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市政府副秘书长王一谦的家,今天是他的五十七岁生日,儿女们都已赶了回来,有的在厨房忙着;有的在准备水果糖茶,刚上一年级的孙子小明正在同上六年级的外孙女盈盈争论着什么,小表姐从书柜里找出一本书,翻开向小表弟指点着什么,小表弟还有些不服气;王一谦的老伴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说:“看你象被霜打了似的,今后这样的会你别去参加了,你跟我们局长学学,什么工厂农村一概不去,有那功夫还往上面去走动走动呢。”王一谦的老伴是市社保局的科长,马上就到了退休年龄。
孩子们争论什么,老伴说些什么,王一谦什么都没听到,他坐在沙发上两眼只顾望着面前茶几上的一张当日的市报发呆,从电子一厂回来到他的办公室,他的心就象打翻了五味瓶,一下午心情都不好;现在回到家老伴告诉他今天是他的生日,本应是高兴的事,可是一想到电子一厂的职工们,他的心更不是个滋味;眼下虽然是刚过春节,这样的会他已经参加了三家,到现在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角色,是代表市政府吧?又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哪个工人会听进去自己那几句苍白无力的标准话,是个人行为吧?就更显得没轻没重。
今天,电子一厂的大会他本是不想去的,因为他对这个厂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不敢看职工们忧郁的面容,也不敢听他们伤心的话语,他甚至不敢看那些熟悉的车间、厂房连同门前那两棵白杨树……但是,最后他还是去了,他又怎能不去呢?电子一厂的发展历程每一段都伴随着自己的脚步,从职员、办公室秘书、电子局的科长、局长到经委主任,一直到现在,电子一厂始终是自己的重要工作点,他必须去,哪怕听几句职工骂自己的话也心甘情愿。
王一谦看着日报上一篇文章的标题:《我市电子一厂于今日宣布倒闭》,他盯着这一行黑体字不敢往下看,直到眼睛发花发胀,突然他仿佛觉得眼前的“倒闭”两字竟变成了“开业”两字,他立即揉了揉眼睛抓起报纸,他失望了,那依然是倒闭二字,他把报纸摔在茶几上,“这些记者,动作倒挺快。”
“什么挺快?”老伴停下手里的活,望着他,“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到没有?”“你刚才说什么了?”王一谦点上一支烟,老伴怪嗔地瞪着他,“别总跟自己过不去,这是大气候,谁也左右不了,你算什么?秘书长还是个副的,再过一年就二线了,……”老伴的这些话他早听烦了,下边她说什么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去;白天工人们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你要是代表个人我们欢迎你……你要是代表政府,我们就不客气了,说说吧怎么安排我们?怎么安排我们?怎么安排我们……”他把抽了几口的烟使劲摁在烟灰缸里,“是啊!怎么安排他们?”
扎着围裙的儿媳妇进来了,笑盈盈地说:“爸、妈,吃饭了。”老伴对站起身的王一谦悄声说:“孩子们都给你过生日来了,你别哭丧着脸,惹得大家不高兴。”王一谦点点头随老伴来到房厅。
房厅里一股热腾腾的气氛,餐桌上的菜很丰盛,摆不下的盘子都摞起来,大家都站在餐桌周围,里面正中央的一把椅子显然是老寿星的位置,王一谦和老伴落座后孩子们才坐下,女儿没坐下,她笑眯眯地看着父亲,“老寿星,吹蜡烛吧。”儿媳妇从一边端过一张高脚桌,桌上放着一个分三层的大蛋糕,最顶层上立着一只仰头翘尾的火凤凰,粉红色的羽毛、兰色的眼睛、深红色的头,尾巴上翘起两支兰色的翎子,因为王一谦是属鸡的,凤凰周边的蛋糕上插着一圈点着的蜡烛。
王一谦站起身来到高脚桌前,老伴和孩子们也跟了过来,王一谦看了大家一眼后把目光落在蜡烛上,“我就看不好这洋玩意、洋风俗,早些年……”他看了老伴一眼,老伴摇摇头,他把自己的下半截话咽了回去,在大家的热切目光下他还是低下头开始吹蜡烛,女儿又拽了拽他的胳膊,“爸,先别吹,许个愿吧。”王一谦不假思索的说:“许个愿?好!我就盼望电子一厂的职工早日都有活干、有钱挣。”女儿不干了,她摆摆手,“这不算,许愿要许自己的愿望。”王一谦提高了声音说:“这就是我自己的愿望。”女儿仍不依,老伴给女儿使了个眼色,“行!行!吹吧。”王一谦又重新说:“我盼望……”女儿又拦住他,“许愿不能念出声,要在心中默念。”“好。”王一谦默念了几句,吹灭了蜡烛,凤凰身后的几支蜡烛由于没有吹到,火苗还亮着,孙子小明凑上前使劲一口气把那几支蜡烛吹灭了,但是由于用力过猛,把嘴里的吐沫星子都喷到蛋糕上,小表姐盈盈不高兴了,“你把吐沫都喷上去了,那蛋糕还咋吃?”小明眨眨眼睛,“你不吃好哇,都留给我自己。”俩人的话使大家笑了起来,王一谦没有笑,反而心里酸酸的,他看着这个三层的大蛋糕心里想:电子一厂八百多人,说不准也有今天过生日的,他们能买这么大的蛋糕吗?
