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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厘是被一滩眼泪鼻涕和湿嗒嗒的床单凉醒的。她醒来才发现被子不知怎么一大半掉在地上，她只剩小腿一截留在被子里，身体的其余部分在外面冻了一夜。
难怪她觉得在机场里那么冷。
范小厘叹了口气，起身洗脸刷牙。她觉得嗓子痛得难受，四肢乏力。去公司的路上她找了家药店买了一盒感冒灵冲剂和一个口罩，回了办公室两杯冲剂先下肚，然后去找小姚拿机票。
“山本先生今天上午的日程排满了，我帮你订的下午2点的机票，去了会有人在机场接你，酒店也安排好了，后天上午的飞机回来。”小姚一边交代，一边把行程单和酒店预订单交给范小厘。
她拿在手上一看，还好是英文不是日语，总算放了心。
“谢谢你小姚，替我安排这么周到。”
“应该的，不客气。”
范小厘又联系了马师傅送她去机场。马师傅说周五车多，让她11点半就出发，范小厘答好。
她在心里算了算，小姚真是体贴——周五过去办个公事，周六周日还能在东京玩两天逛逛街再回来。这么一想，她也没那么反感出差了。
整个上午她总算能得一点清闲，唯一的烦恼就是感冒加重了。早上只是喉咙疼，到了上午病毒已经全面攻陷她的免疫系统，所有普通感冒症状都开始显现出来：
鼻塞、流鼻涕、打喷嚏、肌肉酸痛、头痛、食欲不振、腹痛等。
范小厘觉得自己就是一张活生生的感冒药说明书。
为了表现自己关怀他人的高尚品德，她坚持口罩随时不离脸。因为鼻子发痒眼睛不停流泪，魏林进来看着她吓了一跳：“范桑你哭了？”
“没有，感冒。”她嘶哑的嗓音闷在鼻腔和口罩里，听着都觉得情况很严重。
“那你多喝点水。”
“嗯，谢谢。”
范小厘难受了一个上午，捱到10点40去楼下买了碗稀饭喝。刚在休息区坐下来，就看见Yoshida桑从门口匆匆走过来，挂了手上的电话问她：“你是几点的飞机？”
“下午两点。”
“让小姚把机票退了，你今天下午留下来谈合同，我回一趟日本。”
“啊？！”
“算了，我现在直接去机场买票。等下温先生会给你打电话，我先走了。”
吉田部长说完就拎着包往办公室走去，范小厘呆呆地愣在那里，过了三分钟又看他拎着包出了Otaku大门。
搞鸡毛啊？范小厘无语，我紧张得都做噩梦了，现在不让我去了？
不过她转念又想，不去拉倒，我还乐得自在呢！
范小厘心里顷刻充满欢喜。这一周她过得都神经衰弱了，好不容易贷款的事谈妥了，Yoshida桑又要自己去日本，她这个周末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她埋头吃完碗里的粥，把纸盒扔进写有“Recyclable（可回收）”的垃圾桶里，拿了罐可乐优哉游哉地去找小姚退机票退酒店了。
下午她的喉痛症状有所好转，但打喷嚏、流鼻涕、流眼泪、腹痛症状明显加重。她正在擦眼泪的时候电话响起来，是温治鸿打来的，让她准备一下10分钟之后到大会议室里开会。
范小厘在保温杯里又泡了一包感冒灵冲剂，拿上一大包面巾纸，端着杯子抱着电脑去开会。她有点莫名其妙，签什么合同轮到她一个财务课课长露脸了？
等她打开会议室的门时候才发觉后悔已经来不及了——Hawk&Fastness的三个客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
范小厘泪流满面：她要是知道这个会议陆杰也会来，情愿去日本出上半年差！
她很想说一句“不好意，我走错地方了”，然后溜之大吉。可是她右脚刚往后退一步，就听见温治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范不用跟我客气，女士优先，我走后面就行。”
我巴不得能站在后面呢！
范小厘硬着头皮苦着脸走了进去。她这才觉得今天自己的感冒来得有多及时，今天这个口罩戴得有多巧。她一大半的脸都被口罩遮住了，外面只剩了一副黑框眼镜和两只睡眠严重不足的眼睛，红得像刚哭过一样。她暗暗庆幸，没人能看得见她的面部表情，没人知道她有多囧。
她偷偷看了陆老板一眼。陆杰终究没有变成她熟悉的样子，还是头发短短的，还是瘦得厉害。他穿着银色的西服，脖子上搭了根灰色的羊毛围巾，和她梦里的样子很像，却又一点都不像。他好像刚到，外套还没脱，正在从包里往外拿电脑。
张磊见她进来，忙起身伸出手和她问好：“你好，范小姐，又见面了。”
范小厘谨遵吉田部长昨天的教诲，放下东西腾出右手握住张磊的手恭恭敬敬地问好：“您好，张总。”
张磊又跟温治鸿握手问好。温治鸿后面跟着贺荐书，张磊跟他之前已经认识了，便只点了个头打招呼。
接着杨鹏也站起来跟他们一一握手。
“范小姐怎么戴着口罩？”杨鹏松开她的手之后突然问。
范小厘笑：“有点感冒，为了预防传染所以就戴了，请您见谅。”笑完之后才反应过来，戴着口罩呢，笑人家也看不见。
