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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明暗交替三次之后，我们才穿越过了那片广袤的荒原。我们绕道穿越那没有生命迹象的石林，尽管依旧会被单独行动的赤兽发现。地貌逐渐过渡到了草滩，土地变得松软。恪力试图在一个小小的洼地里挤出些污浊的积水装进水袋。除了瓦申克之外，没有人能够再咽得下去像枯萎发霉的藤条一样的肉干。我宁愿就着草根泥糊嚼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菜，以此来果腹充饥。
瓦申克跑去了很远的地方探查路线，他命令我和恪力留在原地的火堆旁，不要发出任何动静。那时，他的命令完全是一种多余的话。我们没有一点力气，更不可能像他那样不知疲倦的奔跑。我和恪力背靠着背，只是如同两个落荒遇难的逃兵感叹命运。
“瓦申克他确定是往那个方向吗？”我问恪力。
“我不知道。如果按着格尔上指示的话，是没错。”恪力气若游丝的说道，“我们已经走了多少明暗？”
我回想了一下，掏出树皮纸查看我在上面做的记录。
“马上就要第十三个了。”
“都已经这么久了……”恪力叹气说，“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到适合的地方。”
“如果要和蜓壳的环境相比，我觉得这里已经好了不少了。”
我看看四周，但真实情况并不如我说的那样，四周的迷雾甚至分不清明暗。我想了想，接着说，“起码这里没有那么严重的落石。”
“重点不是这个。”恪力在嘴里咀嚼着地上发出辛辣味道的草叶，好令自己清醒一些，“我们还需要拥有一个像蜓壳那样，或者更加坚固的居所才行。平原也不适合我们。待在这里，我总是觉得随时会有野兽冲出来撕碎我们，一口气吃掉大半截身子，再留一些胳膊腿下来刚做第二天的早餐。”
我紧张的看看四周，手指扣在泥土里，手缝里夹住了两条腐烂的，黏糊糊的烛虫戋。我看了一眼，心里起腻地赶紧扔掉了它们。恪力头歪向我这边，脸上的表情比我的看上去更加难受。
“我甚至不能保证，这一次我们还能够活着回去。”
“为什么？没必要变得这么沮丧。”我看着恪力，最近的时间他的状态都不太对劲。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恪力严肃地看着我，“但你绝对不能告诉瓦申克。”
“我明白。”
恪力顿了一下，又非常丧气地说。
“你说不说都无所谓了。瓦申克本来也没有要隐瞒谁的意思，向来都是如此，他不觉得应该有所顾忌。瓦申克并不只是想要找到新的迁徙地而已，他之所以这么奋力的前行，最大的愿望是想要找到阿尼贾布的后代，也包括驱赶我们的族人们。”
“全部的人不都是在蜓壳里了么？驱赶又是什么意思？”
“全部的人？”恪力笑笑的看着我，“你指的是，这十几二十个人就是全部么？”
我点点头，说：“虽然族母长说起过，你们原来的家园，和母沁格。但是我依旧是一头雾水。”
“这些话，族母长倒也没有瞒你。只不过，还有太多事情并不像她所说那样久远。”
“是什么？”我问他。
恪力站起来，捡起一旁的干碎木，走到快要熄灭的火堆旁，轻轻丢了进去。
“我们之所以待在寸草不生的石漠里，不是因为无处可去，或者乐于和那些恶心的纳兰兽、始祖鸟为伴。”恪力转过眼睛，看着我，“是因为族母长的杜爸呼和鲁，犯了贾布族最大的禁忌，而被族长将他的整个家庭赶出了家族。”
“什么禁忌？”
“他信仰了不该去信仰的恶鬼。他以为正确的神明会让人变得疯狂，不忠，会让所有的贾布族人陷入可怕的灾难之中。会越来越迷失在没有任何回报的思想里，永远都走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无法看见光亮。”
恪力仿佛是在宣讲一样，我似乎能感受到他所说的那个东西有多么可怕。
“我不明白。而且我从来没有听说你们在信奉什么神明。”我越来越感到疑惑。“难道除了母沁格还有别人么？”
“不，母沁格是我们的祖先，是创造我们的最伟大的人。”恪力将手放在额前，极为虔诚的说，“但母沁格也是遵循着‘阿玛格内’的点示，才能够繁育出我们这些后代。‘阿玛格内’是我们贾布族人的源神，是阖地的建造者，是恩养者，唯有当我们对‘阿玛格内’心有所归时，我们才不会变得迷失，才能继续得以生存。”
突然，恪力正如之前，在蜓壳的大厅之中，为特敏祈祷那样，跪在地上双手抚额吟诵。他口中的咒词我完全不懂，并不是我所知道的图瓦语中的任何一句。只能在声音里偶尔听见‘阿玛格内’的名字。恪力顺畅完整的不停吟诵着，火堆里的火焰也仿佛变得更加猛烈起来。恪力抽动着肩膀匍匐在地上，感觉像是在哭泣，但是那声音却是在发笑一样。