女儿开始切蛋糕,她先切下带凤头的一块放在盘里递给父亲,然后依次给每个人切了一块放在盘里,小明、盈盈各自端着自己的蛋糕高兴的喊道:“噢!吃蛋糕喽!”大家回到餐桌旁围坐下来开始吃蛋糕。过了一会,儿媳妇对儿子小明说:“小明,给爷爷唱支生日歌。”低头吃蛋糕的小明没理会妈妈的话,许是刚才小表姐的埋怨话让他心中还有气,也可能是嘴边满是奶油张不开口,总之没有行动,外孙女盈盈站起来落落大方的说:“我给姥爷唱。”然后,两手抬到胸前,手指搭在一起,细声细气的唱了起来,小脸上的表情也很甜,大有小歌星的风度,歌声一落大家鼓起掌,姥姥夸赞说:“我们盈盈唱的真好。”小明没有鼓掌,他一脸的不服气,受到大家的赞赏盈盈的兴致更高了,她对大家行了个礼后说:“我再用英语给姥爷唱一遍。”女婿脸上露出笑容带头鼓起掌,盈盈的英语歌唱完后又赢得了一阵掌声。
大家在欢笑中拿起筷子,王一谦的脸上也显出了一点笑容;儿子端起酒杯两眼注视着父亲说:“爸,今天是您老的五十七岁寿辰,您为这个家辛苦了半辈子,我代表大家敬您一杯,祝您健康长寿、平安快乐。”大家都站起身来高举酒杯相互碰起来,齐喊了一声“干”,王一谦看着大家干了自己喝了一小口放下了杯子,小明见爷爷的杯子里仍是大半杯酒,揭发说:“爷爷你没干!”王一谦笑了,端起杯子一口干了,眼前的气氛使王一谦的情绪有了好转,他笑着说:“谢谢大家为我过生日,我也敬大家一杯。”说完拿起酒瓶要斟酒,女婿赶快接过酒瓶为大家倒上酒,王一谦同大家碰了杯后又干了,老伴提醒说:“行了,别让你爸喝了。”女儿、儿媳妇起身给父亲夹菜,王一谦面前的碗里顿时装满了各种好吃的,盈盈也起身夹了只大虾放到姥爷碗里,小明也不示弱起身夹了一个鸡腿放在爷爷碗里,然后撇了小表姐一眼,心想我这回夹的可比你那块大多了,王一谦望着碗里堆得象小山似的佳肴,白天职工们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你们是吃皇粮的,铁饭碗,没有下岗之忧,请你给我们工人指出一条吃饭的路吧。”他的筷子再也举不起来了,他瞅着油汪汪的大鸡腿发呆,女儿凝视了一会父亲,“爸,你不舒服吗?”“没…没有呀。”王一谦有些歉意的说,夹起一块烧茄子放进嘴里,嚼了几口后完全吃不出什么味道,便扭头向老伴,“对于下岗职工你们社保局还有什么新的措施没有?”“我一个小科长…再说……”老伴摆摆手,“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谈公事。”王一谦笑了一下,“对,对,不谈公事。”
接下来大家交杯换盏,说说笑笑总算热闹了一阵,然而谁都感觉出父亲的生日还是少了往年那种欢快的气氛;王一谦的饭更是吃得浑浑沌沌地,自己吃了些什么?都是什么味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饭桌的?孩子们是什么时候走的?他都记不得了,他只觉得闷热、头发昏,可是心里却发冷,他走到阳台拉开一扇窗子,一阵冷风夹着几片雪花飘进来,窗外一片漆黑,不见一丝亮光,对面机关家属宿舍楼也不见了灯光,老伴从后面上来一把关上窗子,顺手把他推进屋,“吃的热呼呼的不怕感冒哇?”王一谦又回头望了望外面,感叹地说:“唉!今晚上电子一厂的职工们将是个不眠之夜啊。”
