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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怒江城
岁月的尽头，有人在低声歌唱。
荒凉戈壁，万里绝迹，天幕笼罩，星日无光。只有孤鹰在低飞，在茫茫的苍白天色中游荡，时而一缕风吹过，女子青丝飞扬，衣襟飘动，几丝晦暗的光芒勾勒出她萧条落寞的身影，万里荒漠，只有她在其间行走。
走了不知多少岁月，记忆中嘈杂凌乱的声音一点点远去，身边只有轻微的风在低吟，在和她诉述，在帮她一点点忘掉过去，忘掉一次次的刀光剑影，忘记所有的所有……
那些故事，那些痛处，像是被风带去了远方，带去了天宇，永远不会再回来。
风铃摇曳，清脆的声音在荒漠中异常清晰。
上天漠，生命的禁区。
黄沙了倦了倦手，百年如梦，一朝恍惚。千载悠悠，不过浮尘。为了那个誓言，她宁愿迥然一身，在上天漠，和寂寞相伴了十余年。时间慢到让人忘记了存在，世间如此沉默，渐渐忘了自己是谁，为何在此，故乡在何处……
女子坐在沙丘上，双眼无神，呆呆望着天空。她抚摸着腰间那块透绿翡翠，上面纹路十分清晰，显然是经常擦拭，爱惜有加。
那恐怕是她唯一存在的意义了吧。
人去楼空，那块翡翠始终散发着澄澈的绿色。十几年来，一直如此，以至于让她忘了这块翡翠还会闪耀出刺眼的光芒。想想，竟忘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她看着翡翠，细细观察每一条纹路的走向，像是细细看着自己曾走过的路。
突然，一道刺眼的光芒从翡翠中射出，顿时照亮了整片天际。犹如一颗流落世间的星辰！
女子愣了愣，无神的双眼中满是惊讶。
随之，婉美的眼眸中失落如万马奔腾而来，绝望浮上心头，泪如泉涌，一颗颗晶莹剔透，一滴滴刻骨铭心。
伴着弱弱的抽泣，女子蜷缩成一团，泪水，哭声，令人觉得她不过是个豆蔻女子。————而不是万人敬仰的圣女殿下。
心痛，向来相似……
“啊！”
女子仰天大喊，声音撕破沉默，划过天际，荒野暗淡，白日无光。
天地为之变色。怒江河畔的初次相遇，又浮现眼前。
他死了，他竟然死了。
可他说过，等二十年过了，就会带我离开。
江山，你为何这般不守信！
为什么！
……
……
江凝睁开眼的时候，炫目的光芒刺得他一时恍惚不已。紧接着就是一阵欲裂的头痛，一股股冰凉的感觉如潮水般在他体内冲刷。眼前画面凌乱，昏暗的黑夜中，男子背倚三尺长剑，咆哮着向前冲去，月色的光辉洒落，冰凉彻骨。
神智刚刚清醒，江凝便想起了那个夜晚，心中不禁有些痛楚。
“嘿！你醒了！”少女揉了揉疲倦的双眼，惊讶的说道。显然有些激动。
江凝想张开嘴说话，可喉咙沙哑，只能哼哼唧唧发出一串不成字的音节。少女见他如此，赶忙从床头端过碗水，喂他一点点喝下。
江凝喝完水，长舒了口气，似乎心头的伤痛也消弱了几分。
“我这是在哪儿？”江凝问道，他只记得父亲让他藏在木柜中，后来是火光冲天，就不知身处何地了。
少女对他笑了笑，又好像思索了一下，说道；“怒江寨，这是族里的叫法，不过一看你衣着就是中原人，中原怎么叫，我就不知道了。”
怒江寨这名字，江凝自然不知道。可何止一个中原孩子不知道呢？放眼天下，知道‘怒江寨’三字的人，无不都是道行高深，有过大半生坎坷经历的人。
江凝想要从床上坐起，可双手刚欲用力，锥心刺骨的酸疼让他立马塌了下去。
少女心中一惊，赶忙扶住江凝的左臂，让他的身子微微靠在床头。“喂！你现在刚醒，还不能动，要动，也得我扶你起来。”
江凝不知道为何少女如此热情，但却没心思些。
他只想知道，怎么去封月城，怎样回到江门，怎样找到父亲。
父亲……他有些心酸。
那个魁梧高大的身影，又在他眼前浮现，看上去那么熟悉，那么令人踏实。
仿佛他在，心中的天下就永远不会崩塌。
父亲……
无论如何，至少要知道他是生是死。
思绪纷飞，这时，木屋的门嘎吱一响，灌入一阵清风。两个人从门外走出。
一男一女，女子约莫三十多岁，面色白净，眼中闪烁着妇女常有的小暖和温馨，但隐隐的疲惫，看上去，像是操持了七八年家务。男人的影子很静，一动不动，正如他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半边血色夕阳。脸上有些胡子，肤色黝黑，像是多年外出劳作累积所成。双眸中，散发着一股稳重的正气。
