掩藏了,再无破绽。
最后陆杰轻轻叹了一声,挑起那块香肠送进嘴里。
***
范小厘知道他一定是被辣着了。他眼眶发红,不停吃白饭喝可乐,还用手给舌头扇风。等他缓过来范小厘问:“好吃吗?”
“辣。”
“辣就对了,说明是正宗川味。再吃一块。”她又挑了一块红色的“辣”肉给他。
陆杰皱着眉吃了下去,又重复吃白饭喝可乐扇风的动作。
如此你来我往三四个回合,旁边的李婉诗看着有些莫名其妙的两人,轻轻推了范小厘一下:“范桑,你别光给陆总挑着吃,你自己也吃点嘛。”
范小厘这才放过陆杰,拿起筷子随便拣了一块吃起来,嚼了几下她突然停住了动作,放了筷子说:“这不是我送的香肠,我家香肠不放花生。”
“是吗?我都没吃出来有花生呢。”李婉诗说着又挑了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品,“好像花生味道都变了,也不脆。”
“你送的我没煮。”陆杰突然开口。
范小厘一愣,还没来得及把那句“我又没兴趣知道”说出口,他随即推开椅子站起来说:“我吃好了,先告辞一步,各位慢用。”
然后他一个人快步往办公区走去。
范小厘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后悔。她不知道心里这种情绪具体的原因在哪里,可就是憋得慌、堵得难受。她和陆老板的相处方式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他们不应该一起谈音乐谈文学,互相埋汰互相吐槽的么?什么时候变成互相赌气互相捉弄了?
她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听李婉诗在一旁介绍这盘菜是谁谁谁做的,用了什么什么料,吃了对身体怎么怎么好。
整个下午她的脑海里总是出现陆老板一个人往办公区走的背影,他的菱格背心、灰色西裤和拼色皮鞋,他有些落寞的身形,还有他那双让她看不透的眼睛。
范小厘安慰自己,她这几天受够了他的冷漠,让他遭点罪无可厚非。再说他到底是没有吃她送的东西,所以她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轻松了点,摘下眼镜揉了揉睛明穴。这几天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不敢再戴隐形眼镜,害怕角膜发炎。她正揉着眼睛,听见Yoshida桑在办公室里喊她:“Lily,你进来一下!”
“来了!”范小厘戴上眼镜,拿起工作笔记本快步走进吉田部长的办公室。
Yoshida桑递给她一份资料:“这是南洋银行的贷款协议,350万,山本签字就放行。算上流动资金、销售回款、转让股票和债券,500万应该没问题了。”
吉田部长生硬的英语此刻听在范小厘耳朵里如同一阵天籁。
“晚上准备一下,我们和银行领导一起吃个饭。”
“好的,没问题。”
“去日本的签证准备好了吗?”
“昨天收到大使馆寄过来的快递。”
“那等下让市场部的小姚帮你订机票吧,明天就走。”
“好的,没问题。”
范小厘拿着资料去社长办公室找了秘书盖章,又拿着自己的签证去市场部找了小姚拜托她订机票。马不停蹄地在办公区里走来走去,等她回到行政部的时候,Yoshida桑已经穿好风衣外套等她了。
“Lily,准备好了吗?”
“马上。”
范小厘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东西,穿上外套拎了包,跟着部长去了车库。
Otaku在环球时代有专门的停车区,公司的车、员工私人车和客人开来的车都停在一起。范小厘这几天因为每天晚上都喝酒,索性白天打车来公司,晚上让司机送回家,也省了自己开车耗心神。她要向赖韦田学习,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最重要的地方。
Yoshida桑领着范小厘来到一辆黑色的宝马前,司机已经坐在里面等他们了。他正要帮范小厘拉开后座车门,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回头一看,迎面走来三个人,最前面的那个正是穿着黑色西装的陆老板。
范小厘这才发现宝马旁边停着的是他那辆白色的凯迪拉克。
她匆匆钻进后座,吉田部长帮她关了车门。
Yoshida桑随后转过身,恭恭敬敬地向陆杰一行人半鞠躬问好。陆杰也微微点头,说了一句“再见”,拉开车门上了车。
司机是懂规矩的人,看客人的车开出去了才缓缓发动自己的车,跟着出了停车库。第一个路口的时候凯迪拉克往右拐,范小厘他们直走。过了路口Yoshida桑才开口说范小厘:“刚才看见客人,怎么也没打个招呼呢。”
范小厘笑得尴尬:“不大认识。”
“怎么说也是公司的客人,问个好不难吧?”
范小厘点头:“您说得对,是我疏忽了。”
除了她和吉田部长,Otaku的副总温治鸿也来露了个脸。一晚上在座的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范小厘也喝得晕乎乎的,快11点才被司机送回家。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洗了个澡收拾好出差要用的东西,身体一沾床就睡着了。
范小厘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飞机上拿行李,广播里传来空姐甜美的声音:“各位乘客,我们的航班即将抵达东京羽田航空港。现在东京当地时间13点34分,室外温度18摄氏度,天气多云……”一遍中文,一遍英文,一遍日语,无限循环。
她觉得烦躁,拿了行李出舱门。满眼都是歪歪扭扭的平假名片假名,她一个也看不懂。机场里没有英文,她提心吊胆地跟着人群拿行李、过海关、来到出站口。
她感到害怕又不安,可是没有人能听懂她说话。她想找出租车,偌大的机场竟然只有日文,连图标指示都没有。她急得快要哭出来,四处张望,突然发现李婉诗站在不远处跟她招手,旁边是穿一身白色西装、脖子上搭着一根黑灰编织围巾的陆老板。
他头发长长了不少,也没那么瘦了,好像又变回夏天那个带着她进鬼屋喝啤酒的陆老板,那个自己淋得一身水却为她打伞的陆老板。他面带微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范小厘心里大喜,开口喊道:“陆老板!”
可她的喉咙似乎被谁堵住了,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挥手,却觉得胳膊像是被人拉住一般抬不起来。她一回头,发现袁经理在身后拉着她:“范总!你们欠我们银行的600万呢?什么时候能还?”
她着急地解释:“不是500万吗?怎么成600万了?我现在就是去找山本社长签字贷款还钱的呀!”
“你们都拖了一个月了,加上20%的违约金,600万什么时候能还?再不还清,下个月就准备出售你们抵押的资产了!”
范小厘大惊失色,她使劲掰开袁经理的手:“小袁,我现在去找社长签字,明天就放款,你别拉着我行不行?”
小袁说什么也不放手,范小厘没办法拼命甩手想摆脱她。终于在“嗤——”的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里,她解脱了。袖子没了一半,手臂挺冷。
她拔腿想往陆老板和李婉诗站的地方跑去,可双腿像是拖了千斤的石头一般挪不动。她使劲迈开脚步,刚觉得步子轻松一点,李婉诗一手挽着陆老板的胳膊婀娜多姿地转身离开了。
范小厘在后面喘着大气追他们,可她越是心急,陆杰和李婉诗越是走得快。她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还是发不出声音。她焦躁不堪,为什么袁经理能听见她讲话,陆老板就听不见?她跟在后面心里大喊陆杰的名字,他却连头也不回,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就像他转身回办公区的那个背影一样,落寞而孤独,越来越暗淡,最后缩成一个小点,消失在人群中。
范小厘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蹲在行李箱旁边哭了起来。她觉得手脚冰凉,眼泪也冰凉,浑身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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