“不会，不会。”杨鹏理解地摇手。
接下来轮到跟陆老板客套了。范小厘正在愁该怎么吸引他的注意力，陆杰主动站了起来朝她伸出手：“你好，范小姐。”
她忘记自己戴着口罩，努力装出最淡定最职业化的笑容向他伸出手：“您好，陆总。”
两手相握，她第一次碰到他的皮肤，一种陌生的触感。
他的手柔软而温和，像是深秋午后照耀在人身上的暖阳，像是初冬时节刚睡醒的被窝。他只是象征性地用了一点力气握了她的手，随即收了回去，又一一和温治鸿、贺荐书问好。
繁文缛节的工夫做够了，六个人各自找了位子坐下来开会。范小厘找了个离陆杰最远的地方，两人呈对角线拉锯状。
她有种不安的感觉，好像坐得稍微离他近点，他那双黑暗的眼睛就能窥透她所有的秘密——比如她最近不开心，比如她还在听他送的CD，比如她昨晚梦见了他的背影。
范小厘脑子里胡乱想着，感冒让她的头又重又疼，思维难以集中。
温治鸿先问了问贺荐书这一周来的试用体验，贺荐书做了个PowerPoint一张一张地讲Hawk&Fastness公司的手绘板和软件与原设备相比的优点，又提出了一些根据Otaku业务特点可以改进的地方。
陆杰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用他那台Alienware敲键盘做记录。范小厘看着他微微扬起的侧脸有些出神，好像也是这个角度，他站在楼梯口对她说：“明天我带你去有意思的地方吧。”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为什么短短几个月，那个温和的陆老板就变成了眼前这么冰冷严肃的陆总？
范小厘突然觉得鼻子有点痒，又开始流眼泪，深吸几口气之后“啊嚏——”一声打了个喷嚏，打断了贺荐书的发言。她有些歉意地耸了耸肩，荐书微笑说“那我继续”，范小厘又把心思收回到会议中来。
等贺荐书放完幻灯片，张磊又开始就他刚才提出的问题做解释，说的都是技术性的东西，范小厘根本听不懂。她不明白吉田部长为什么要让她来开会，自己明明就是一个噪声制造机，要么是呼呼的擤鼻涕声，要么是巨大的喷嚏声，要么是喝水声咳嗽声，不停打断别人的发言，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张磊讲完之后，杨鹏从公文包里拿了几份资料每个人发了一份。等杨鹏回到座位上，陆杰拿起自己面前的那份开始发言：“这是我们的报价单。PaintingPen一共开发了三个版本，Basic、Pro和3DMaster。这次Otaku美术部的同事主要使用的是Pro版和3DMaster版本，这两个版本一年的报价是30万元……”
陆杰正说着，范小厘突然“啊嚏——”一声又打了个大喷嚏。
陆杰抬头看着她红红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像是担心，又像是好笑，又像是什么都没有。但范小厘没空去欣赏他复杂的表情，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闹心——
她觉得身下一阵热流，亲戚好像突然来袭了。
***
范小厘不敢相信，自己姨妈一向都是月底才来，今天才月中不到，怎么突然就来了？
她猛然记起自己念大学时每次期末考试前就会月经失调，因为复习压力太大的缘故。她已经五年没有这么夸张的失调了，怎么好死不死偏要在这个时候来！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裤子，雪白雪白的斜纹棉紧身裤。她很想骂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没搭对穿了条这么个裤子。她的风衣外套在办公室，身上只穿了件衬衫，还是扎在裤子里的，想挡一下都没办法。
范小厘暗示自己冷静、千万要冷静，还有手机在身边。她刚拿起手机准备发短信，鼻子又不争气地开始痒，她流着眼泪又打了个喷嚏，下身的疼痛变得更清晰——她以为是感冒造成的腹痛，原来是来例假的经痛。
陆杰停下话头，看着她问：“范小姐还好吧？”
她点点头，好得很，用不着陆总多管闲事。
陆杰继续讲下去，范小厘埋头群发短信，李婉诗、魏林、乐颖一人一条：
在办公室吗？
魏林最先回了短信：我在东三菱银行，还有一阵才能回来呢。
范小厘心一沉。她翻了翻通讯录，又把刚才那条信息转发给了小姚。她还没来得及按“发送”键，就听见温治鸿喊她：“小范？你什么意见？”
“啊？”范小厘茫然地抬起头，完全不知道刚才他们说了什么。
“对陆总的报价有什么意见吗？”
“什……什么报价？”
“两个版本的软件，25台电脑的使用权，未来一年包含维修、更新、培训等所有服务的费用是30万；Sunflower的手绘板SHF5100款，42英寸多点触控电容屏，内置PaintingPenPro和3DMaster，25台一共是75万，总共105万元。”陆杰回答她。