总工程师郝向博的家,这是座典型的北方砖瓦房,一户三间中间开门,一进房门是堂屋兼厨房,东西两屋是卧室,长辈住东屋晚辈住西屋;郝向博一家四口,父亲早年去世,五十五岁的母亲住在东屋,他和妻子、女儿住在西屋。六十年代中期,工厂在距离江边不到二里路的地方建了这片家属宿舍,初建时只有四十户,随着工厂扩大经济效益一年比一年好,又陆续建了三百五十多户,从而形成了电子一厂自己的生活小区,街道委员会、养老院、托儿所、百货商店应有尽有,还建了一座小学校(后因生源不足并到了区第二小学去了)。文——革期间工厂被折腾得千疮百孔,已经无力再建房;文——革结束后,工厂虽然得到恢复但因元气大伤,一切都待复兴,工厂一时处于维持状态,后来的职工再也分不到福利房了。
郝向博和魏立群把老厂长送回家后,一起回到家中,他两人是邻居,一样格局的住房,并在一个院,电子一厂的住宅都是两户一院,白天开了院门象一家,晚上关上房门是两家;房子都是他们父辈在厂里上班时分的福利房,几年前房改时,个人出了几千块钱房子都卖给了职工,成了有房产证的私有房。
两人进了院门相互打了一下招呼就各自进了家门,郝向博进了屋脱下外衣就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沙发里,再也不想起来了;这是个简易的沙发不是从商店里买的那种,是郝向博结婚时求业余木匠打的,样子不算美观但是结实耐用,床边是一个大衣柜,挨着衣柜是五岁女儿佳佳的木床,床边垂下一块巴掌宽的长木板,中间用折页连在床沿上,晚上女儿睡觉时把木板抬上去两头挂上铁勾,可以防止孩子翻身掉下床;西墙靠北半面是并排两个大书柜,里面装的是夫妻二人的业务书籍,书柜的边上是一台21寸的彩色电视机,也是这个屋里唯一一件家用电器,南窗下是一张大写字台,上面放着制图板和丁字尺,制图板边上是一只笔筒,里面装着满满一下子削好尖的铅笔,这里是郝向博搞设计绘图的地方;北墙的下面挨着床头是一张小办公桌,这是妻子苏静看书的地方;此外屋里还有两把椅子,一个衣架,北墙的小窗户上面挂着一个大像框,框里是郝向博和苏静的放大了的半身结婚照,郝向博穿着中山装,左兜盖的角上插着一只钢笔,苏静是一件小翻领的格上衣,全不象九十年代后期的装束,要说是文——革前的打扮还有人相信,像框的右下角插着一张女儿佳佳的周岁照。
郝向博回来前,妻子苏静已经侍候婆婆和女儿吃完晚饭,女儿佳佳到奶奶那屋玩去了,苏静倒了一杯水放在丈夫身旁桌上,“吃饭吧。”郝向博没吭声,摘下眼睛放在桌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沙发背上闭起了眼睛;苏静没再说什么,拿起床上的毛线团、织针,坐在床边为女儿织起了毛衣,她理解丈夫的心情,清楚丈夫心中的痛,也明白此时此刻对丈夫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
苏静一边织毛衣一边注视着丈夫,郝向博中等以上身材、皮肤微黑,面庞纯朴敦厚,给人谦逊平和的感觉,其它再没有特别的地方,是那种放在工厂象工人;放在农村象农民;放在军营象战士的普普通通的人,只有架在鼻梁上那副窄边近视镜说明他还象个知识分子;郝向博常年穿着一身中山装,冬天围着一条米色围脖,而且是正宗的电影《青春之歌》中余永泽的围法;苏静有时开玩笑说:“你说我到底相中你哪一样了,死心塌地的被你骗到北大荒来了。”郝向博便会得意的说:“就凭咱这众生相呗!这叫世界大同。”