“阿爸阿妈，你们回来了。”少女快步走上前，欣喜地扑到二人怀中。
二人看着少女露出一抹溺爱的笑，但目光很快落到了江凝身上。
“你醒了。”男人走到床边，粗厚有力的手抚摸着江凝的头，眼中流溢出怜爱之情。
江凝一时语塞，除了父亲，从未有人碰过他的头。而此刻，那人却毫无隔阂般如对待自己的孩子。
有些温暖，犹如正慢慢把心融化。
“恩……”江凝回过神来，问道：“我睡了多久？”
男人沉默了一下，少女却接上话：“好像是十五天，恩……，不对，应该是十二天。哎呀，记不清了，总之很久就是了。”
“哦。”江凝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竟昏迷了十多天。思绪不禁又乱了起来，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少女靠在妇女，两颗琥珀般的眼睛一眨一眨，果真是个稚气未脱，依偎在父母身旁的孩子。男人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江凝，眼神中，不知有什么心思，也不知想表达什么含义。
清风吹袭，木门轻响。风载着夕阳千里迢迢而来，血色落在床头边，脸颊上，双肩旁，屋内的回荡着细弱的风声，气氛竟有些冷场。
“对了，孩子，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是谁家的孩子，从哪儿来呢！”倒是那妇女先打破沉默的气氛。
“我……我叫江凝。”
“家住封月城，在城西有我家的府门。”
“家父……”江凝顿了一下，随即继续说道。
“家父，江山。”
……
……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一阵清脆的鸟鸣声在山野中回荡。白涟从山崖边飞泻而下，一道道宛若白菊，在空中绽放。山势兀陡，绝巘怪柏，景色绮丽，茫茫山野中渺无人烟，只有些飞禽走兽在其间落下一两缕闪烁的影子。
瀑布白涟顺流而下，地势便得平坦，树木丛生，林野交错，但树林中各种动物叫声此起彼伏，一派生机勃发的样子。
此时，雾霭缥缈的远方，朦胧中可隐约勾勒出一片寨邑的轮廓。
怒江寨，隐匿在滇南沟壑纵横的山水之间，已多年不入尘世，也渐渐有些被世人遗忘。百年前，这个人们更愿意叫怒江城的地方，成了一段流传已久，被后世铭记的传奇故事的发生之地，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地方。
可传奇渐渐遥远，尘世中人们的听觉越来越麻木，怒江城三字被从故事中淡去，遗忘，又成了那个深藏山水中的‘怒江寨’。
江凝望着窗外的景色，眼神澄澈。他知道了自己藏身的木柜如何被那个叫慕瑶的小姑娘发现，知道了自己因在江水中受寒和惊吓心神不宁，连续十几日伤寒缠身，昏迷不醒，甚至险些死去。知道了慕瑶的母亲在自己昏迷时每日诚心祈祷，祈求怒江人眼中古老之神的恩赐救赎。知道了慕瑶的阿爸冒着死的危险拼命猎到一只对伤寒有奇效的‘圩心鹿’，用鹿心熬药在自己将死之际把命从‘葬化神’手中夺了回来。知道了慕瑶，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如何尽心竭力的照顾自己……
这些，都令他感动不已。可令他更充满疑惑的是，这些事情，怕是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未必如此尽心，又何况是他这样一个外人呢？
少年的内心里，有些湿润温暖，也有些不解。
“喂！江，想什么呢！”少女猛然从背后拍了一下江凝的肩膀，这一下，令他惊得差点跳起。
他转过身来，心有余悸的神色还未散去，就正对上慕瑶那双宝石般清澈见底的眼睛。江凝赶忙收回目光，重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奇丽景色。慕瑶澄澈的眼眸对着江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而后露出一片欣然的笑，道：“恩。不错，看来这几天你身体恢复的很快，过段时间应该就能痊愈了。到时候就要你跟我一块每天上山采药，也算报答我这好些天照顾了。”
