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任,这儿有份自首材料!”传达室的老公安双手捧着一份折好的纸交给刚来上班的张钢,一边笑着说:“曲型的力量真大啊!你在广场上的重要讲话威力无比,人民很快发动起来了,”老公安的恭维,张钢对他笑了笑表示默认,接过材料走进办公室。
说‘军管’,那只是个威慑人的躯壳,真要办案还得靠有经验的老公安。张钢把材料交给另一个公安让他过目,然后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有自知之明,从不独断,关键时,他又很果断。一边泡茶,一边内心得意的回味刚来时老公安的恭维话。
“主任!”拿材料给他的那个公安走进来,“都是本市学生,浴血盟誓。我看不出犯罪的嫌疑,其中有个教师叫黄克,是个右派……还是你先看看。”公安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接过材料,先看落款,自首人是荒彦。
“混账!荒彦怎么啦?”他暗自惊诧。想看个究竟的欲望跟着产生:钟楼上的过程非常简单,让他惊讶的是里面还有高傲的宫玛,宫玛平时很轻蔑荒彦,他们怎么搞到一起了?看到宫玛的名字,立即想到宫芬,他们曾经救过自己,对宫玛怀有希望,认为他是个人才。最难解的是牵出一个黄克教师,他是右派,是我的教师,右派的出现正如一瓶纯净透明的水里加入一滴墨汁,整瓶水变污浊了。
他翻看荒彦检举黄克的几句话“……这不是我的耻辱,是时代的耻辱,我算得了什么?我是根立着的标杆,经受着风雨的唾沫,让人们欣赏时代的印记……”这段话张钢仔细看了几遍。他用三种不同的方式来评论:一、一个人在极端无助的痛苦境遇中,对自己的不平产生的控诉,是正常的科学的反映了人们的天然本性;二、对自己不公平的处境发出的怨言,乃人之常情,可以原谅;三、从法律角度看是极端仇视现实,怀着对现实的刻骨仇恨,妄图变天复辟。权利不能原谅……该选择第几?
荒彦用了‘密谋’‘血誓’等字眼,多少有些血腥味,与现实大逆不道。他们毕竟是十六七岁的孩子,怎么办,张钢犯难了。
他把材料狠狠扔在桌上,呷了口茶抽起烟来。他记得上面领导布置严打会议,有几句话十分深刻:一个地方的革命搞得好不好,就看那儿的专政得不得力。抓得越多,枪毙越多,证明你那的阶级斗争越激烈,实行了铁的手腕,成绩就越大。他对这几句话心领神会。正如战场上的将军,谁当将军不杀人?你不杀千军万马的人能当将军吗?往往一切伟大的名声是靠生命和白骨堆积起来的。
“如果他们是罪人,我会送他们进监狱。”他这样下决心。其中宫玛对他的印象最好也最深。假如送一个知心的人入狱而不能愧疚,那就先抛弃知心人的好处,仔细寻找他的坏处以平衡自己的良心。
张钢坐在椅子上,微微闭上眼睛,回忆和宫玛在校的日子,他要找出宫玛叫人痛恶的劣行,使自己的心去仇恨他。突然想到宫芬,在严格的思维逻辑下,他不该恨宫玛。是男女的自由。天生就没权嫉妒他。别的同学叫他‘将军’啊!将军。心里一激灵,他父亲叫什么?他姓宫,镇压我父亲的决定者也姓宫,难道是他父亲?不可能,天下没这么凑巧的事,别想着恨他把家仇都压在他身上,太可笑了……他暗暗责备自己。
过了很久站起来,把材料交给刚才那个公安:“你安排人照着材料上面的名字把他们家庭查一查。成分、父母的历史……尽量快些,先查宫玛,他最近……”
公安一走,他后悔了,怎么会呢?宫玛是我的同学,我还要利用他,我不希望他父亲叫宫灿。
整整一个上午坐立不安,下午上班时,侦察小分队头儿回来了,张钢接过材料有意做的如无其事的样子,漫不经心的把目光落在材料上。突然他揉揉眼睛手在发抖‘宫灿’两字无情的出现在他眼前。“我不希望出现这两个字,我应该看错了……”在自我否定中,他感到全身发热,一股热流向上奔涌,快要冲破头顶,身子直摇晃,脑子一片空白,耳朵嗡嗡咋响,头立即仰靠在椅背上。
“主任!怎么啦?”朦胧中,他听到公安叫他,理智逼迫他赶紧清醒过来,“唔,我这是……”他惨然地笑了笑。
“你太累了。”公安关切地说。
“是吗?也许吧!很快会好的。”他说得很难看。看到公安从地下捡起材料,“谢谢!让我看下去。”他立即冷静下来。
他理智从这一震惊中恢复过来:“也许发现仇人不是件好事,仇恨的本身给人心理负担。说不定会累及一生。可是,我一生的发奋就是为了找到仇人,我应该否定过去的决心吗?