“什么软件一年要卖30万？！”范小厘被他的开价吓了一跳。
“PaintingPen在图形处理过程中采用了三项专利技术，包括提升颜色还原度、提升图像处理速度和智能特效处理。PaintingPen的高效率所能创造的价值，一定会远远高于30万元。”
范小厘看着温治鸿说：“可是我们的资金链最近很紧张，银行突然收了500万的贷款，我怕一下子拿不出来那么多钱。”
温治鸿搓着下巴慢慢点头。他想了一阵问陆杰：“陆总这个价格不能再降一点了吗？”
陆杰盯着电脑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像是在脑子里打算盘。范小厘趁着他想事情赶紧给小姚发了短信。
两分钟后她收到了两条短信，一条是乐颖发的“我今天外勤”，一条是小姚发的“我已经下班了”。
范小厘看了一眼表，果然，5点过10分了。她心里在流泪，下面在流血，背挺得笔直动都不敢动，生怕一动会更丢脸。
陆杰跟张磊小声说了几句，回头对温治鸿说：“我跟张总商量了一下，我们能给出的最低价格是75万元，但另外要加上一个条件：Otaku在今后三年都要使用PaintingPen，并向Hawk&Fastness反馈使用体验。如果Otaku决定在三年期限内变更使用其它软件，则需向我们支付35万的违约金。您看可以吗？”
温治鸿看贺荐书：“小贺，你们觉得Hawk&Fastness的产品走可持续发展路线有问题没有？”
贺荐书摇头：“PaintingPen是新兴产品，适应性很强，长期合作不成问题。”
温治鸿又问范小厘：“小范，75万的资金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最近不行，至少一个月。”范小厘声音虚浮地回答。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一动气就血崩。
“我们可以先发货，只需要支付10万的保证金，剩下65万三月之内到位就可以。”陆杰开口道。
温治鸿笑起来：“陆总真是爽快人，Otaku感谢你的理解。”他又转头问范小厘：“小范，这样没问题的吧？”
“没问题。”
“那我们就签合同吧。”温治鸿说着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笔，“今晚上Otaku做东，感谢陆总、张总和杨总的支持。我已经让小李去包间里点菜了，等一下我们过去好好喝两杯。”
范小厘越听温治鸿的话脸色越难看，等下还要跟他们出去吃饭吗？公司里就一个李婉诗姓李，所以李桑也不能过来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了吗？她怎么这么倒霉啊！
杨鹏拿出打印好的合同，一式两份陆杰和温治鸿一一签字，又掏出他们Hawk&Fastness的公章盖了两个章。温治鸿接过两份合同递给范小厘：“小范，拿着这两份合同去盖个章。”
拜托！我现在不能抬屁股好不好！范小厘在心里大骂温治鸿，表面上却接过合同瓮声瓮气地说：“现在已经5点半了，负责盖公章的秘书已经下班了。要不我明天再去，然后给陆总传真过去一份？”
“不用麻烦，以后张磊还会过来，到时候他再来拿也可以。”陆杰开口。
“也行，也行，那就先放在小范那儿吧，我们先去吃饭。”温治鸿心情明显很好，他开始收拾包，会议室里的人也跟着窸窸窣窣收好面前的东西准备散会。
范小厘故意慢吞吞地留在后面，先是擤了个鼻涕，又喝了口水，再不急不慢地把垃圾拢在一堆，好不容易等会议室的人都出去了，她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果然来大姨妈了，椅子上一团倒霉的红色。
她正准备拿纸先把椅子清理干净，裤子再慢慢想办法，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打开。范小厘慌忙又坐回椅子上假装收拾东西，温治鸿催她：“小范，磨叽什么呢？都等你呢，快点啊。”
“嗯，马上。”范小厘心惊胆战地应付着。
温治鸿出去了，范小厘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她觉得自己这样被动地硬等着他们走也不是个办法，得主动出击。她起身刚想找个东西遮住弄脏了的裤子，门又被打开了。她又慌忙坐回椅子上，心跳加速，继续假装还在收拾东西。
之后她听见陆杰的声音，温暖亲切就如同她唯一的救援。他轻声问她：“你怎么了？”
“……能不能去一下我的办公室，帮我把大衣拿过来？”范小厘苦着脸怯生生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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