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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一结束京城的气温骤然下降，范小厘穿着一件毛衣外套坐在办公室里都觉得冷飕飕的。她起身关了窗户，又回到桌前开始检查魏林出的月报表。本该月初就去报税，因为放假又推迟了一周，一大堆事情堆在一起，她想想都觉得烦。
赖韦田节后整个一周都呆在华盛顿拜访各种高官，他的日程安排得很满，范小厘也不想打扰他，两个人已经两天没通电话。某些时候她甚至觉得单身其实也挺好，不会像现在，自己想要的越来越多，对方能给的却很少。
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李婉诗的声音：“哦哈哟，各位，我回来了！”
范小厘扭过头看她，头发剪到耳根，穿着呢子外套格子长筒袜和黑皮鞋，像个刚放学的日本高中生。李婉诗手上拎着个箱子，因为办公室铺了地毯她有些吃力地拖着箱子走进来。
小野桑和她笑着说了几句日文，范小厘听不懂，便和李婉诗打了个招呼又把目光投回屏幕上。她还没看几行，就听见李婉诗把箱子拉链拉开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塑料纸摩擦的声音，最后李婉诗开始挨个派发礼物：
“Clarice，这是你让我帮你带的DHC。”
“Thanks.”是乐颖沉着冷静的声音。
接着她进了Yoshida桑的办公室，跟着又去找小野桑，说的都是日文。之后是人事课的几个年轻人，带的都是化妆品，然后李婉诗来到财务课的隔间对魏林说：“魏桑，这是帮你带的漫画书，我找了好久才找到。”
魏林忙不迭接过来说：“谢谢李桑，太感谢了。”
最后李婉诗才走到范小厘桌前说：“范桑，你也没让我帮你带点什么，买了点箱根的特产，希望你喜欢。”
她说着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一个花花绿绿的木盒子，范小厘接过来：“谢谢，真漂亮，这叫什么？”
“寄木细工，这些色泽都是木头天生的，箱根的传统手艺。”她眨眨眼，“打开来看看。”
范小厘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支钢笔，也是用同样工艺做的。她笑着说：“李桑好眼光，买这么复古的东西送给我，太谢谢了。”
“别客气，你喜欢就好。”李婉诗说着就要回办公区，范小厘叫住她：
“李桑等一下，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是什么？”
范小厘拉开办公桌右下方最大的抽屉，一边往外拎袋子一边说：“一点四川特产，香肠，腊肉，火锅料。吃过吗？”
“是吗？我没吃过正宗的四川香肠！”李婉诗兴冲冲地回答，“这个东西要怎么吃？”
“拿水煮熟了就行，或者炒菜、炒面、煮稀饭、煮干饭、煮火锅，反正吃法挺多的。要不改天来我家做给你吃？”
“好啊！专门带给我的吗？”
“我像这么小气的人么？办公室一人两包，你来得晚，所以单独发给你。”
李婉诗吐吐舌头：“真荣幸啊，谢谢范桑。”
“不客气。”
李婉诗拿着两袋肉喜滋滋地回了办公桌，范小厘看着抽屉里剩下的两包香肠、两包腊肉、两包火锅料叹了口气。除开送掉的一大半，她家里还剩了估计20斤香肠腊肉，再拿去给陈曦分一点，都还够她吃上大半年。她看着这些东西就想起她老爹老妈，每次回家都逼着她带一堆东西，每次她都要愁怎么吃得完。
她把抽屉关上，又开始检查报表。一行一行地看过去，20页的文档一个小时看下来她眼睛都花了。时间上午10点20，她决定去休息区吃点水果，喝杯咖啡，顺便看看美男。
她刚走出行政部办公区，李婉诗在后面喊她：“范桑！”
“嗯？”
“出去吗？”
“去休息区缓口气，一早上又冷又饿，头昏眼花。”
“一起出去吧，我下去接客人。”
范小厘停住脚步等她，两个人一起顺着主过道往外走，范小厘问她：“不是要走性感路线么，怎么穿成学院风了？”
李婉诗咯咯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这件事跟荐书有关。”
