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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灵堂里的草蒲团上。有新来的人要敬香,我就把香从一旁抽出来递上去,他们插不牢,我便用力剁进积的厚厚的香灰中。正燃的香掉下来烧在手背上,心里才愉快些。灵堂里两旁一共放着四个草蒲团,却总是无人与我一起。来来去去的只有小孩跑跳进出。
朗禹走前,我问他为什么要去智利。我对那里毫无概念,而他自己也没有实际的打算。只是像之前说的那样,要跑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妈妈听我给她这么转述的时候,她只是笑。
“不回来也好。只要能活得下去。”
“朗禹肯定活得比我们都好。”
我自己也搞不清我说这句话时出于什么动机。妈妈看我几秒,十几秒。把目光转移到别处。我立刻觉得自己龌龊不堪,好像是出言伤害了朗舜一般。
“小禹啥样你清楚。他的性格也适合出去闯闯。”妈妈说,“这几年你在你爸那边也替他考虑了挺多。是我和你爸对不起你们三个。”
我从来都觉得是两个。怎么会是三个。我当时也是这样对妈妈说的。她点点头。
出殡前一夜,灵堂外的声音许是因为实在闹不动了,才弱弱消下去一些。我嘲讽他们为什么不再继续。小叔进来,我递给他香,他说烧过了。
“你记错了,那是昨天的。”我为他点好,递了过去。
大姑也进来,给我递了一杯凉茶来。我也交给她了三炷香。小叔跪在那里,迟迟不磕头。我突然起意想要走过去按住他们的头狠狠往地下摔去。我等了会儿,他们也等着。我又再等,我的膝盖的弹簧已经快要弹起。
“爸,一路走好。”小叔念着。
两人离开灵堂,我执意留下最后一夜。灵堂里极热,好像这个脏布围城的房子就是那个燃着的香炉。我解开些一直勒着我的孝衣,弓下身子。朗禹和妈妈从外走进来。
“怎么就你一个?”妈妈问我。朗禹的行李箱拖在身后,头顶在灯泡上。我试图站起来,但弹簧却是折了。
“你怎么回来了?”我疑问他。
朗禹上前,走到祭台前,弯下腰仔细端详着照片里的爷爷。
“这是什么时候照的?”朗禹问我。
“不知道。”我顿了一下,从香包里捻出六枝香搭在蜡烛上。“你怎么回来了?”
“看看。”朗禹直起腰。他又瘦了一些,但气色很好。
我将香递了过去,朗禹未跪。妈妈“哎”了一声,拽着他的衣角。朗禹不理睬,执意只是把香插进去。香灰也落在他的手上。我看了看爷爷的照片,灯光反射在玻璃上面,没找到他的目光的方向。妈妈举着香在头顶,像是在庙里拜着菩萨一样。她多磕了一下头,站起来。朗禹突然跪下,缓慢恭敬的叩拜三下。
“我回来了。”朗禹说。
奶奶将朗禹拉在身边,上下打量着。看得出,她感到十分安慰,但依旧没有眼泪。连半点泪光都没有闪烁。三天里,她只是待在屋里,坐在床上,或在地上走走,看看窗外来往的人们。这事与她似是无关,如同不来往的邻居那样。我想要和她说说话,但却无从开口。她也没有什么话来多说,客人和她打招呼便笑笑,反过去劝说对方。我搞不清她的想法,是种大智慧,大爱心,还是别的呢?那时我还未定神,心里只生着恨,别的都无所谓了。
小叔和大姑在隔壁睡着,爸爸和朗禹打了招呼,又下去陪着来客。奶奶也问朗禹为什么回来了。
“我哥告诉我的。爷爷死了。”
我从未对他说过。我看着朗禹,妈妈也看着。
“我还以为能见上最后一面。”朗禹说。
“走得挺快的。脑溢血。”奶奶说,“自己把自己气死了。”
我从未听到这个说法,爸爸说自己不在现场,大姑只在哭。
“早上说他的东西找不见了,让我给他翻箱倒柜的找。”奶奶说。
“什么东西?”妈妈问。
“一件大衣,多少年都不穿的,谁知道怎么就想起来要看看。”
“找见了么?”
“没有嘛,然后他就说有人偷他东西。”奶奶苦笑一下。妈妈叹了口气。
“他一直都是那样的。”我凭记忆说出这话。
“然后呢?”朗禹问到。
“然后就歇斯底里,发作。”奶奶说,“让我挨个打电话,问是哪一个动了他的东西。让都回来开会,看看到底是谁拿了他的大衣。”
“是谁?”妈妈问,语气很急切。
“鬼知道是谁。他现在成了鬼……”妈妈兑了一下奶奶的胳膊,示意不要说这个,“也许就是他自己记错了,没事找事。把自己气死才算完了。”
朗禹站起身离开,走去了爷爷的屋子,我跟上去。他在屋里环视一圈,屋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朗禹点了支烟,烟头的一点橘红一明一暗。
“为什么说是我告诉你的?”我问。
“随口说的。”
“你这一年,怎么样?”
朗禹转过身子。其实我是看不见的,只是烟头换了方向。
“挺好的。在那边也是住山上。”
“山上?”
“自己看地图去。”
我还是容易生朗禹的气,即使看不见他的表情模样也觉得可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那漆黑的屋子里呆那么久,一言不发。妈妈远远站在屋外,一步也不肯进来。
“奶奶让你俩去睡会儿。明天一大早就要出殡。”
朗禹掐掉烟头,走过我身边。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比卷烟更加刺鼻的味道。
爷爷的出殡排场很大,爸爸和小叔都喜欢这样。我抱着爷爷的照片,朗禹跟着我身后。锣鼓声敲醒了周围所有人家的清晨,紧接着便是鞭炮,又混着锣鼓。领魂幡在我的头顶乱七八糟的飘飘荡荡,岁纸掉下来,落在地上,被人脚踩了无数遍。我感到一阵热浪,不远前生出了一滩篝火。小叔提起裤子跳了过去,爸爸也尽力跨了过去。他们站在火的那一头,形容都被扭曲了。该我了,一旁的人却突然泼上一瓶白酒去,火焰遮蔽了所有对面的人。爸爸在那一头催促着,锣鼓乐队更带劲了。我回头,朗禹在我身后寸步不离。
“去吧,”朗禹微笑说,“还是,我来?”
我的眼睛被熏出眼泪,爷爷的照片在手里沉甸甸且棱角尖利。我转回头,心中藏着非常多的恐惧,但是更多得是被蔑视的屈辱。我将照片揣进孝衣之中。爸爸和小叔的头出现在火焰的最上头。我退了两步,冲进那团脏黄色的火焰之中。突然,什么声音我也听不到了,锣鼓声没了,爸爸的催促声也没了。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另一头,但依然是闭着眼的。我的肩膀被人重重的拍了下,所有的声音又都回来了。
“快走。”
小叔朝我大喊,又将他手里的一个坛子摔在地上粉碎。我依旧留在原地,代替我的朗禹向前走去,怀抱着爷爷的照片,跟在远去的小叔和爸爸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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