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天地的夜雾中,失去风帆的艨冲顺流而下。
张青赤裸着上身坐在船头,荤家给他后背上仍在流血的箭伤重新敷着金创药。这艘江防舰上只有十八个人,经过两天一夜的激战,战舰中了无数的飞石和火箭,却奇迹般没有沉没,人员也没有一个阵亡,今夜甚至增加了一员战士。
“哇……你这贼婆娘,手轻些!”
荤家毫不在乎地继续用一根空心的竹棒向伤口深处吹进黑色的药粉。这是一处狼牙箭造成的可怕创口,为了把有倒刺的箭头取出,伤者被利刃剜出了一块肉。
“你这厮还是不是条汉子?孟津大战时蒋兄弟自断右臂,人家可哼过一声……可恨俺不是汉子,这统制将让你这无用人来做,大佬们都瞎了眼……”
荤家恶毒的舌头和手劲让张青又开始呲牙咧嘴,但这回不敢再叫屈了。
“你家是哪个营头的军汉?”
裹好伤的张青披上了紫色的军袄,开始询问荤家发威时水手中唯一没有放肆大笑的陌生人。
“小人在岳太尉军中……”陌生人没有依照军规抱拳躬身,只是垂下眼帘,淡淡的回答。
出身草莽的水师统制没有在意军礼,疑惑地用能动的右手挠了挠头皮,“哪个岳太尉?”
陌生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兵微将寡的统制,“这么著名的大英雄也不知道?他真是宋军的将官吗?”
“敢是随杜使相从东京退来的吧?”粗手大脚的女将似乎比丈夫更有见识,但是女将接着又开始喷溅着恶毒的口水了:“东军上上下下比俺娘们更无用,在河上时候,俺说宗相公的鱼鳞连环寨全是摆设,果然吧?俺家一来江北,几十万人马都被番子们杀了个干干净净,到了江上俺家又吃了你家东军的挂落,十几万人马没有撑足一天……”
张青却没有耐心让荤家发完牢骚,“你家太尉到底是哪个?怎么步军也打到江里来哩?”
在女将挟枪使棒的指责下,有体无完肤感觉的孙逸群非常感激地接过统制伸出的援手,连忙回答:“岳太尉讳一飞字,小人所部为老营断后,被围后跳水逃生……”
为了摆脱女将漫无边际的恶嘲,孙逸群只有详细讲述了他们从蒋山到秣陵关的转战经历。渐渐地,女将和张青都不再插嘴提问了,不大的战船上,水手们也安静了下来。
“这旗头真是一条好汉……”越来越悲壮的故事讲述完了很久,自负的女将才喃喃说出了钦佩。
“这一千军汉都是俺大宋的好汉子……”一个满脸胡须的老水手抠搓着干涩的眼屎补充着。
“那将官也是一条好汉,可惜从未得见……”张青此刻对那个同姓将领张宪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有些迟疑地来回打量荤家和孙逸群,不知道该不该对勇武绝伦的将军能否生存抱有希望。
提起张宪,孙逸群喉头涌起了一股滚烫的血腥味道,他那黑色的双眸泛起了雾气。“多想痛哭一场啊,这个充满死亡和悲伤的世界……”
大江的激流中,张宪那最后的一丝微笑,让孙逸群感到了将军对世界的无奈和奇怪的鄙视,这种深刻在武家的笑容里得到了那么舒展的体现,使孙逸群在两人短暂的对视中忽然失去了在生存和死亡中挣扎的意志。将军和战马在重甲的拖曳下终于开始沉没了……没顶的前一刻,将军突然发力的右臂将抱住自己脖子拼死救助的孙逸群推出了水面……
荤家鄙视地怒视了丈夫一眼,大力拍着新兵的肩膀,“你这兄弟也是条好汉……初次上阵……好汉,真地是条好汉子……”自认不输男子的女将,用这个世界武家们都认同的标准字眼承认了孙逸群的战士身份。
说来是奇谈,金军临江后,宋军的江防水师都向明州集中充当了运输船。枢密院对大量的从驾官员们都能安全撤离危险的陆地,比防守长江天险更有兴趣。
金军渡江当天,“贼性不改”拒不撤离的编外统制将张青率领座舰与敌战于江上。一艘艨冲小舰和十八个男女将士对抗了十万大军……
孤舟在深秋的北风中向下游漂浮着,西方的天际仍然通红,继续燃烧着的蒋山大寨那直撞高空的火光使白蒙蒙的雾气透析出了几丝血的暗色。顺着风势,潮湿的燃烧味道和柴木的余烬湮没了大江水道。没有行舟出没,也没有任何音响,艨冲象一个人的梦境中最奇特的臆想,在浓雾中无声地滑动着。
