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5月,外界文化大革命的余潮尚未平息,贾庄村又遭了洪水,这次的洪水不同以往,因为这次的洪水来势不算汹猛,却绝了玩船人和放羊人的后路,而不同以往的不仅仅是汹猛的程度,更惹人关注的还是这次洪水的起因。
都说北方缺水,但长垣这里却水灾不断,三天两头的打滚儿,滩沿儿,有时候早上河道里旱的还露出高高的河床,中午回家吃饭再回来的时候,黄河里就已经涨满了洪水。
这次洪水来的比以往都要快,听说村东地放羊的多娃子正躺在坝窝里的草地上打盹,洪水自南向北的打着卷扑了过来,直接连人带羊的淹了过去,最后连个浪花都没能翻出来就一起上了西天。
多娃子的老子叫贾镇山,是个种地的老汉,一辈子深入贯彻落实了毛主席的思想,属于无产阶级的革命群众,也因为这样,在村子里的人缘很好,而且老早没了老婆,剩下一个独苗苗在为人民放羊的时候莫名牺了牲,这事自然得斗争到底。
他顺着黄河古道一路南行,穿着双布鞋走了四天三夜连滚带爬的终于找到了黄河发大水的根源,原来是在黄河中上游的兰考县新建了大坝,从中间生生的截断了黄河古道,截断黄河古道的事情并不少,但这次却没有给下游的人民发出任何通知,这些失去了管束的黄河水就顺着新建的大坝一路北冲,冲破了兰考以北的三春集乡和刘楼乡大坝,让这里的人和我们老家一起遭了殃,而这种北冲在我们的家乡话里就叫做‘打滚儿’,
,黄河水的能量浩然而不可抗拒,打滚和滩沿都能导致洪水的爆发,但是性质却差了许多,滩沿属于不可避免的天灾,而打滚就属于人为制造的人祸,再说贾镇山发现了洪水根源之后,非但没有升起做斗争的意愿,反倒死了给儿子讨冤的心,也不嫌自己窝囊,就这么穿着双破布鞋和快要烂成蓑衣的麻衣回了家。
人类的社会就是这样,你愿意窝窝囊囊的苟延残喘,却经不住旁人不断的嘲讽,拨弄你那根纤细的神经,多娃子是个给人民公社放羊的革命群众,他一死能瞒的住几个人?谁都想给多娃子讨个公道,可是打从贾镇山从兰考回来就变了一个性子,不再高呼与资本主义斗争的口号,像个牲口一样窝在家里,不管谁来说都于事无补,直到我爹和几个关系甚好的五郎混鬼用了一记,事情才有了转折。
这一天的夜里,月明星稀,本来应该阡陌纵横的东滩却被泡进了水里,我爹看到这些水就不免想起那座被黄河水埋在下面的东滩,和那座墓子里的人,心里一阵难受。从几个混鬼身上敲来了几块钱买了四两白酒和一盒香烟去了贾镇山家。
我爹找他并不敲门,一是辈分比他高出几代,二是知道贾镇山窝囊的秉性,平常见了我爹就逃跑怎么会让自己进屋?我爹干脆就往他家门口一站,扯着嗓子:“贾镇山,贾镇山,你三祖爷爷来啦!”
这一年我爹十七岁,个子已经超过了一米八,贾庄又是个小村庄,他这么一喊,就像公社里的喇叭头一样,声音响遍了大半个村子,这一声刚喊完,几户已经熄了灯的人家又重新点上了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贾镇山不敢担待,一拉开门闩打开了门:“哎哟,爷爷,你就快进来吧,别给我找窝囊了。”
我爹不依他,提着酒瓶子站在门口就是不挪一步:“你岔辈了,得叫我祖爷爷。”
贾镇山一口一个祖爷爷的来回叫着,请神仙一样才把我爹请进了屋。刚一进屋,我爹就一目了然的看出了他屋子里的摆设,一张草衫一盏油灯,当真是被人喂养的畜生一样的生活,我爹看着他屋子里的摆设,又想起这人窝囊的经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情绪是种人类独有而且会感染身边其他人的特质,贾镇山听我爹叹了口气也跟着深叹一口气,我爹暗笑奸计已经得逞,装模做样的陪他坐了下来,酒杯一碰就看到贾镇山上了头,暗道时机已到,立马皱着眉问:“镇山,你刚才叹什么气?”