我感觉脸上有雨水落下，但当我摸上去时，却没有任何东西。
“瓦申克想要找到原来的族人，他要说服他们让我们回归。”恪力抬起头，“这也是杜爸的意愿，蜓壳里的我们生存的太过艰辛。他说，呼和鲁的罪行不该由我们继续承担下去，我们不能让后代变成被母沁格抛弃的孤婴。”
“可就算能找到，我也不认为瓦申克的语言能力能够说服他们。”我笑笑说，但是恪力的表情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语。
“我并不是对这个事情有多么渴求。如果能够找到更好的迁徙地，我会立刻回来迎接族人。”恪力说，“但我想，如果那个机会出现，他也一定有自己的办法。”
远处的迷雾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像是兽叫的声音。我和恪力站在一起，从腰间拿出沉甸甸的石斧和链勾，寻找着声音传来的准确方向。嚎叫一声接着一声，明显的带着亢奋和活力的感情。但这样的声音对我来说并不轻松，也没有精力去仔细分辨。只希望那不是什么饥肠辘辘的野兽，在这种广阔的平原上我没有任何信心可以侥幸得生。
恪力笑了笑，站起身收起来武器。瓦申克在雾气中出现。同时，他身后的天空突然清晰了起来。浓雾退去，有大股的清凉的风吹来这里。我逐渐能够看清楚，自瓦申克奔来的很远的地方，显露出连绵的、深蓝色与翠蓝色相间的山脉起伏。而再近些，整片草黄的地面上横着一条大河，在天光的照耀下明晃晃的泛着彩色的斑斓星波。这样美丽的景象我从未见到过，而雾气越是褪去，我心中的赞叹越是大声。这也许就是族母长所说的，那片蓝色的森林。我的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每一段筋骨、每一块肌肉，都觉得振奋起来。
“母沁格的荣耀！”恪力大声呼喊。
瓦申克带领我们奔向了那条波光粼粼的虹河。三人脱去了盾甲和毛皮衣，解除了所有东西跳进温暖的河水之中。一瞬间，我仿佛与这条大河融为一体，它的温度和我的血液一样，整个世界都包裹着我。河底的石子上长满了长毛苔藓，脚趾踩在上面松软惬意。但遗憾的是，瓦申克和恪力和我一样，都不具备游水的能力，我们只是在浅水里嬉闹。
瓦申克放肆的将整个身体探入水下，但没过太久，又因为不会闭气而被呛了出来。恪力哈哈大笑，嘲讽似的往河水的中间走去。我想要叫停他，即使流速舒缓的河水看上去不会有什么危险。而恪力在水性上似乎颇有天赋，很容易的，便自觉掌握了踩水的诀窍。瓦申克嫉妒的站在浅滩处咒骂着恪力，恪力不以为然，笑的更大声，继续向深处走去。
河中央隆起着十几块大石头，平缓的河水绕开它们，自乾方而来，向巽方流去。恪力离得已经很远，并挥动双手试着在水里游曳。我依旧感到不放心，大喊着让恪力回来。我的脑子里忽而闪过曾经那些痛苦的画面，仿若一道道电流击中心脾。我拍击水面，又大喊着。
“他怎么样都要比你强壮。”瓦申克对我的表现不解，用刺耳的话来挖苦。
我脚下一滑，身子掉进到水里去。我极其慌张，扑棱着呛了好几口水才站了起来。我吐出唾水，嘴里淡淡有一些烟火的味道。恪力已经逐渐靠近了最近的那块石头，他两手上前抓着，试图爬上去。
瓦申克回到岸边，坐在草地上看着远处的山脉。恪力站在石头上也向远方呼喊着。在确定恪力无恙后，我的心脏才安定下来。流水冲刷着我的背部，摸着那些已经十分坚硬了的磷纹，我头皮上的毛孔难受的收缩起来。脚下的石子又有些松动，我不放心的朝岸边靠靠。
石子继续松动，幅度大的让身体都变得震动。我心起狐疑。河中的那十几个大石块似乎较之前高出不少，恪力停止呼喊，呆呆站在那里。石块还在升高，十几个依次浮出，几乎连作了一个小山脉。瓦申克也发现了不对劲，大声呼叫恪力。恪力摇摇晃晃，没两下便掉进了水里。
石块站了起来，我目瞪口呆。恪力浮出水面，努力向我们这边游来。那十几个大石块转眼变成了十几头比我印象中更加巨大的象，一个个站立在水中。一个两个用鼻子喷出水柱，打向了恪力。恪力被击入水中，一会儿又浮了出来挣扎。瓦申克一时间发愣，或许是因为从未见过象的原因。我试着往里走去，象嗥震动了整个河水面，水波打的我的身体酥麻。
我尽力将恪力拖回了岸边，瓦申克拿起了石斧御敌。但象群并未过来这岸，慢慢地，甩着与象牙长度相等的短鼻走回对岸。看上去，它们并不比我们轻松多少，毫无精神的站在草地上，眯起眼睛，遥望着对岸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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