“你们俩在日本都干嘛了？”
“看画展，看电影，还去了趟箱根。”
“哟，不错嘛，还一起看电影了？”
“嘿嘿，他日语不好，我毛遂自荐给他当翻译，就一起去看了场电影。”
“去箱根呢？”
“看红叶，秋天正是好时候。”
“取得什么实质性进展没？”
“进展就是，”李婉诗停顿了一下得意洋洋地说，“荐书说我穿成这样很好看，哈哈。”
范小厘觉得这两个人太可爱了，就像高中生谈恋爱似的，又甜蜜又纯真。
“所以我决定不走性感路线了，要走轻熟女路线。”李婉诗又做“干巴爹”状。
“那可惜三千多买的衣服了。”
“男人错过就没有了，钱花了可以再挣嘛。”
“有道理。”
李婉诗和她在休息区告别，她去接咖啡，李婉诗下去接客人。范小厘端着咖啡杯找了个正对着美术部的座位坐下，拿了几块饼干就着咖啡吃起来。美术部三大主力：伊泽桑，芥川桑，还有贺荐书靠在办公区门口在聊什么，范小厘肆无忌惮地一边过嘴瘾一边饱眼福。
她特意多看了贺荐书几眼。这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好像头发总是那么短，显得头特别小，身子不合比例地长。他今天穿着格子衬衫和无袖马甲，下面是收脚牛仔裤和帆布鞋，浓浓的学院气派，跟李婉诗的短裙长筒袜挺搭调。
过了一会儿山本健太郎也从社长办公室走出来，到休息区接了杯咖啡。他看着范小厘点头打了个招呼，范小厘也跟他点头微笑了一下，收拾东西就准备撤。被老总逮着消极怠工，她才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可是山本好像完全没有坐下来喝咖啡的打算，端着杯子就往美术部门口走去，跟三大主力聊了起来。他的背正对着范小厘，刚好给她留了空当再偷一会儿懒。她心里奇怪，美术部的人不都很忙么？山本平时也经常在办公室里开会不出来，怎么今天有闲情出来聊天了？
她吃下最后一块饼干，喝掉最后一口咖啡，把盘子和杯子收进清洁区，洗了手准备往回走。正在这个时候，李婉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听不懂什么意思，只见美术部三个组长和山本健太郎都停了话头，站直了转过身，脸上挂起微笑。
之后范小厘听见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说着她听得懂的生涩的日语：
“初次见面，山本先生。我是陆杰，请多指教。”
范小厘觉得如果此时此景她手上端着个咖啡杯，一定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只见山本笑眯眯地迎上去，握着陆老板的手不停说：“多左哟罗西苦，多左哟罗西苦。（请多指教，请多指教。）”
范小厘站在休息区出口看傻了眼，陆老板怎么会在她工作的地方出现？！
还没等她弄明白这个问题，一群人说说笑笑从她面前经过，陆杰的眼神一下就扫到了她。
四目相接。
她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陆老板有些不一样。没了以前那种轻松自在的气场，没了平易近人的感觉，看她的眼神犀利而尖锐，浑身透着一股严肃冷酷的气息。他头发明显剪短了，人也瘦了一大圈，冷峻的线条像是用雕刻刀一下一下割出来的。
他穿着黑色的西服外套，灰白衬衫，系着黑色真丝细领带，外套左边的口袋里放着折成花瓣的方巾，黑色皮鞋擦得铮亮。范小厘从没见过他这么正式的样子，像穿着西装的马尔基西奥。她回过神来，趁他经过时微笑了一下：“Hi，陆老板。”
就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说“Hi，陆老板”，他转过头一言不发带着笑看她。
可是这次，陆杰只是顿了顿脚步，轻得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一下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冷得像冰：“范小姐。”
然后快步往会议室走去。
***
他不开心？
这是范小厘的第一感觉。