贾镇山的脸上流露出难掩的悲伤,摆了摆手:“没啥,没啥啊。”
我爹顺着他的话茬接着说:“我说镇山你就没事,整天吃的好睡得好,后半辈子不知道还会出现多少像你这么悠闲的人啊。”
贾镇山刚举起了酒杯喝了一口酒,听到这话那一口酒竟然就这么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时间一长脸色不可避免的青了起来。
我爹看到他发青的脸,心里暗暗得意,脸上却挂满了关切:“镇山,你这又是咋了?”
贾镇山想要答话,却被喉咙里这一口酒给呛了个正着,咳了几下艰难的抬起头:“没啥,没啥,继续喝。”
我爹心里暗骂这老王八能忍,寻思着是不是来点特殊的方法,立马下了一记狠药,梗着脑袋四下张望:“镇山,多娃子呢?”
贾镇山呆了好一阵,才咬着牙挤出几个字:“多娃子没了,为人民献身了。”
我爹的耐心简直被这老王八消磨了干净,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大叫一声:“死的好!”
贾镇山脸上满是愕然,握着酒杯的手抖了几抖,终于再也握不住的掉在了地上,他本人也捂着脸呜呜恹恹的哭了起来,直到我爹觉得时机成熟,递过去一根烟之后,他才止住了哭,和我爹扯起了多娃子生前的事迹,什么偷了哪个村子的葱,摸了谁家的大姑娘之类的云云。
说到最后,又说起了多娃子曲折离奇,大无畏的为人民献身的死亡经过,像这种认定了毛主席思想是正确指针的老汉和我爹属于同道中人,我爹先用了一些事迹来说明“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又旁敲侧击的向他叙述“舍得一身寡,皇帝拉下马”的毛主席思想。
贾镇山低头一想,毛主席说的话,那肯定是对的啊,皇帝都能拉下马,更何况是个县长?他又和我爹攀谈了许久,送走了我爹之后,第二天天一亮就不打招呼的徒步去了县城。
民告官在当时是一种飞蛾扑火的举动,贾镇山这一走一来就是两天,回来的时候像是打了胜仗的大将军一样满面红光,胸前还别了个大红花,大摇大摆的一边诉说着洪水的事情已经反馈到了党中央,两三天之后就会有专人来治水之类的话,一边在全村村民的迎接里走回了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就这样结尾的时候,不过四五天黄河又打滚了,这次的洪水来的比先前更猛更快,而且淹过去的不仅是贾庄,连着贾庄以北和以南的数个乡镇,这一下可是惹毛了长垣几个不大不小的帮会,得知了这次洪水的起因之后,几个五郎混鬼当天夜里抄了县委的办公室。
发洪水的第二天,长垣城里刮风一样疯传‘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发出反扑’的时候,地处边陲的贾庄村里也不宁静,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有几个红卫兵围在了贾镇山家,七嘴八舌的诉说着他欺骗人民群众感情的事实,几个红卫兵更是敲着他的门,嘴里嚷嚷着批斗了这个‘斗私批修’的‘黑五类’。
贾镇山曾经不止一次的置身在这些无产阶级群众里,也不止一次的参加过批斗由赫鲁晓夫领导的资产阶级的那一小撮人,他置身在无产阶级人民群众中的时候,情绪要比外面这群声讨自己的人慷慨激昂许多,可真到换了身份,换了所谓的阶级之后,这感觉可真不是好受的。
他回想起以前自己为人民服务,勇于和资产阶级作斗争的无畏品质,再看看现在自己的下场,心里难受的厉害,再想起他那死去的老婆儿子,心里还有些发火,自己这是惹了谁啦?凭啥谁都跟我过不去?想到这他就想‘仰天大笑出门去’,可是,可是自己这副老身板怎么经得起这么写个年轻的红卫兵折腾?
几个不知疲倦的红卫兵还在敲打着他的房门,贾镇山早就见识过这些红卫兵‘打砸抄’的‘四清’手段,干脆一咬牙打开了门,趁着几个红卫兵被惯性带倒的空挡,脚底抹油的向北一溜狂奔,当人民群众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向无产阶级人民发出反扑的资本主义坏分子’就已经向北跑的不见了踪影。
几个年轻的红卫兵怪叫着,相互推推搡搡的站来起来,一个个饿了几天的狼崽子似的向北方追过去,追的远了还能听到贾镇山从远处传过来窝窝囊囊的声音:“老子要一直告到北京去,你们别小瞧了老子。”
这场闹剧闹到这里就算是不了了之,可是真正诡异的事情,才刚刚降临到我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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