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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毫无预示下，我的双眼同时张开。
再一秒后，意识跟着一同清醒起来。脑顶撑起的深白色的天花板在此时成了无以描摹而只感沉闷的灰。此时当是夏末的清晨。而这沉闷的灰的来由，只凭直觉，许是自卧室邻接的阳台外，飘来阵阵模糊不清的烛烟氤氲弥漫在了我的周遭。盯住去看，是几丝拧成一股，后再续上一股徐徐掠过眼前。是呈浊色的灰走在浅薄的灰雾之中，离开些不定的距离它们便开始混为一谈了。
我知道了，这是爷爷去世的第一个清晨。请原谅我的脑筋。这也是朗禹去了智利之后的一年。
我昏睡了两个小时，在无灯的屋内，在与我熟悉已久的单人床上。屋内的气味我认为与睡前无多差异，而在睁眼瞬时却忘净了那期间的所有梦。
“醒了？”奶奶问我，她的目光居于一米外的斜上方直直注视着我，不知好久。她单盘着腿坐在屋内的另张床上，身后是堆叠起来的许多人的衣服。
我不做声，翻起身子来，自觉十分轻盈。我能感觉到，皮肤的状态是从未有过的舒爽。如今这样的时间里却遇到了这种事情，心里像似有什么微变，着实是令我手足无措起来。
奶奶让我去吃点东西。天亮了。
奶奶的身体姿态丝毫未动，依旧是那个样子。我问她几点了。
“七点了。”她轻轻说。
我又看向墙壁上的挂钟。金色秒针在玻璃罩面里一震一颤走动，于“8”字开始消失不见，又从“12”开始浮现出来。我坐在床边为脚跟勾好了鞋子，再用同根手指掠去落在腿面的一只透白色蝉翼的飞虫，起身向卧室门外走去。
我记得，从洗手间的镜子看到，我还穿着粗麻孝衣，头带缠绕在系住的腰间麻绳上。那时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埋头用清水洗了脸，溅到嘴里的味道微甜。心情上受这指使，倏尔生出一丝不便的欢喜，转而再抬头，镜子里依旧还是穿着粗麻孝衣的自己，浮起的一些即又立刻沉落下去。我解下头带紧绑在额前，又用力勒住了麻绳在腰间。这时大姑敲响了洗手间的门，声音微弱而喑哑地催促我快去吃她准备好的早饭。
爷爷的灵棚搭在楼下的院子里，占用了别人的几个车位。前一晚，尸体已被运去了火化场。当时来了一辆白色灵车，爷爷躺进黑色的简易棺材内。去往山顶火化场的路上，我坚持左手压着棺材的盖沿儿。前后三角分坐着爸爸、小叔和大姑，都没有人像我那样谨慎而紧张。
“今晚就要火化么？”
那时大姑在车里问，没人对她回答。她坐在我后排的座位，有时会轻俯在棺材上啜泣一阵，一会儿便又端正坐好，眼睛从白色布帘的缝隙间看出窗外。当时我们并未身着孝衣头带，大姑是天蓝色的短袖衬衣，小叔有暗红色格子的衬衣，兴许这气氛就单由衣着颜色，减缓了当下应有的悲沉。但事实上，我是全然感觉不到的。不管车子经过着城市的哪里，周边的景色和手下的棺材盖沿儿都统统令我只陷在自己的唯一情绪里面。
爷爷的死亡原因是突发脑溢血。等我坐飞机从西安的学校赶回到家时，爸爸已经为爷爷穿好了寿衣。我在客厅里站了一下，书包半耷在肩上，爷爷穿着鲜艳的衣服，面呈灰白。铺着暗白色花纹塑料布的茶几挡在他的身前。我脑子里突然听到几年前在家中，爷爷催促说要我进去看书的声音，我心中烦闷，也未作回答，便直直走进里屋，反手关住了卧室的门。我看着原来那个被我关住的门，如今仍然死死关着。
行至山顶的火化场时天已黑尽，也无半点星辉，也无月色，一丝全无，只有黑色的夜形成全部。空阔的广场角落里有透出石砌烛罩的灯火。暂存爷爷的纸棺从灵车内被滑去推车上，又由推车送着，到了冰室中一间银柜的门前，把手被一强壮矮小的男人扭开，呈雾状的寒气立刻溢出那狭小的空间，在我眼前不断扩大、变得浓郁厚重起来。离门稍近的小叔拉紧衣服，向后退了两步，左脚后跟踩到了后方站着出神的大姑的鞋面。大姑惊叫了一下，两人同时闪去了两边。爸爸站在推车的左边，矮小强壮的男人在右边，两人合力抬起了纸棺靠近银柜的一头，搭上边去，那男人便速速跑来另一头，轻巧的将黑色方块推进银柜内。那时我无法分辨棺内的爷爷的方向，最后那一眼究竟是瞧见头还是脚已无从知晓。那时觉得，黑棺只是空空如也的一具黑棺，就是被那矮小男人轻易推进的那样，什么也没，就像是客人不要的货品，终究将它放回原地罢了。爸爸最后摆好了黑棺，居于中央的位置，而银柜把手就此又扭回和周围整面墙壁上把手同样的形状。
大姑突然乍声哭了起来，混着在这干热的夏末里还未散尽的寒气，充溢回荡在山顶的冰室中。我看了看他们的方向，小叔便一同哀嚎起来。我在那种境地下无法立刻附和他们，这冰室让我更认为只是一个，像是我的大学社团活动的聚集地一般，银柜内的什么都与我无关。
然后，我想起傍晚回到家里，我关上屋门的时候，还看见了爷爷的那件白色汗衫，他立在客厅的门口，似要向我走来。现在，白色汗衫不断变幻形状的出现在眼前这一扇扇银色柜门中。他又要开口骂我，就像之前的日子那样，仿佛体内淤积了无限沉厚的愤怒恶火。
灵堂的摆置需要三日，也就是说在灵堂周围的喧闹也要持续三日。无论爸爸、大姑还是小叔，甚至我已辨不出是出自何处的朋友，都是带着哀悼却不悲伤的表情而来。爸爸和小叔的表情也不似前一夜。我离得远，身旁是爷爷的照片，我和他的目光的方向仿佛一致，朝着外边。我从跪着的草蒲团上站起，去清理香炉周围的香灰。我记得我说了话。
“很吵。”
爷爷不回话，生前也是如此。
“这样子还算是丧事吗？”我又问。
爷爷看着我手里的灰烬。
“赶紧结束。我快疯了。”
那三天的喧闹昼夜不停，声音嘈杂的像是开门迎客的夜市。那货品呢？果真是那躺在棺材中的爷爷？客人呢？畜生？我那时的想法的的确确都是邪念，只是执着于想要清净的心。我总认为这场死，就该是死的样子。他们却硬要比生时还要热闹。
“就因为他活着时，咱们都太压抑了。”奶奶坐在床上，疲累的斜倚着那堆衣服。“你不能生气。不能像你爷爷那样。”
“但这不像话。家属的感受就不用考虑么？。”我愤怒。
“咱们什么感觉？”
我说不出，但内心真的哀伤。
“大家都是这个样子。他走了，也是让他自己轻松了。也让我轻松点吧。”
奶奶那时具体什么状态我实在是想不起，忽觉得是累，又觉得不那么沉重。我想不起。但我自己真的变得燥郁。之后我再没有合过眼，赌气的，想要恨着爸爸他们。我劝奶奶休息，她又说自己也睡不着了。我更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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