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湖是个大染缸。每个江湖人都知道。
你就是白得再无暇,再玲珑剔透,也会被染上各种颜色。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为了生死,为了名利,为了一切的一切。
在这里,你可以清晰地看见人性赤裸的模样,可以看见灵魂深处生动的善与恶,可以看见道德的底线,欲望的克制与恣肆……
所有的恭敬礼让、谦和道义,都掩盖不了一双手掌上触目惊心的血腥。
在这里,杀戮不一定是错的——以正义的原因在正确的时间地点杀正确的人,即为替天行道;没有原因,随时随地,杀了“罪不至死”的人,方为嗜血残暴。
所以你可以杀人,但是必须有拿得出手的理由。
理由有之,则人人赞扬,成为大侠;理由无之,则人人喊打,成为妖魔。
——这些,所有江湖人都知道。
不过,楚烈铮知道的更多一些。
他知道,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必染杂色,这无法选择。但——至少你可以选择不染成黑色,保留骨子里的那抹纯白。
他知道,江湖上有时候你不杀人,人就杀你,杀戮在所难免。但——手上一旦染血,就再也洗不干净了。午夜梦醒之时,你就会清清楚楚地听到逝去的灵魂的低语与嘶吼,就算堵上耳朵也没有用。
所以,他从不杀人,他医人无算。
他是个医生,却不怎么治病,真的,他不怎么治病。
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有了瑕疵残缺错谬就必须治疗改正完善的,并不只有躯体啊。
——只是世人却不明白。
幸好,我还是明白的。楚烈铮曾想,能者多劳嘛,那么就让明白的我,让天下——至臻吧。
五年前,八方通行的龙腾镖局少镖主在哑了二十三载之后,对着他沙哑着说了一句“大恩不言谢”。一时,“天下臻”之名、“神医”之能不胫而走,八方震动。
很少有人知道,医术泛泛、武功低微的楚烈铮到底是怎么“医”好尹隐的哑疾的。
就像很少有人知道,在开始被流风门收养之前,楚烈铮在哪儿渡过了他的前十年。
也像很少有人知道,在一个人飞扬跳脱的笑颜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苦痛与泪水,屈辱与不甘,愤怒与恐惧,失望与绝望。
不过楚烈铮并不在乎。他观看着、接受着、努力着,然后微笑。
这是温和宽厚的舒云一点一点教给他的;这是清冷认真的柳随月一点一点教给他的;这是粗豪暴躁的秦知理一点一点教给他的;这是淡漠严厉的莫怜舟一点一点教给他的……
这是他遇到的每一个人教给他的——
处世之道。
楚烈铮兴高采烈走过去,想问问师姐看到那么多大名鼎鼎的豪侠人物开不开心;想告诉她你这是沾了师弟我的光,过后一定要给我报酬;想向她一一介绍谁和谁,正史八卦师弟我知晓得和说书人一样多……他很久没和师姐这么并肩在外,心底正压不住幸福与满足,再一抬眼,顿时脚下微微一个踉跄。
只见几步之外,素以冷酷俊美而著称的欧阳家三公子极难得地笑了一下——君子如玉,剑眉星目,一笑之下,真真如冰河解冻,春风拂面。
不过那绝美的微笑当然不是对着他的,而是对着——柳随月。
师姐抱着猫,姿态是难得一见的慵懒,随意地对欧阳红回了一个吟吟的笑容,凤眼斜挑,柳眉舒展,明眸皓齿,风姿醉人。
楚烈铮怔了怔,忽然就呆了。
“哦,他来了……这位是我的小师弟,楚烈铮。”柳随月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过来,边微笑着挠燃雪的下巴,边向众人介绍道,“烈火熊熊的烈,铁骨铮铮的铮。名字起得倒是很好,就是人么……不大令人满意。”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在下梁煌城。”背着一把长刀的青年腰杆笔直,不苟言笑,说了这一句之后就死死抿住了嘴。看样子除了基本见面礼节外,他是不想再说任何一个多余的字了。
“见过梁大侠。”楚烈铮叹了口气,慢吞吞走过去。一抬头看见舒云戏谑的表情,看见云无痕两眼在他和柳随月欧阳红之间来回乱瞅,又是一怔,然后自觉失态,羞愧难当,接着便恍然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小女儿一样扭扭捏捏,竟为情所困,长吁短叹。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泣诗一首?毕生的偶像就站在眼前,八方的英豪就在四周,丢人难道要丢到整个天下去么?
七尺男儿,堂堂丈夫——即使不能纵横寰宇,也必当不能失了自家的面子。
“妾身颜佩玉。”在他思绪乱飞之间,颜佩玉已经在自道家门了,“与煌城都是汾河的人,不过现在在游历四方,能结识到这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大英雄们,真是三生有幸。”
“说英雄,道英雄,谁是英雄?”欧阳红的嗓音凉凉的,有种玉石的质感。在一众少年英豪之中,就属他最有如玉的君子风范。千雪河本就盛产美人,首饰华丽,衣着光鲜,面孔白皙,任谁有了这三样,不美也得美上三分。更何况欧阳红本身就是一个万里挑一的标致面孔?此刻他接过颜佩玉的话,淡淡道,“颜姑娘,不知你说的英雄,可都有些什么人?像在这里的,也并不都是值得结交的真英雄。”说着,他转向楚烈铮,道:“在下欧阳红,忝任千雪河欧阳家第二十九代族长。楚兄,在下说一句难听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在下观你面色苍白,脚下虚浮,可知你不过略通武功,且又有伤在身。不知你是否知道,这个聚会非比寻常,高手对决,生死刹那,楚兄却并不像是可以安然自保的人。不知楚兄为何出现在这里?”