这群水军的态度使孙逸群深深的好奇。这是一些什么样的战士啊?同样经历了连日的苦战,他们却是那么的安静沉着,没有人向孙逸群述说荣耀的战斗,也没有人对自己或同伴的伤痛有多余的关照,甚至也没有人对未来提出什么意见,大家在忙碌着,几双娴熟的手在叮叮当当修补着船舱的破损,一些人在努力重新树起断裂的桅杆,女将和几个老水手在织补火中抢救出来的残帆……所有人象正在追赶渔汛的渔夫一样兴致勃勃,看不到战败后的消沉沮丧,也看不到大战之后应有的亢奋,仿佛这一切都象没有激情的生活一样流畅而自然。
没有人使唤孙逸群,这新兵似乎一种是格格不入的存在。不知不觉中,孙逸群只能伴在掌舵的统制将身旁,战舰上,似乎只有这个友善的将官还记得孙逸群的存在。
张青不象荤家,那位骄傲的女将已经恢复了常态,明显地藐视新兵在船上的“无用”,并且对孙逸群最初几次帮忙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耐烦。
“咱家这是一艘好船吧?”张青看出了外行人的担心,有些卖弄地问道。
“真是一只好船……”孙逸群早就对这艘两舷遍布大小砲眼的破船仍不沉没深感疑虑了,这种顽强是出乎孙逸群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范畴外的。他甚至对这艘战舰理应立即消失在江水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地期盼。
“只有咱家造的艨冲才能如此,哈哈哈哈……”大汉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密封舱么?”孙逸群喃喃地道出了心中的猜疑。
“密封?什么叫密封舱?”张青停下大笑,疑惑地琢磨着新名词。
“哦……海外的造船密术……”新兵紧张地支吾起来……
“海外?俺在刺桐港见过海外大食来的海船,那算是什么船,不会用铁钉和榫头,小的象鸟笼,经不得小风小浪,那些大食客人真是荒唐,敢乘这样的船出海……”
“呵呵呵呵……”无言以对的年轻人尴尬地苦笑了起来。
统制官驳斥了无知的新兵,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他的杰作,“咱家的战船,用的料都是干透的红松,全榫全钉,要紧是底舱铺了八八六十四只空酒桶,用铁索相扣……”
“果然是密封舱啊……”孙逸群敏锐地觉察到了这大汉超时代的天分,同时也震惊地明白,这个世界他了解的远远不够……
女将打断了孙逸群的沉思,“官人莫扯淡啦,就要到镇江,咱家们靠不靠岸?”
“咱家直下江阴,投奔刘帅,俺不见韩世忠那王八……”张青出人意料地果断。
荤家似乎对行止去向全无意见,听到丈夫的答复,便继续低头飞针走线。
韩世忠!这个久闻其名的中兴大将,竟被眼前这个不知名的英雄如此鄙夷。孙逸群真的有点混乱了。
“江阴是刘光世大人驻守吧?”
“是刘相公,俺家有几个好兄弟在刘爷爷帐下哩!”统制官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神情,向大家大声嚷着:“再熬几个时辰,咱家好好和老兄弟们喝几碗杀闷酒……”
女将也愉快地调侃着水手们:“船上半月憋杀了景哥儿、武哥儿这些孩子们的家伙,俺听说淮扬瓦子里的姑娘们都在镇江和江阴哩,下了船让阮九哥带你等去耍子!老九要紧记得,好姑娘先给哥儿们耍,你这老家伙找个妈妈泄火就罢哩……”
荤家的粗鲁让张青也咧开大嘴呵呵笑了起来。水手们兴奋地互相挤眉弄眼,满面胡须的老水手阮九哥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故做庄重地反诘着:“二娘忘记爷爷啦,他不用泄火么?莫非二娘已经给爷爷败火哩?”水手们哄堂大笑声淹没了女将的尖声叱骂……
船到江阴已是鸡叫二遍。江雾渐散,旭日红阳冲破夜色的阻拦,乍然喷薄。沿着南岸,营栅东西错落,遍布四野,不时可以见到紫色的队伍在号角金鼓声中时隐时没。
孙逸群惊讶地发现,离前线三四百里远的地方,朝廷竟然还有这样规模的大部队。
;
(https://www.biquya.cc/id49573/2697152.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