郝向博是苏静父亲苏可凡的学生,是清华大学物理系无线电专业的高材生,苏可凡教授对自己这个很有才气的学生宠爱有加,时常一脸骄傲的对同事们说:“这孩子不光有才气,关键是他品行好,厚德载物哇!真难得。”这时就会招来大家的笑声,特别是那些女教授反倒听出一点夸女婿的味道来了;正因为他是父亲的骄傲,当时正在上北京医科大学的苏静很想见见这个东北大师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当第一次在家里见到郝向博时她失望了,太普通了,找不出一点特别的地方,语言表达能力也一般的很,只有他那朴实的气质让她多看了几眼,更可笑的是苏静见了他几次面还记不起来他长的什么样?然而一段时间过去了,苏静在郝向博身上看到了稳重、成熟,也看出了忠厚、善良;尤其是他那一下就能让人看到心底的眼睛,使她深深感到这是个值得信赖、值得寄托的人。
苏静织毛衣的手停了下来,她看见郝向博那闭着的双眼在灯光下闪着隐隐的泪光,她放下织针和毛衣,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郝向博睁开眼睛直起上身看着妻子,他突然一把抓住苏静的手,“静,你帮帮我吧,你能行,你一定有办法。”苏静笑笑没有回答。
苏静不算漂亮,但很秀气,端庄的五官透出清纯和温柔,齐肩的秀发,发端烫着微微向内扣的小卷,洒脱典雅,友善聪慧的双目显得娴淑睿智;这个老师的女儿是医科大学的优等生,本可以留在北京过上很舒适的生活,却随自己来到这偏远的北疆城市,进了市第一医院当上了一名外科医生。
苏静在医院是挑大梁的主治医师,在家中是全家的主心骨和保健医,在妻子眼中郝向博反倒成了大孩子,女儿佳佳是小孩子,体弱多病的婆婆成了老小孩;结婚六年多,她没让婆婆做几天饭,就连生佳佳时也没过十天就下地干活,为此婆媳俩还吵了好几次,当然婆婆是关心儿媳;星期天苏静更是全职保姆,做饭、洗衣服、打扫屋子从不让婆婆丈夫伸手;婆婆同左邻右舍的老姐妹闲谈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这辈子最可心的是摊上一个好儿媳妇,闲得我只剩下一手活,给小孙女佳佳梳头扎小辫。”所以,郝向博对妻子除了深爱还有感激和敬重。
郝向博见妻子光笑不说话,慢慢地放开她的手,悻悻的说:“我就知道你会见死不救。”苏静端起水杯递给丈夫,“有那么严重吗?喝点水吧,市科协不是调你去吗。”“你知道我是不会去的。”郝向博接过水杯没喝又放在桌上,“那我就养你一辈子。”苏静说完又拿起毛衣,郝向博夺下毛衣放回原处,用乞求的口吻说:“我就想听听你的主意。”苏静用手指点了丈夫的额头一下,“你呀,就能跟我整景,你想怎么做不是心里早有谱了吗?”
郝向博就是这样人,什么话总是让妻子先说,遇到事总是让妻子先表态,就是意见不一致时他从不勉强妻子,等什么时候妻子想通了,再由妻子定局,他还会惊喜地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真聪明。”其实他的这点伎俩苏静早就看透了,便说他,“你是狡猾狡猾的。”但这回苏静知道丈夫绝不是“狡猾”,而是有话难开口,近一年来,丈夫把大学时代的课本和参考书翻出来,一本一本的看,她就明白了他的心思;现在看到丈夫那乞求的目光,苏静一语道破的说:“我知道工厂就这么完了你不甘心,你扔不下镌刻在心底的那份情那些爱,但是看到家中这老的老小的小你又说不出口,非等着我替你说出来不可是不是?”听到妻子的话郝向博笑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知我者静儿也!”