说到这，慕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是险恶奸诈，而是流溢着童真的趣味。
“怎样？”她那抹笑中的不怀好意如此明显。
江凝也是一愣，觉得有些茫然。
轻易许诺，假使自己做不到怎么办？
可慕瑶说的看起来很有道理，自己是应该做些什么来报答这一家人。
但要是到时候身体没好怎么办？还要硬着头皮说到做到么？
面对人生中第一个承诺，江凝显得异常谨慎。
或者说是多虑和犹豫。
半晌，他目光中透出一股坚定的气息，像是下定了决心。望着窗外的景色，道：“恩……好，我答应你，只要我伤好了，一定和你上山采药。”
慕瑶的脸上的笑意已经浓的不能再浓了，随之，她的笑声如清脆的铃声般在一方小屋内绽开。
之后是淡淡的沉默，两人都没说话。江凝保持着原来的神色，望向窗外，眼神中的含义，像是在搜索家的方向。慕瑶则坐在他身旁，有些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看到一条条垂帘般的瀑布流水奔腾而过，水声渺远，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
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心中却不知分别在想着些什么。
“江，恩……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慕瑶试探性的问道，语气分明透露出她的心虚，因为……她忘了江凝的名字，只记得一个江字。
“好。”江凝淡淡的回答道。
“那，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慕瑶淡蓝色的眼中闪烁着一丝好奇。她总是对所有事情都显得很好奇。孩子的童真还未从她身上褪去。
“我的故事？我能有什么故事。”江凝心中一动，但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谁说你没故事，谁都有故事，这话可是老族长说道，虽说他年纪大了有些迟钝，可族里人都知道，老族长是不会骗人的。而且啊，我觉得，你一定有故事……”慕瑶说着一步跃到江凝身前，挡住了窗外的景色，遮住了他的视线，这让他不得不转移视线，和慕瑶四目相对。
“还一定是大故事。”少女先前的故作深高，却猛然竖起食指，犹如一语道破天机的说道。
“啊……”江凝手足无措，他醒来的这几天，慕瑶已经让他这般无可奈何了很多次了。
“说！”少女的目光更加尖利。
江凝在心底叹了口气，道：“你先坐下，让我好好想想。”慕瑶很听话地坐在他身边，有些得意。
“我家在封月城，但是你应该不知道封月城吧。”江凝说道。
“不知道，不过几天前听你说这个名字，我就觉得很奇怪，难道是因为那里封着月亮，所以叫封月城么？”
“月亮，应该没有吧……”江凝的语气也不肯定，那是因为他从未思考过，也没问过父亲为什么封月城叫封月城。“不过，每年元旦的时候，封月城里家家户户都挂上火红的灯笼，放烟花，每家的小孩大人都在街上，点炮竹，敲锣打鼓。那时候，整个天空都被染成火红火红的，就连月亮也看不到！要说月亮，我觉得那天可能月亮就在封月城里。”
“哇！“少女惊呼一声。憧憬的目光中，那幅画面好像已经出现在她眼前。
“肯定是！这么有意思，那，你能不能带我去封月城啊。”慕瑶眼神中满是渴望，真令人有些难以阻挡。
江凝看着她，眼神又飘忽了起来，甚至发痴。
“一定。”说着两个字的时候，江凝的眼睛仍一动不动地慕瑶。他不是因为慕瑶的渴望才答应的，而是看到这目光，无意中触到了心中最弱暗的角落。
所以他答应了。
江凝怔怔地看着慕瑶，眼中倒映着她明亮清晰的身影，如此时过肩的清风，一缕缕荡漾在人的心田。
多年后，当他回忆往事，他很庆幸，慕瑶的身影被他牢牢刻在记忆中，就算是那么些年，那么些年之后，仍清楚的让人仿佛回到那个瞬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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