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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帐中,黄祖坐在一张胡床上,满面愁容,不复有方才强势的模样,身边的亲兵见状,赶忙凑过来献殷勤,想为主上解一解烦恼,谁知,却被黄祖不耐烦的一脚踢开了。
见同伴触了霉头,其余的亲兵不敢再上前劝解,纷纷退到了帐门口,低眉耷眼,垂手待命。
郭靖的出现,让黄祖的思绪乱成了一团麻,平日里接人处事颇为老练的他,如今对于郭靖,竟是举止失措,处处失误。
按说,以郭靖眼下的地位,招他做自己的妹婿,那是再适合不过了。可是,一提起郭靖这个人,一股无名火就从黄祖的心头窜上了脑门,让他无法冷静、淡定。
自己究竟为什么对郭靖如此愤恨?是因为他让自己在宗族亲属跟前丢尽了脸面?还是因为自己当初无识人之明,狗眼看人低,如今没脸面对发迹后的郭靖?又或者恼怒郭靖成了自己的上司,等于在变相的扇自己的脸?
也许这些因素都兼而有之罢!但是,这一切的根由,都源于自家那位聪明伶俐,果敢干练,却让他又爱又恨,又敬又怕的妹子。
黄祖虽是安陆黄氏出身,然而,他与忠侯黄琼一门,属于出了五服的同宗亲眷。按照黄氏的家谱记载,黄祖与当今担任少府的黄琬,算是同辈,然而,往上追溯,黄祖的高祖父(祖父的祖父),与黄琬的高祖父,也就是在二十四孝里出现过的大孝子黄香的父亲,乃是堂兄弟,换而言之,两个家族,出自同一个高祖父的祖父——如此绕口的关系,自然昭示着两家的亲族关系,其实已经相当疏远了。
不过,虽不比黄琬一脉的黄氏那么尊荣,黄祖所在的这一支黄氏,在安陆也照样是一方豪强,家道昌盛。只不过,黄祖的父亲去世的早,导致黄祖年纪轻轻,就一个人承担下了整个家业,他又没有兄弟相帮,只能一个人忙里忙外,苦心支撑。
然而,外面的各种事务,黄祖尚可亲力亲为,一肩挑下,但是家内的诸般事务,却乏人打理。黄祖的母亲和妻子,都是柔顺有余但才能不足的,打理起家务来,未免有些束手束脚,顾此失彼。
幸好,很快就有人出来帮黄祖分担了,这个人,就是黄祖的亲妹子,小名阿蓉的黄家小娘。
阿蓉年纪虽轻,但是胆识、手腕,却一点不逊于自己的兄长,很快就把黄家的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族中的人见了,都夸黄祖有个好妹子,能支撑起家业来。
问题是,妹子再好,终究也是别家的人,阿蓉早晚是要嫁人的,哪能一直留在黄家帮他打理家业?
不过,还不等黄祖为妹子出嫁之后,自己该靠谁打理家业而烦恼,另一件让他烦心的事情,就抢先摆在了他的面前。
没错,妹子出嫁后,黄祖就要为阃内乏人打理而发愁了,但是,首先,你得把妹子嫁出去。
黄祖突然发现,自家各项条件都优秀得无以复加的妹子,居然嫁不出去了!
首先,阿蓉是个眼光极高的女子,正因为她样样优秀,见识又广,所以,对自己的夫婿,也就相当的挑剔。虽曾有亲戚上门说亲,但是阿蓉偷偷看过那些郎君之后,无不摇头,竟是一个都没看上眼。
其次,阿蓉虽是女子,却颇有些男儿的气概和作风,别的不说,谁不知黄家的蓉小娘,骑得了马,张得了弓,射得了兔子,放得了鹰?汉代虽然不如宋以后那么礼教森严,但也毕竟不是胡风昌盛的大唐,女儿家如此抛头露面,谁家敢娶回来做媳妇?