接着她脑子里的感叹、惊讶、好奇、以及各种她说不清楚的情绪开始像涌泉一样冒出来。她索性又接了杯咖啡端回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两手按着太阳穴，心里不停念Alliswell,alliswell,alliswell，然后思考眼前的问题。
一，自从上次见到陆老板，他们之间已经有一个月没联系了，陆老板难道也在忙什么事？不过自己好像也没想起主动找他，倒是一直在听他送的CD，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二，陆老板怎么会在Otaku？嗯，这个问题等一下问李婉诗。
三，陆老板对她怎么爱理不理的？一直都喊的小厘，今天怎么改口喊范小姐了。或者是因为公事不好暴露关系？有这个可能，等他从会议室出来问问看。
她写了个便笺：“1.问李桑问题，2.找陆老板”，写好贴在电脑屏幕上。具体找陆老板要干什么她也不知道，反正她觉得不能接受陆老板刚才和她打招呼的方式。
写完之后她开始准备材料报税，一叠一叠的发票复印盖章装订成册，再和账目核对一遍有没有遗漏，结束的时候她一看表：12点50。好家伙，饭点儿都过了。
她拿了饭卡往外走，刚走出办公室就看见对面的会议室门打开，陆杰，山本健太郎，李婉诗三个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伊泽桑，芥川桑，贺荐书还有另外一高一矮两个男的，是陆杰带来的人。
陆杰个子很高，他正微微低头听李婉诗翻译些什么，然后露出一个好看的笑。范小厘看着那个笑容有些出神，她觉得那才是陆老板应该有的样子，而不是早上那样，整个眼睛里漆黑一片，让人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她正想着，李婉诗讲完了话，和陆老板一起抬起头来，刚好正对着她，两个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范小厘不知道该先和谁打招呼。
然后李婉诗朝她挥了挥手，满脸笑容做了个口型：“Hi范桑。”
她也笑着挥挥手做口型：“Hi李桑。”然后她目光移向李婉诗右边，想跟陆老板也打个招呼，却发现他已经在和他的同事讲话了。
范小厘悻悻地收了手，继续往电梯走去。
她一个人和开会的一行人一起站在门厅等电梯。好不容易降到7层，山本社长和美术部三大主力很客气地挡住电梯门，让陆杰一行客人先进去，陆杰又很客气地站在门口说：“女士优先，你们先请。”
除了李婉诗，剩下只有一个范小厘是女的。所以她很确定陆老板这句“你们”也把她包含在内。
她突然想起上次他们俩一起讨论绅士风度的问题，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这种做派，可是他绅士起来竟能这么细致入微，范小厘有点感动。
两边都站着高大的男人等着她们两个女的先进电梯，范小厘有一种总统出访人民夹道欢送的感觉。她走过陆杰身边时悄悄说了句：“谢谢陆老板。”
“分内之事，范小姐客气了。”他跟在她身后走进电梯，毕恭毕敬地回答。
这话听在范小厘耳朵里要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如果不是这么多人在电梯里，陆杰又是过来跟他们谈生意的，她肯定早就吼他了，即便是因公出访，有必要装得跟阶级敌人一样么？莫名其妙嘛！
可是她现在不能发作，陆老板还是山本亲自接待的客人。
“去几楼？”陆杰突然问她。
“啊，负一楼。”
陆杰伸手按了B1键，抬头再也没说话，也没看她。
李婉诗站在她右手边问她：“范桑怎么这么晚才吃饭？”
“一忙起来就忘了。你们呢，还没吃吧？”
“嗯，这会儿去金太湖饭店吃好的。”
“那多吃点。”
“必须的。”李婉诗正说着，一楼到了。开会的人鱼贯而出，范小厘一个人继续往下坐到负一楼，买了饭拎回公司，坐在休息区一个人吃了起来。她拿筷子戳着鸡肉块，嘴巴里无意识地嚼着，总觉得今天的照烧鸡肉饭少了点味道，还干得慌，难以下咽。
她耐着性子吃了一会儿，实在没胃口，索性放了筷子开始喝可乐，一直喝到饱。然后抓了抓头发，把垃圾分类扔掉，又拿了罐可乐回办公室了。