楚烈铮吃了一惊。他没有介意,一点儿都没有介意,非但不介意,他反倒因为这几句的确很难听的话而对欧阳红观念大改,好感大增。
这是一句实话。
但不是什么人都敢说、愿意说实话的。
这句话明明白白地在质疑已经光明正大出现在高家庄园万英堂的楚烈铮参加“灭煞”的资格,一语诛心,字字属实,翻译过来就是简洁的毫不留情的揭短:
你实力不够,在这里会死。识趣一点儿的话,赶快离开,不要再回来了。
这种话一出口,说话的人就要做好被仇恨的准备。
实话有时候很难听,而且会让人厌恶;揭短的实话更容易令人恼羞成怒,起到恰恰相反的效果。
敢说、愿意说实话的人,也许他在秀优越,也许他居高临下,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厌恶仇恨,也许他什么也没想……当然,也许他是在关心别人,却拙于表达。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种人不会是坏人。
甚至有可能是好人。
而楚烈铮把这种人叫做——
“笨蛋。”
“笨蛋啊。即使是好意,这种话能随便就可以说的么?如果站在你对面的不是我的话,这会儿要是打起来,你该怎么收场?难怪重立一个欧阳家,短短三年功夫,就树了大江南北数也数不清的敌人。笨蛋,真是笨蛋。”那一刻他再看欧阳红那俊美得令人嫉妒的脸时,似乎突然顺眼了许多,心情也悠悠然变得云销雨霁,晴空万里起来。他在心里轻轻道,“虽然笨蛋公子好像喜欢我的亲亲笨蛋师姐了,但是……”
“他是随我来的。”柳随月神态平静地说出了事先商量好的借口,“朝闻道,夕可死矣。身为江湖中人,为了能一睹前辈高手于武学于做人上的大家风范,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楚烈铮不能够让太多人知道他“天下臻”的身份。他的【天下】奇术太过诡谲,全然有悖于正统武学,一旦被有心人得到,江湖将会血雨腥风不断,引起的风波绝不会比“煞”小。
柳随月与舒云都知道这个,他们俩多少还是比较有正义感的,因此一直以来都帮楚烈铮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与“天下臻”分割开来,以免引起麻烦。
这刻有师姐打圆场,不轻不重噎了欧阳红一下,楚烈铮心中莫名高兴,便咧开嘴,笑得分外灿烂,挑着眉毛悠悠道:“是啊,一点都没错,江湖中人嘛,生死不是常常可以等闲视之?小弟谢过欧阳大侠的关心,相信有欧阳大侠、梁大侠、颜女侠……这么多英雄侠士在,‘灭煞’绝对不会有问题——小弟的这颗头颅应该是保得住的。”
欧阳红额前绿翡翠炫目地闪了一下,他歪了歪头,道:“楚兄,你这人……实在很有意思。”
“过奖过奖,不敢不敢。”楚烈铮这句说得极为顺口,可见类似这样的评价他绝对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这是褒义还是贬义,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在思考了一个时辰后下过了定义,并且从那以后对自己下的定义深信不疑。
心情一好,楚烈铮就忍不住要开开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捉弄别人,骨子里跳脱嬉闹的天性天分又浮了出来。
他转向在这里还与他没打过交道的最后一人,一本正经道:“这一位我不用师姐介绍,我自己认得,毕竟仰慕很久了嘛。不过,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端木姑娘,你出落得这般好看,不知将来那位有福气的少侠能把你娶进门,可要羡煞我也。”
“你师姐还在这儿呢,你就这么说?”端木清涟被他逗得咯咯直笑,道,“你,你——还以为你是一个正人君子,结果是个大流氓!柳姊姊,舒大哥,快管管你家师弟,别让他平白辱没了那么好听的名字!”
“我比你也大呢。”楚烈铮故作老成地皱眉道,“端木姑娘,按理,你也应该叫我一声‘楚大哥’的。”
“想也别想!”端木清涟嘟着嘴,皱了皱鼻子,笑容一派天真无邪,纯净得都让人感动。她抽出“空山”笛,敲着手心原地转了一圈,凑到楚烈铮面前来笑嘻嘻道,“除非——你会吹笛子,并且吹得比我好听,否则你就是——楚——大——流氓!”
高手中能有她这种活泼伶俐的小姑娘,真是不容易。楚烈铮见到一个比他还能闹,又凭借着性别和年龄肆无忌惮闹的连礼数都爱顾不顾的人,自是意外之喜,忙笑道:“谁说我是流氓了?谁说我不会吹笛子了?端木姑娘,你自己定下的规矩,可不许反悔哦。”
(https://www.biquya.cc/id47155/2553871.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