他端起茶,大大呷了一口,一股清凉从喉咙头直凉下去,叹了口气,望着那份带给他不安,甚至改变他命运的材料。不!那是天意。
“他父亲在家吗?”他没头没脑地问一句。其实,他在学校就知道宫玛没有父亲。
“你问宫玛吧?不!他父亲在一次围剿中……”公安温和的还没把话说完,张钢立即打断了他要说的话,“啊!我看到了……”他预感到公安后面的话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旦,会把他炸得粉碎。
张钢默默地仰靠在椅子上,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小分队长头儿王晓云走过来,把所有的调查材料放在他面前,见他在思索,没打扰他走开了。
傍晚,张钢独自骑着自行车发疯似的向郊外飞奔,约么两个小时,前面就是起伏不平的山峦,他趟过小河,像小坡上爬,上面是茂密的树林,穿过树林来到山峁上停下来。下面是一片带状平川。目光稀释了漆黑的夜晚,周围灰蒙蒙的,远方是稀疏的农家,狗吠和泛黄的浓烟使夜更加宁静。
他静静地站在山峁上俯视平川,曾经的庄园已经变成了庄稼地,不能燃烧的石柱和残恒勉强勾勒出当年庄园的轮廓,不知好歹的青蛙尽情地在废墟里欢叫,又像在哀鸣——这一切,已近变成不能回转的记忆了。
他在一棵大树下坐着抽烟,夜风徐徐吹来,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声,火光忽明忽灭。惨白的月光把大地勾画出奇行怪状的阴影。他痛苦的闭上眼睛,仿佛听到脚下当年的枪炮声,房屋燃烧的爆裂声;人的哭嚎声,看到亲人绝望的挣扎,大人小孩的尸体,有的还在痉挛。其中还有游击队员,似乎还有红军帽,帽沿下露出长长的小辫梢,他大惊失色,怎么都是些同学。他觉得精神失常了。我也当过凶手吗?他问自己。
他抬起头来凝视下面,夜风的清凉和宁静立刻使他清醒。这就是战争,古往今来,一切战争都是残酷的,为了一个‘主义’或‘信仰’千千万万的生命就这样葬送了。战争没有仁慈,无需礼法,也不要悲伤,伤感是不懂事的小百姓幼稚的胡思乱想,即使你哭得天崩地裂,太阳还是从东到西循环着,唯一的法子埋好尸体抹去眼泪,迎着灿烂的阳光过你的日子。他想到这儿,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的亲人中,妇女和孩子没参加战争啊!