最后,阿蓉的年纪也有些大了,当时,她已经十九岁了。这个年纪,若是放在后世,不过是大一新生而已,虽然可以放开谈恋爱了,但若说是结婚生子,时间恐怕还有些遥远。
可是,在这个女子十四岁及笄后就可以嫁人的年代,十九岁,妥妥的成了老姑娘。许多条件优秀的人家,一看阿蓉的年纪,便纷纷打起了退堂鼓,而那些条件一般,愿意将就的,不是阿蓉瞧不上人家的郎君,就是黄祖瞧不上人家的门第——再怎么说,我们也与忠侯太尉公是同族啊!岂能随便找个人家就把妹子嫁了?
一想到这些,黄祖便觉得有些愧对妹子,正是因为一直依赖阿蓉帮他打理家业,这才让阿蓉错过了嫁人的大好年华,蹉跎至今。
但是,不管黄祖再怎么愧疚,也得想方设法把妹子给嫁出去。既然门第比较高的家族攀不起,那就稍稍降一下条件,找个门第一般的殷实人家嫁了算了。
谁知,黄祖肯屈就,阿蓉却不愿意,最后,被黄祖逼得狠了,阿蓉居然来了个翘家出走,一个人女扮男装,骑了一匹马,不知上哪去了!
黄祖又气又急,赶忙派人四处寻找,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依旧是杳无音讯,黄祖甚至都快放弃希望了,他觉得妹子大概已经被哪里的人贩子给哄着卖了,又或者被哪里的山大王给劫上山去,做了压寨夫人——这样一来,黄祖倒是不用愁妹子的婚事了,可是黄家哪能认一个山大王做女婿!
正当黄祖几近绝望的时候,阿蓉回来了,而且不是一个人,与她同行而来的,还有一个名叫郭靖的游侠儿。
最初,黄祖闻知郭靖的身份后,以为郭靖是行侠仗义,把自家的妹子给送回来了,毕竟郭靖在南阳、江夏、南郡这几个地方,颇有一些名气,黄祖也曾听说过他救人急难的事迹。
谁知,正当黄祖拿出了十金——对于黄祖而言,这已经相当丰厚的一笔钱财了,就算是他嫁妹子,所陪送的嫁妆也不过如此了——要送给郭靖当报酬的时候,却被妻子派人给唤回了内宅,并且告诉他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阿蓉说她想要嫁给郭靖。
黄祖登时愣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郭靖这个浓眉大眼的小子,竟然见色起意,把自己的妹子给骗上手了!正当他怒气冲冲,要带人去把郭靖给乱杖打出去的时候,阿蓉却出来拉住了他,并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跟黄祖讲了一遍。
原来,当日阿蓉出走之后,一时间也是漫无目的,不知道该去哪才好。后来,她想起自家采办货物的家奴,曾经夸耀过南阳(这里指南阳的郡治宛县)的繁华景象,便信马由缰,往南阳方向而去。
孰知,在那个年代,出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男子出行,尚且要携僮带仆,结伴出行,何况是一介弱质女流。阿蓉虽在家中执掌家务,见多识广,胆识远在一般女子之上,但是她自幼也未曾离家出过远门,最多不过是去自家的庄园附近,骑马打打猎,踏踏青罢了。
一路的风尘,让她先是染上了风寒,不得不在一户人家借宿,将息身子。借宿的那户人家,对她倒是十分热情,殊不知,这家人早就看破了阿蓉的女儿身,打起了她的主意——大致上就是想把她软禁起来,给自家的傻儿子做媳妇。
还好,一个偶然的机会,阿蓉偷听到了那户人家的谈话,这才洞悉了对方的歹心。阿蓉表面上佯作不知,让那户人家自以为得计,实则暗地里找回了自己的钱物,并乘夜翻墙逃走了。
虽然逃脱了这户人家的魔掌,但是,由于怕惊动对方,阿蓉只能忍痛遗弃了自己的坐骑,独自翻墙逃走。
逃脱的阿蓉,不是没有想过回家,但是,一想起兄长的逼迫,阿蓉一咬牙,继续往南阳而去。好在她手头还有不少的钱财,可以雇车马代步。谁知,祸不单行,当她好不容易抵达宛县,正高兴着要入城游览一番的时候,在城门口,她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下,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装着金子的包裹,已然不见了!
