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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的时候,潘氏知道儿子下午没吃东西,特意做了一碗干饭给赵大郎,用得就是宋兰芝从孙道姑那里领来的黍米。下饭的,是一叠酱渍的萝卜干,对于屯民来说,这已经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了。
十余万屯民骤然聚集在一地,很多物资一时之间难以供应齐全。粮食倒也罢了,中国从古至今都极为重视粮食的囤储,《礼记-王制》当中对此曾有论述:“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在汉代,不仅于京师设立太仓,存储从各地征调来的粮食,更于河南成皋修筑敖仓,做为天下粮草蓄积、转运的中心。所以,为十余万屯民供应口粮,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然而,像油盐酱醋这些平日里并不怎么起眼,却是日常生活必需的用品,一时之间反倒难以筹集齐备。
盐的情况稍好些,毕竟朝廷在各个食盐产地都设有盐官,真要想调集的话,也不是什么难事——当然,对于朝廷上下的大部分官员来说,能给这些降卒提供一份口粮,就已经是天恩浩荡了,哪还能专门给他们供盐?事实上,很多地方的贫苦百姓,都是吃不起盐的,因此才促发了各种酱料的发明,用以代替食盐。
可是,酱、醋这些东西,就没有大规模的生产、储存了,一般来说,都是靠乡里之间的手工制作和小范围经营买卖为主。而今,广宗附近的社会生产秩序被破坏的厉害,所以酱醋等物,也极其缺乏。
按理说,有一碗干饭就着酱渍的萝卜干吃,在眼下已经算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了,可是赵大郎却吃得并不怎么畅快,有道是得陇望蜀,人心不足,他在工地上喝稀粥的时候,总想着能美美的吃上一碗干饭,可是如今有了干饭吃,他又想起了当初自己是如何杯盘满案,酒肉飨足的。因此,黍米饭在他的口中味同爵蜡,而萝卜干更是让他眉头大皱。
不过,更让赵大郎窝心的,就是他现在总是怀疑,自家的娘子已经背着他跟正一道的妖道有了一腿。
之所以有此怀疑,完全是赵大郎推己及人。当初,在广宗城被官军围困的那些日子里,赵大郎曾经亲眼看到,许多妇女为了一点口粮,不得不委身于黄巾军中的大小头目,在粮食最为短缺的时候,甚至只需花上几合(十合为一升)的粗粮,就能睡一个的女人。那段时日,可谓是黄巾军中的大小头目最为性福的岁月。
赵大郎也是这其中的一位,只不过,他的口味早就被养刁了,很是看不上那些本来就没有什么姿色还饿得皮包骨头的女人。因此,他只是将原先看上眼的几个女人,公然的霸占了下来。
之前,在赵大郎的淫威之下,这几个女人的丈夫就算是知道了赵大郎的不轨举动,也只能装糊涂,而今,在饥饿的胁迫之下,他们更是丢弃了自己的尊严——起码靠着妻子出卖肉体,一家人还能勉强有口稀饭来维持生命。
赵大郎最为得意的,莫过于他在屋中享用着别人妻子的肉体,而那个做丈夫的,却还要乖乖的在站在门口替他把风,这种感觉,想起来就让赵大郎心旷神怡。
然而,时移势易,而今轹釜待炊,忍饥挨饿的,却是他自己了。赵大郎在对自己的悲惨处境愤懑之余,免不了又有些自卑,而在自卑情绪的影响下,他便不免有些杯弓蛇影,自家的娘子如此美貌,难保不会被人打上主意。到时候,恐怕在门外替人放风的,就要换做自己了。
想到此处,赵大郎不由觉得口中的黍米饭有些扎喉咙,一想到妻子今天带回来的那一小袋黍米,极有可能就是某人付的“嫖资”时,赵大郎的额头上,顿时青筋毕露。
潘氏在一旁见了,以为赵大郎吃得太猛,噎住了,她放下手中的稀粥,关切的问道:“大郎,你没事吧?难不成是噎着了?”接着又对宋兰芝说道:“兰芝,还不给大郎倒碗水来。
宋兰芝闻言,放下了碗,到灶台上舀了一碗热水,来到几案前,将碗搡到了赵大郎面前后,便一声不吭的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赵大郎大怒,抄起那碗热水,就要往宋兰芝脸上泼过去,潘氏在一旁,眼疾手快,一把就将陶碗从赵大郎手中打落在了地上。看着摔得四分五裂的陶碗,潘氏心疼的不得了,斥骂道:“做死呦!你们吃个饭都不得安生!乘早把我给气死算了,到时候我两眼看不见,也就不心烦了!”
这边赵大郎气鼓鼓的继续吃饭,那边宋兰芝三口两口的喝完了碗中的稀粥后,起身先回里屋去了。潘氏见儿媳走了,压低声音,训斥道:“痴儿!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对兰芝发脾气,使性子!而今你爹去了,你又不是个会营生的,这个家的里里外外,全靠着兰芝一手打理,这样的好媳妇,若是被你给气走了,到时候你想后悔也没地了!”