身后不远出掩埋着当年庄园全部死难者,他扔掉烟头向坟走去。他不知道每座坟里埋的谁誰,也许是合葬。母亲曾经悄悄带他来看过。父亲的坟很小,地里的泥塚,多年的风吹雨蚀,而今只能看到冒出平地的泥突,被杂草和落叶掩盖着。
他轻轻用手扒开落叶显出泥土,脸紧贴着坟面,一股泥土的腥臊味近似血腥味让他潜意识里感觉到当年父亲在刑场上的情景。“父亲!仇人找到了,找到了……”他低吟着,泪水顺着脸庞往下淌。
他闭上眼睛,静静聆听父亲有什么反应,仿佛听到父亲在呻吟,揪心的隐痛从背上辐射到全身,认为父亲对他的感应几乎要昏过去。
“如果我是小百姓,也就罢了,小百姓的仇恨只能咽在肚里。命运把我推向官位老天又指引我发现了仇人的儿子,仇人又失踪,这份仇该有谁来承担?”激烈矛盾让他痛苦不堪。
“这个该死的荒彦……”他发现了仇人而痛苦万分。
露水湿透了他外衣,晨风使他身子瑟瑟发抖,他感到这片坟茔多么恐怖,无数的幽灵向他呐喊,他咬着牙站起来,远方第一声鸡鸣打破了沉寂的黎明,他从恐惧中解脱出来,步子踉跄地从树林里推出自行车向山下走。必须在天明之前赶回市里,最后他不舍得回头望一眼,黑幽幽的坟茔里,无数只狰狞的脸向他嘲笑。
“我可以借东风啊!朋友!同学!见鬼去。”他诅咒道。
第二天上班,张钢叫来特别执行小组组长王晓云。严肃的吩咐道:“这些材料上的人全部带到学习班审查,你们可以在研究一下。”说着把材料交给他。
“他们都是本市学生。”王晓云说。
“所以要谨慎,我说的‘带’不用武力,也不用戒惧,告诉他们去‘主席思想学习班’又好听又没恐惧感……”他见王晓云站着没动,猜到他可能想听到更多的东西,“你想,其中有位被检举者叫黄克,是我的右派教师。我很痛心,为了国家利益,一个执法者不能有私心,这群人关键是他,对现实一定怀有仇恨,只有臭味相投的人才会聚集在一起,好啦!”他点上烟,“我们要对党和主席负责,对人民负责。”张钢语气凝重,十分惋惜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王晓云没话可说,正要出去组织人行动,张钢又叫住他:“现在是非常时期,其他地方公检法走在我们前面,审判搞得轰轰烈烈,抓判的多少,证明阶级斗争激烈不激烈。眼下中苏关系很紧张,当然,我们也要讲究方式,让人们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
下午,张钢在办公室里接见检举人荒彦。荒彦惊惶不安的坐在张钢对面一根小板凳上,场面给审查的感觉,他双手抄在胸前,身子蜷缩成一团,忽闪忽闪的小眼睛贼溜贼溜地望着张钢。
“你以为我是假检举吗?你在公判大会上亲口号召的。”荒彦想抬举他,他看到张钢冷峻的脸。
“谁说你是假检举?”张钢满脸冷笑,你们都是学生,你也参与了,究竟为什么?”张钢严厉的同时,给荒彦递去一支烟,并给他点上。荒彦猛吸一口,不停用拇指弹烟灰,手剧烈的抽动,心里琢磨张钢到底耍什么鬼。
“你没说错,还立了功。”张钢突然温和起来,在他对面,他已经视荒彦为囚犯了。
这么一说,荒彦悬着的心终于掉下来,眼睛可以正视张钢。
“宫玛这人怎么样?”张钢鄙视的望着他。
“这人高傲,从没拿正眼看过我,我恨死了他,一张俏脸有什么了不起,还是半个孤儿。”忽然讨好地说:“你的人品和地位早超过他,宫芬讨好你都来不及……”
“混蛋!”张钢勃然大怒,“你把我看成什么人?我是国家工作人员,代表国家形象,宫芬有什么了不起……告诉你,你血口喷人……”荒彦吓得低下头。
张钢看到荒彦一脸卑微相,“抬起头来吧,我今天找你是想给你立功机会,你告密有功。大胆的检举同伙特别在言论方面,比如你检举黄克,他的言论是身份的必然发泄,”他顿了下顾着关切地说,“有的人问题再严重也可以从轻,比如宫澜的死……啊!,我怎么扯到他头上,总之,你要立功啊……”
张钢模凌两可的点了下宫澜,荒彦吓得脸色苍白,张钢看在眼里:“很多事我不清楚,我代表公检法宣布你有立功表现。”张钢温和地说。
荒彦对张钢的话心领神会,这才松了口气:看来张钢为我好他想。
(https://www.biquya.cc/id47898/2634156.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