汉代,通行的钱币是五铢钱,然而,铜钱的价值较低(相较金银而言),重量却不轻,如果携带的少了的话,必然不敷使用,可若是携带得多了,又显得累赘。
因此,阿蓉在翘家的时候,带了十几锭金饼,差不多有一金,作为自己在外的花销。而随手花用的五铢钱,她带得并不多。如今,随身携带的金子被人盗走,余下的铜钱,只够她几日的花销而已。
任是阿蓉胆气再怎么足,此时竟也慌了。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一时半会居然想不出个妥善的应对之法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了几天后,阿蓉才猛然发现,自己的铜钱也用光了。
最后,在饥饿的驱使下,阿蓉不得不去酒肆,想赊购一点吃食,顺带,她也想打探一下,看能不能通过酒肆、商铺,给家里传递一下消息。虽然不想回家被兄长逼婚,但是阿蓉也很清楚,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要饿死在宛县了。
谁知,酒肆的僮仆太过势利,还不等阿蓉表明身份,一听她说想要赊购吃食,便已经动手往外驱赶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阿蓉遇到了她的靖哥哥。
黄祖听完阿蓉的讲述,心知自己是误会了郭靖。但是,对于阿蓉与郭靖的婚事,黄祖还是不肯答应,郭靖是什么人?一介游侠儿而已,一无产业,二无身份,怎么配得起黄家的门第?把妹子嫁给一般的殷实人家,都已经算是黄家屈就了,若是嫁给一个游侠儿浪荡子,黄家岂不是要被亲族笑死?
看到兄长死活不肯答应,阿蓉不得已,祭出了最后的杀招——自己与郭靖,已然滚过草丛了,如今这桩婚事,黄祖愿意也得答应,不愿意也得答应。
黄祖还以为妹子说这话,是无计可施,才信口撒谎,用她的清白来威逼自己答应。谁知,等他的妻子带着阿蓉,去内室验过身体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妹子并没有虚言恫吓他!
要知道,此靖哥哥,非彼靖哥哥也,郭靖身为游侠儿,木讷老实这几个字,与他是毫不相干的。当日,虽然未曾一眼就看穿“黄贤弟”的女儿身,但是,稍稍接触了几日之后,郭靖哪还不明白?
对此,郭靖本欲早些摆脱干系,奈何,经过几日的相处,郭靖对这个英姿飒爽,豪气干云的“黄贤弟”,早就一见倾心了。
郭靖的年纪也不小了,早就到了婚娶的年龄,奈何,与大部分出身贫贱的游侠儿一样,郭靖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好人家都不肯把女儿嫁给一个游侠儿、浪荡子。
如此也就罢了,若说是将就凑合一下,郭靖也未尝不能寻一个女子回来,为家里传宗接代。只不过,郭靖的心气颇高,一直想找个才貌双全,与自己脾性相投的奇女子,来共度一生,因此,婚事就只能一拖再拖了。
如今,郭靖终于遇到了自己心目当中的“奇女子”,他又岂肯轻易放过?
后面的事情,就毋庸赘述了。阿蓉在危难之际,得郭靖相救,本就对郭靖感观颇佳,再加上这些日子在一起射猎游玩,阿蓉就更觉得郭靖与她投契。男女双方均自有意,这一层窗户纸哪还能成为阻碍?最终,两人终于滚到了一起,立下了海誓山盟。
黄祖见妹子所言是真,登时大怒,当即又要点齐家丁,出去将郭靖打他个五肢俱残。岂料阿蓉也毫不示弱,她当即掣出一柄匕首,横在脖颈上,说,若是兄长敢难为郭靖,她便当场自刎。
黄祖本欲不理,谁知阿蓉性情刚烈,手上一使劲,脖子上登时就渗出了鲜血。黄祖心中大急,想上前抢夺匕首,又怕争夺中一个不小心,万一真把妹子给抹了怎么办?只能对阿蓉软语相劝。
不过,一说起与郭靖的婚事,黄祖依旧是不肯松口,因为妹子失身的事情,尚可以遮掩一二,一旦嫁给了游侠儿郭靖,那他可真就成了安陆黄氏的笑柄了!