魏林见她回来了，拿着厚厚的一叠文件走过来说：“范桑，信用证的申请资料准备好了，要不要你联系东三菱银行约个时间，我们把资料交上去？”
“你联系就行。”
“约在今天下午3点可以吗？”
“可以。”
魏林把资料放在她桌子上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去打电话，范小厘两手撑着头，闭着眼睛按太阳穴。午饭没吃爽她整个下午都没干劲，赖韦田那边又在睡觉她没办法求安慰，加之陆老板对她跟变了个人似的，她觉得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
她眯了三分钟，暗示自己要淡定，然后睁开眼看到自己贴在电脑屏幕上的便笺。她拿过手机，给李婉诗发了条短信：
李桑，今天来的客人是做什么的？
没一会儿李婉诗回过来：
谈生意。美术部用的软件太抽，板子也该淘汰了，我们要采购他们的软件和绘板。
吃完饭他们就走吗？
不走，上午只是做了个简单的介绍，下午跟荐书他们交流体验一下。可能要在这边呆一周。
范小厘看着那个“一周”愣住了，难道接下来的四天她都要忍受陆老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在她面前说“范小姐客气了”、“范小姐请”、“范小姐去几楼”这种没营养的话？她本来觉得每次和陆老板在一起都挺开心的，可这次他的态度怎么让她这么不爽呢？
Alliswell.范小厘又念了一遍，等陆老板空下来再问清楚。她给李婉诗回短信：你们下午大概什么时候能结束？
李婉诗回：说不定，有事吗？
你那边结束了给我发个短信，我有一点事要找陆总。
嘿嘿，没问题。
范小厘收了手机，把魏林交上来的资料一一检查一遍，该签字的签字，该盖章的盖章，该填表单的填表单，然后联系了司机载着她和魏林两个人去了东三菱银行。
中午的时候路上不算堵，但范小厘喝多了可乐又忘记去洗手间，一路憋着到了银行，下地先往厕所跑去。魏林一个人拿着资料去国际部审材料，范小厘在后面磨磨唧唧地解决个人问题。她刚洗完手，魏林的电话打了过来：
“范桑，出来了吗？信贷部袁经理找你。”
“马上出来了，她在哪儿？”
“国际部办公室，你赶紧过来吧。”
“行，来了。”
她擦干手往二楼国际部办公室走去，心里纳闷今天怪事怎么这么多，先是碰到陆老板，然后是信贷部的人找她。找她做什么？她最近没办理信贷业务啊？
范小厘走进国际部办公室，先跟各个经理一一打招呼，然后问魏林：“资料没问题吧？”
“没问题。”
她转头对着国际部业务员小关说：“保证金我找山本社长签好字之后就会划过来，到时候就麻烦你开证了，关经理。”
小关点头：“没问题，范总。”
范小厘每次听他这么喊就觉得好笑，现在大家都这样，动不动就在名字后面加“经理”、“总”、“董”的封号，喊得都不值钱了。
搞定信用证的事她又转头问小袁：“袁经理，找我有什么事？”
“你们3月份一笔贷款的事。”
“嗯，有什么问题吗？”
“是这样的。”小袁拿出一份贷款协议翻开一页，“之前我们协议签的还款利率是LIBOR加0.8%，在这里。”
“嗯。”
“可是最近你应该也看到了，LIBOR要改革，变数很大。我们银行出于风险控制的考虑，在协议里有另外一条约定，在这里。”小袁又翻了一页指着念，“如果基准利率与固定利率差超过0.5%，本行有权提前15天要求还款。”
“嗯。”范小厘嘴上淡定地答应着，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袭来。
小袁又拿了一张日利率表出来指着其中一行说：“今天LIBOR已经降到3.4%了，跟我们的固定利率差了1.2%。Otaku最近现金流情况如何？”
“怎么？”
“我明天会发个还款通知函过去，这半个月麻烦范总安排一下资金，银行提前收贷的事我也很遗憾，但是这也是出于我们控制风险的需求，请范总支持我们。”袁经理一脸歉意的笑。
“收多少？”
“500万。”
“500万？！”
范小厘觉得自己瞬间血槽就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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