赵大郎心里本就存着病,如今听了母亲的话,一时理解偏岔了,他梗着脖子,粗声粗气的说道:“是啊,如今她随便跟哪个妖道睡上一趟,便能换回来几升几斗的粮食,本事大着呢!阿母你能忍得下这口气,我却丢不起这个人!”
“你嘴里胡唚些什么!”潘氏伸手打了儿子一计,道:“都跟你说了,兰芝是去听孙仙姑传道,那里全都是各家的内眷,哪有什么男子!你口中这般胡说,毁谤诸位真人的清誉,也不怕死后下拔舌狱!”
“什么拔舌狱?阿母你也信他们的那一套了?也不怕黄天怪罪?”赵大郎反问道。
“你不想要命了?都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信黄天!若被官军听见了,你小子不死也得脱层皮!”潘氏闻言,脸色微变,赶忙出声呵斥:“谁能保得住我们一家的性命,阿母便信谁!黄天连大贤良师都护不住,被南华仙人将大贤良师的魂魄给摄了去,打了三万六千鞭,然后押到北海的冰山下面填了冰窟窿,又哪能护得住我们?”
“好了,这些事情先不说了,你回去好好哄好媳妇!马上就要春耕了,家里就你一个男丁,又不会干农活,哪里弄得过来?到时候还不得靠你的几位妻兄帮衬?”潘氏见儿子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奇闻轶事,便转过了话题,叮嘱赵大郎回去将宋兰芝哄好。
“阿母,你糊涂了吧?如今屯营之间,根本不许相互走动,我那几个妻兄,又怎么能过来帮忙?”赵大郎对母亲的话,嗤之以鼻:“再说了,好男儿就该做出一番事业来,整天埋首种那几亩薄田,又能有什么出息?”
“不种这几亩薄田,一家老小可都要饿死了!”潘氏嗔道:“你给我趁早收了心,好好过日子!如今可不是你阿父还在的时候了!没人护着你!”
赵大郎嘴上应承了一声,可是心里依旧不以为意,他暗暗思忖道:“等我办成了这件大事,重张旗鼓的时候,也叫你们看上一看,我赵大郎到底是个英雄人物,还是活该做个田舍翁?”
当晚,赵大郎见妻子依旧背对着自己睡觉,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他伸过胳膊去,一把将宋兰芝拽进自己怀里,便要动手动脚。宋兰芝在赵大郎怀里极力挣扎,不肯依从。赵大郎见状大怒,喝骂道:“贱婢,你在外面有了私情,便给你那奸夫守起节来了?反而不许我这个做丈夫的亲热?”
宋兰芝闻言,脸色青白,也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来,挣脱赵大郎的怀抱,抬手狠狠的打了赵大郎一个耳光,哭着骂道:“你自家心思龌蹉,便以为天下人都如你一般么?我自进了你赵家的大门以来,何曾做过有违妇德之事?你当初在外面沾花惹草,处处留情,又有什么资格来怀疑我?”
赵大郎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待要与宋兰芝好好吵闹上一场,又怕惊动了母亲乃至左邻右舍,最后,只得自己先收了威风,钻进了被窝,闷闷不乐睡下了。
身后,一阵悉悉索索之声后,宋兰芝也重新回到了被窝中,呜咽之声,不绝于耳。赵大郎听得心烦,用被子闷住了头,心中暗道:“贱婢,等我成了事,发达起来,到时候一纸休书,剥了你的正妻地位,让你从此为奴为婢,看你还敢跟我倔强不?终有一日,我要让你跪着来求我!”
而另外一侧,宋兰芝一边在被中抽泣,一边暗暗的祈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天尊!求你将信女早日拔济出这苦海罢!信女愿皈依大道,一生一世信奉天尊!”