双方僵持不下,阿蓉一度要冲出去与郭靖一起远走高飞,被黄祖带人拦下了。最后,两人惊动了在外面苦苦等待的郭靖。郭靖不顾下人阻拦,冲进来问明了情由之后,便问黄祖,到底如何才肯将阿蓉嫁给自己。黄祖当即说:“我黄家虽不如忠侯一门那么显赫,但也绝非一般人家可以攀得起。除非你能挣下一副官身来,否则,就别想娶我妹妹过门。”
郭靖当即就答应了下来,黄祖转念一想,以郭靖的名气,在县里混个小吏,倒是不成问题,于是又刁难道:“论起门当户对,如今我怎么说,也是郡中的掾吏,而且颇得使君看重,过几日,少不得外放做一任县尉。所以,我也不要求你挣一份什么显官厚禄,只要能达到县尉的标准,挣一个六百石以上的官职,我便将阿蓉嫁给你!”
黄祖这么说,分明是刁难郭靖。谁知,郭靖望了一眼阿蓉后,竟是一咬牙,答应了下来。
郭靖这一走,就是五年,在此期间,他在南阳一带,完全失去了踪影。有人说他去了并州边郡,从军去了,也有人说他去了洛阳,在贵人门下充当门客,众口纷纭,所说不一。
在这五年里,黄祖多次逼迫阿蓉嫁人,阿蓉每次都是一言不发,直接拿着匕首抹脖子,虽然未曾下重手,但是几年下来,她原本如白玉一般光滑洁净的脖子上,已经添了十几道淡淡的红色伤痕,宛如白璧微瑕。
而在五年里,阿蓉失身的消息,也渐渐传扬了出去——没办法,当日在院中闹出的动静太大,不少家仆都听到了这个消息。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黄祖又不是“前cia探员”,保密措施无非是恫吓而已,自然没法阻止这个消息的散播。
于是,阿蓉的婚事,算是彻底休了,大概只有嫁给郭靖这一条路了。而宗族亲属之间的讥嘲,更是让黄祖颜面扫地,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为此,黄祖真是恨透了郭靖,他甚至巴不得郭靖战死在并州边郡的战场上,从此别再出现在他眼前。
谁知,郭靖非但没有战死,反倒衣锦还乡了。对此,黄祖更是难以释怀——难道自己先前所受的屈辱,就这么掲过去了?难道自己先前刁难郭靖,是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识英雄?
正当黄祖生着闷气的时候,帐外的亲兵走了过来,战战兢兢的说道:“司马,门外有贵客前来拜访。”
黄祖一听,还以为是郭靖又找上门来了,当即大骂道:“滚出去,告诉郭靖那小子,我绝不会见他,叫他死了这份心!”
亲兵吓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时,门口传来了一个略带几分阴柔的声音:“怎么,看样子,黄司马与郭都尉之间,怨仇不小哇。”
黄祖抬头一望,也是吓了一跳,来人身着貂铛锦袍,正是监军蹇硕。他赶忙起身侧立到一旁,恭恭敬敬的向蹇硕见礼:“未知黄门驾到,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哈哈,敬宗不必如此客气。当日敬宗在处置降卒一事上,果决干练,我甚为欣赏。这才起了惜才之心,想与敬宗结识相交一番,就不知敬宗可愿折节定交?”蹇硕笑道。
“黄门此言,折杀在下了。”黄祖听到蹇硕居然称呼自己的表字,言语如此客气,甚至用上了“折节”的字眼,一时间又惊又喜。
“欸!敬宗乃是名门望族之后,我又岂敢自矜官职,在敬宗面前拿大?”蹇硕假意谦逊着,随即,他话锋一转,问道:“我看敬宗与郭都尉之间,似乎有些过节,就不知敬宗可愿向我坦陈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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