这两年,面对工厂的状态郝向博一直感到回天无力,尤其是近半年多,他看到工厂停产放假和职工生活的艰难,又使他欲罢不能;苏静又一次把水杯递给丈夫,“把水喝了,我给你端饭去。”“我自己端。”郝向博站起身去了厨房,他进来时,右手的筷子上串了两个馒头又端了一碗粥,左手端着一盘土豆炖茄子,上面还有一半西红柿炒鸡蛋,放在桌上后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午饭根本没吃,现在真是饿了,他吃得香极了,不一会就风卷残云地吃个精光。
苏静又给丈夫倒了一杯水,把碗筷送回厨房,刚回屋门又开了,是奶奶送佳佳回来睡觉来了,五岁的佳佳长得既有爸爸的忠厚相又有妈妈的秀气样,头上扎两个翘起来的小辫,辫梢糸着红绸条,那是奶奶的杰作,“睡觉吧。”苏静给女儿铺好床捂上被子,佳佳自己脱了上衣,上床后又脱了裤子,钻进被窝里,妈妈抬起床沿的横板挂上铁勾,之后给女儿掖了掖被角,微笑着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说:“佳佳晚安。”“妈妈晚安。”她又抬头看一眼刚吃完饭正在喝水的爸爸,“爸爸也晚安。”随后带着笑容闭上眼睛睡觉了。
苏静来到丈夫身边坐在床沿上,重新拿起毛衣织起来,一边织一边看着丈夫,“你也不必自责了,你已经尽力了,要不是你这几年搞出几样新产品,你们工厂也挺不到今天,你知足吧。”郝向博叹了口气说:“啥新产品那?都是些小打小闹,在大市场里根本唱不了主角,充其量也就是些敲敲边鼓的玩意。”佳佳翻了个身,苏静压低了声音说:“就凭你们厂那几个可怜的技术人员,那么简陋的试验条件,还想唱主角?如今国有大厂能有几家唱得上主角,能敲敲边鼓就不错了。”郝向博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唉!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当总工程师的无能啊,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哇!”苏静织了几针就放下了,把毛衣、线团、织针卷在一起,“睡觉。”说着开始铺被子,郝向博从床下柜里拿出被子也跟着说:“睡觉。”
两人躺在床上后,苏静抬手拍了拍丈夫的胳膊,“别想了,你愿意咋办就咋办,我支持你。”说完回手拉灭了灯,转过身去睡觉了;郝向博两手垫在头下,两眼望着顶棚,逐渐沉浸在回忆之中,往日那些难以忘却的情景不断浮现在眼前:大四那年春节他到老厂长家拜年,老厂长拉住他的手说:“今年就毕业了,能回来吗?”“咋不回来呢,这是我的家呀!再说家中只有我母亲一人我不能再离开她了。”老厂长用乞盼的目光望着他,“能…能进咱们厂吗?”看着老厂长那期待的眼神,郝向博郑重的说:“大伯,你忘了?当初我报的专业就是为咱们厂报的,我不能忘了我是怎么念的书。”老厂长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的说:“好!好!向博,大伯绝不是逼你,我是实在没法子了,改革的态势不可挡啊,工厂这付担子我真是挑不动了,我身上老中专这点墨水早就抽干了,厂里的技术人员太少了,人家大学生盯的是大企业、大公司,或者去应聘公务员,谁愿意进咱这街道办起来的地方小厂,就连厂里原先分来的几个中专生都托关系转走了,工人里提拔起来的那几名技术员论实干还将就,现在产品设计室里连个牵头人都找不出来……”临从老厂长家出来时,郝向博握手道别时说:“大伯,放心吧,我绝不食言,我已经入党了,我一定回来,工厂这副担子我也有份。”
然而要毕业时,一个重要的问题让郝向博犹豫了,由于他学习成绩突出的优秀,毕业论文还被国外一家有名科研杂志发表了,学校决定送他出国公费留学;即将成为自己岳父的苏可凡教授还专门联系了在美国的老同学常思源教授,求他把郝向博安排在自己名下学习;常思源教授是新中国第一批公派留学生,由于种种原因毕业后留在了美国;他回国讲学时也很看好这个才华横溢的年青人,对苏可凡教授赞扬说:“郝向博是个人才呀!前途无量后生可畏啊!”
是回家进厂还是出国留学?郝向博犹豫了,那些日子,他苦恼、彷徨,想到老厂长语重心长的话语,想到电子一厂对自己的帮助,想到孤单一人在家的母亲,自己理应回家;但是看到学校的决定,看到教授的器重和自己的前程,他应该出国留学,一边是郑重的承诺和难舍的亲情,一边是决定自己美好前途的契机,实在是让他难以抉择?
