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宋廷在建炎三年的十月间用来“防秋”的兵力称得上非常雄厚。由于两府重臣们基本正确地预见了右路金兵主要的进攻方向,所以从夏季开始,便将御前军主力部署停当,分别为江防大帅杜允本军所在的建康-----当涂军、韩世忠的镇江军、刘光世的江阴军,作为战略预备队驻扎在句荣的张俊军。在下游六百余里的战线上,至少集中了十八万禁军精锐。
靖康战争以来,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胜负的天平总是偏向女真帝国。无论契丹还是大宋,两国巨大却老迈僵化的国家机器迟迟无法适应女真人简单直接的征战法则。多少次,两国从来不缺乏的战略家们制订出精明严谨的战役计划,这些计划往往可以媲美历朝历代最杰出的军事谋划,而皇朝官僚中总有一些真正的实干家费尽心机地准确执行了这些完美的计划,但是战争的结局还是令人扼腕不已。
同时代的许多辽宋志士无法理解正统皇朝的军事失败,著述的众多笔记中常常把失败的缘由归结为国运和某个人,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到,按照那些完美的谋划,从帝国四方汇集来的军人和他们众多的先进兵器必须象一部不受任何干扰的机器那样运转,军事行动的机动性、独创性被彻底地限制和抹煞了。契丹和大宋开国之初的虎狼之师,在立国百余年后,已经变化成这样一种军队:长期的正规化建设,产生了诸多的固定作战模式。作为一个战士或者一个兵团,他们的任务不是用尽一切可能性去追求胜利,而是必须依照事先决定的计划行动,精确的遵守条令才是他们的本分。这一切,使正统皇朝们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北方的契丹辽国灭亡了,耶律家残余的精英们经过万里逃亡,在太和岭以东勉强重建了小小的宗国;富甲天下的大宋王朝失去了两河、两淮,被迫退却到了长江以南……
建炎年间的阴风密雨中,宋廷还是无法调整事实证明已经是灾难的旧军制。皇朝近乎无限的战争动员潜力使重臣们迅速组建了新的军团。这些军团的骨干仍然是久经训练的禁军军官,将士们也极其迅速地掌握了战争技能,在广阔的江浙川陕大地上,监造大匠们督帅着工匠们熟练地制造出了数量众多的石砲、床弩、神臂弓,这些神奇的武器仍然是那个时代最犀利的毁灭兵器。但是他们还是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
建炎三年十一月四日,远来灭宋的金军开始渡江作战。
按照事先的战役计划,建康军六万步兵开赴马家渡,对登陆的敌军进行了阻击和反冲击。他们是宋廷最精良的步兵----东军,十一个英勇无畏的统制官率领着士气高昂急于雪耻的将士们,战役之初的一切简直趋于完美。
面对着已经登陆的数万签军,宋军就在敌人眼皮底下进入了阵地----各营在行进中次序井然地变换着队型和顺序,完成了对渡口半圆型的包围态势,这仿佛是一次准备已久的演习;随着号角声和旗帜的舞动,宋军沉着的弩手们在刀斧手和藤牌手的掩护下,用杀伤力极强的神臂弓击退了签军第一次也是最危险的一次进攻;随着大型兵器石砲、床子弩迅速的架设,金军靠近大江南岸的船只和人马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敌骑在从天而降的砲矢中顽强地增援来了,战鼓隆隆中,宋军长矛手们通过各营战线,结阵前进,他们在不停发令的郎官和使臣们的指挥下,继续压缩着敌阵,不使敌骑有反复冲突的余地……这场战斗直到这时,还是非常经典和理想的:强渡的金兵面临劣势仍然不断增兵,死守登陆点;阻击成功,投入反冲击的宋军战术得当,利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优势。对战双方都异常顽强,几乎都对胜利抱有极大的信心。
一天的苦战到了黄昏时,基本已经分出了胜负,有条不紊缓缓运动着压迫着敌人的宋军步兵大阵,象沉重的石磨一样将三万金军挤成了粉末,自己的损失却微乎其微,汉儿、契丹、奚、渤海、高丽人组成的敌登陆军团尸横遍野,狭窄的渡口战场上,只有无比顽强的女真骑兵在不知疲倦地往来奔驰砍杀。
指挥战役的总兵陈淬知道,女真大军两个月来的努力在自己手中被捏得粉碎,东军多年来的耻辱经此一战将被一扫而尽。老军人明晰地把握住了战场的所有细节:敌首先登陆的三万步兵被消灭,先后四批登岸增援的两万余敌骑被极大地消弱,随着大量船只在砲石打击下沉没在江边浅水处,敌后续部队已经变得零星,失去了决定性;我方的六万步兵已经克尽了武家的本分,同时也越来越疲劳,不耐苦战的弱点渐渐凸现了出来。
将军离开稳稳安坐了一天的胡床,站起身来眺望本阵后的熙宁铁骑。这支一万八千人的骑兵,是陈淬最后的一记老拳。夜幕降临前的夕阳下,紫色绵甲和精壮的三河战马无声地伫立在他身后的洼地里,江风中翻飞的玄武战旗令老将军怀念起自己鏖战西河的年青岁月。
“将令!”陈淬威严地喝道。
“遵命!”簇拥在胡床旁的几十个效用使臣高声地应和着。
“命留守司第七将王经营、第四将戚方营、第九将岳飞营前出一箭之地;本军花装营退后一箭之地;本军纯装营刀牌队、神弩队左移,加入御前右军第六将扈成营。”
“一柱信香燃尽,熙河军王燮营全军冲突,务必肃清匪类!”