宋兰芝所念叨的天尊,便是元始天尊了。至于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以及苦海、皈依这些名词,则是从佛教那边剽窃过来的概念。当然,眼下佛教在中国并不普及,很多佛经都还没有翻译成汉文,像慈悲、苦海、皈依这些概念,基本还是以梵文的方式,存在于佛经当中,因此,新道教便堂而皇之的将其据为己有,并对含义重新加以修正和诠释了。
最初的时候,宋兰芝也不过是贪图正一道的一点好处,比如一升杂粮啦,几钱粗盐啦,一小块腊肉啦,几尺粗布啦,才过去听两位道姑传道的。谁知,时间一长,宋兰芝却被正一道的理论,给吸引住了。
当然,所谓的“正一道的理论”,可不是史道人当初在洛阳所讲的易理大道,而是善恶报应,因果轮回这些理论。为了在民间普及,在刘照的指引下,史道人编写了大量的话本小说,通过这些故事来宣扬正一道相关的理论。
刘照将这些故事编纂为三个文集,并且恶趣味的起名为《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其实,这当中有不少的故事,就是从“三言”那里直接抄来的。只不过,相对于原版的《三言》,刘照更注重“报应”、“轮回”这方面的内容,像原版当中的一些烟粉、传奇、公案之类的内容,以及一些后世才出现的史实人物相关的故事,都被刘照给排除掉了。
不得不说,这些故事对寻常百姓来说,极有吸引力。本来,百姓们看到那些为非作歹之徒,既得不到王法的惩戒,又没有神灵出面来责罚,心里未免会觉得极度失望,找不到寄托和安慰。可是,现在听了正一道的真人们所宣讲的这些故事,一个个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真切的告诉你,那些恶人死后是怎么在地狱里受苦,下辈子又是怎么托生为贫贱之人甚至是牲畜的,而良善之人虽然在人间受到了不公和虐待,但却在死后轮回超生,或是进入平安乐土永享仙福,或是投胎到富贵之家,过着蜜糖一般的生活。
这样一来,人们的心里,便总算有了一点平衡和盼头,而不是在心理失衡与绝望之下,索性走上“极端的道路”。
宋兰芝的心态,也是这般。当她听到孙道姑所讲的故事当中,那些淫人妻女的浪荡子,最后是如何的悲惨收场,又是如何的在地狱受苦时,她内心当中所积郁的痛苦,瞬间就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口子。想到赵大郎死后的下场,宋兰芝的心里,别提有多畅快了。
在从贼之前,宋兰芝生活在巨鹿郡广平县兴安里一户殷实的人家里。家道小康,自己又是幺女,平日里被父母兄长们捧在掌心,要多宠便有多宠,因此,宋兰芝的生活,可谓是无忧无虑,幸福美满。
十六岁那年,家中为她定下了亲事,对象是临乡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的儿子。宋兰芝在羞怯之余,也曾偷偷摸摸的看过未来的郎君几眼,见对方模样长得十分周正,心下也是暗暗的欢喜了好一阵子。
可是,就在亲事刚刚说定,还没来得及成婚的死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毁灭了宋兰芝幸福安稳的生活。
黄巾之乱爆发后,广平县因为毗邻巨鹿县,首当其冲的受到了影响。为了抵御黄巾军以及流民的抢掠,宋兰芝的父亲带领自己的五个儿子,与乡民一起组织起了义军,打出了保境安民的口号。
在宋兰芝父亲看来,张角此番作乱,也不过能攻占一两处城池,祸害几个县罢了,用不了多久,便会被朝廷的大军平定,所以,自己只需要稍稍坚守上几个月,便可以平安度过这一次战乱了。
然而,他低估了太平道的声势。整个巨鹿郡,几乎在一瞬之间,就成了黄巾军的汪洋大海。而立起了旗号的宋家,自然也就成了黄巾军攻打的主要对象之一。
面对人数百倍于己的黄巾军,宋兰芝的父亲果断的选择了归降。而黄巾军的渠帅看在他手下也有几百号人马的份上,封赏了他一个司马的官职。
从此,宋兰芝便离开了自己温暖的家,住进了简陋的营帐当中——为了方便控制前方的将士,黄巾军往往会把他们的妻女亲眷,全部扣留在后方的大营当中。昔日熟悉的邻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异乡的口音。
宋兰芝已经没法打听到自己未婚夫婿的下落了,甚至连对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然而,还没来得及伤痛这些,宋兰芝便收到了前线大败的消息,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也陷入了生死未卜的境地。
后方的大营先行撤退到了广宗城中,在担忧了好几天,双眼哭成了水蜜桃之后,宋兰芝的父亲与兄长才平安的回到了广宗。
与他们一道回来的,还有十余万黄巾军以及一路裹挟而来的流民。这么多人挤在广宗城中,一下子让广宗城中的空间,狭窄了许多。
宋兰芝一家住在一间三进的院落当中,最初,院落是他们家独占的,然而,随着大军与流民的涌入,这间院落当中,又入住了三户人家,全都是黄巾军头目的家眷,其中就包括了赵德一家人。
大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什么男女大防之类的,也顾不上多讲究了。就在这种情形下,偶尔的一次机会,宋兰芝在院中与赵大郎匆匆的打了个照面。
虽然很是厌恶赵大郎那双贼溜溜色迷迷的眼睛,然而,宋兰芝却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一个照面,彻底的改变了她的人生。
如今,宋兰芝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回想起那一日不堪的情景,然而,这一段梦魇却又一直潜伏、萦绕在她的心头,久久的挥之不去。特别是每一次赵大郎要和她亲热的时候,她便仿佛又回到了当日后园的瓜架之下,那种惊惧、绝望、厌恶的情绪,便登时涌上了心头。
因此,唯有想到赵大郎在死后坠入地狱的时候,面临阴间的种种酷刑,也会饱尝一番惊惧、绝望的滋味,宋兰芝才会感到内心稍稍有所平衡。
当然,宋兰芝如此积极的信奉正一道,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想得到孙道姑的认可,籍此获得回娘家探亲的资格。她很想见一见父母、兄长,将自己这短时间所受的委屈,好好跟亲人说一说。而且,如果可以的话,她想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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