年青的效用使臣们在焦虑不安的一天中,被将军几乎无穷无尽的耐心折磨到了极点。老将总是在调动、在等待、在计算,如果依照大多数使臣们的想法,早在正午时分熙河铁骑就应该投入战场一举击溃敌人,而不是在这个无精打采令人毫无悬念的黄昏。
命令被执行了。
在陈淬立身的小山上可以看到,弯月形的宋阵开始逐渐丰满起来,渐渐恢复成盈月状。接着,满月状的大阵分裂成了两半。
犹如大地深处传递出来能量的震动,伴随着步兵大阵直冲霄汉的欢呼呐喊声,一万八千熙河精骑意气风发地冲进了战场……
一枝流矢在战场上空穿梭着,划出了一条平滑的降落曲线。它的主人在大敌当前造成的巨大精神压迫下,慌乱地提高了射击的速度,却毫不关心射击的去向。黄昏般将要熄灭的生命,能够仍然不屈不挠地迎接战斗的战士实在为数不多,这个无名的女真骑兵根本就不可能想像到,面对排山倒海般的敌群,他绝望地随本寨谋克向敌人发射的最后抵抗,竟然改变了本应无法改变的结局……
流矢飞出了二百五十步,这已经是角弓能够达到的极限。遁着物理赋予的惯性,它撞向地面,接触到了柔软……这是一匹战马的左眼。
熙河军经略使帐下中军旗头折可图怎么也没有想到,身处中军的他也会遭逢意外的攻击。战马突然的人立长嘶,使他抱着经略使大纛摔下马来,“直娘贼……”中军精骑们的马蹄将他没有来得及骂完的粗话,永远填塞在了熙河大汉的嗓子里……
“大旗,扶起大旗……”中军效用使臣们慌乱的叫喊使原本流畅滚动着的铁流出现了一丝波澜,中军在减速、在恢复,但是疾驰而来措不及防的后军和同样状态的袍泽们冲撞了。意外的混乱造成了惊人的可怕后果,这支近两万人的骑兵大队前军开始动摇回顾,后军和中军人马杂沓糜积成了一团……
处于绝境的女真骑兵反击的无比犀利,年青的万户乌鲁与者赫率领着两千身经百战的女真老战士冲向了宋军骑阵的右翼。一顿饭功夫后,这队勇武的骑兵蹈破厚厚的敌阵,剩下的七百人马出现在王燮面前。就在面前大量飞扬的鲜血,使这位熙河统帅相信自己已经被敌人的优势兵力包围,他在众多的背嵬亲兵的簇拥下弃阵而逃……
半个时辰后,马家渡宋军大阵被自己最精锐的铁骑践踏的支离破碎。冲出狭窄的渡口后,女真骑兵肆虐了宋阵整个后方,随着斜卯阿里率领五千“铁浮屠”终于下船来到江边的沙洲上,战役真的落下了帷幕……
陈淬站在不停摇动自己大纛的旗头身边,镇静地看着本部最后一个来援的纯装刀牌队被铁浮屠全部砍倒在阵地上。
六十七岁的老将慢慢解开战甲的丝绦,让自己的遍布伤痕的上身裸露在江南的夜风中,他伸开双臂,半闭着白眉遮挡下的花眼,摇摇晃晃地向敌人们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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