不过,晚上睡不着觉时,萦绕在他脑海里的依旧是那些让他永生难忘的情结,父亲在他很小时就病故了,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是电子一厂月月年年救济补助才把日子撑下来,考上大学时是老厂长和职工们帮他凑足了学费,母亲当时看着手中的钱含着泪对他说:“向博,到了什么时候也不要忘了电子一厂的人啊。”
就在郝向博的头脑里激烈和反复斗争的时候,是已经决定做自己妻子的苏静彻底的点破了他的迷津,撕开他的迷网,苏静说:“人生在世当以诚信为本,大丈夫就要一言九鼎、一诺千金呀!”未婚妻的豁达开朗他觉得自愧不如,从而下定决心回家进厂;听到郝向博的决定苏可凡教授惊呆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帮忙的竟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当然他也进一步看清了自己这位学生和准女婿的人格,他怀着赞叹和惋惜的心情送走了郝向博。
一年后,从医科大学毕业的苏静也毅然地登上北去的列车,到了郝向博家同他结了婚,并留在这个边陲城市;后来常思源教授听说了郝向博的情况后,在写给苏可凡的信中连说:“可惜,可惜了!”同时对郝向博的选择佩服不已,并承诺郝向博将来什么时候想到他那去学习他都随时欢迎。
郝向博进了电子一厂,四十二年来,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走进这个地方小厂的大学生,而且是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一时间,曾有数个大公司和国有大企业前来挖“墙角”,并许下优厚的工资和待遇,但是都被郝向博婉言谢绝了。
苏静说了几句听不清的梦话,他扭头看了看妻子为她掖了掖被角,又下地看看熟睡中的女儿,把蹬到腰边的被子重新盖好,回到床上轻轻地躺了下来,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以前有一阵子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姑娘会有那么不俗的理念与宽阔的胸怀?通过这些年苏静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明白了这是一个心中时刻装着别人的人,这也是她选择医生这个职业的心志所在。
怀着勃勃雄心、洋洋大志走进电子一厂的郝向博当了工程师,第二年当了总工程师,然而他逐渐发现自己把问题想简单了,厂里微弱的技术力量常使他感到孤掌难鸣;简陋的试验条件又使他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少得可怜的科研经费更让他时有捉襟见肘之难,当时市里的其他六家无线电企业都先后倒闭了,他暗暗的问自己,“电子一厂还能挺多久?”虽然他带领着产品设计室一班人先后研究开发了几个不错的新产品,在市场上也占有一定的份额,但他清楚随着各行各业的飞速发展、科学技术不断与国际争锋,自己的产品含金量已越来越少,向高精尖的领域进军他已明显地感到力不从心,自己的所学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的要求,自己曾经立下的“生产一代,研究一代,储备一代”的规划和策略已渐成泡影,他预感到电子一厂的日子不会长了,难道老厂长交给自己的担子,自己还没挑几步就撂下了?他太不甘心了。
山坡上插着一面红旗,红旗上印着“英雄工兵连”的字样,这是驻西藏某工兵团二营四连的官兵正在打山洞修公路,突然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山上滚下来,当兵不久的魏立群和班长胡凯正站在山腰上撑钎抡锤打眼,发现巨石向他们所在的位置滚过来,两人急忙向旁边跑下去,但是大石头在不平的山坡上被什么挡了一下,拐着弯斜着向两人跑的方向快速碾了过来,躲闪已经来不急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班长胡凯奋力一把将身边的魏立群猛推了出去,魏立群跌倒在一旁,巨石从班长胡凯身上碾过,魏立群得救了,他迅速爬起身扑到满脸满身是血的班长身上,大声的哭喊道:“班长!你怎么样?班长!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班长!”魏立群声嘶力竭泪流满面,战友们纷纷跑了过来,连长艾长山吩咐战士把魏立群拉开,把还在从嘴里往外喷涌着鲜血的胡凯抬下山,放在担架上抬到大卡车的车厢里,十多个战友随着连长上了卡车,卡车快速向团部的卫生队奔去。
到了卫生队门前,胡凯被抬下卡车时曾一度醒了过来,他嘴里一边流着鲜血一边问:“魏…立群!他…怎么样了?”魏立群弯下腰把脸贴到班长的耳边说:“班长,我在这,我没事,我连一根头发都没伤到。”他一把抓住班长的手,班长无力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脸上显出了笑容,魏立群流着泪问:“班长,你不该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呀?”班长有气无力的说:“我是班长。”说完闭上了眼睛,嘴里又涌出了一大口黑紫色的血水,战友们抬起担架把胡凯送进了急救室,值班的医生护士快步跟了进去,连长艾长山领着大家退了出来,焦急的守在门口,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值班医生推开门出来了,摘下口罩对艾长山说:“艾连长,他的伤势太重了,几样脏器已经破裂了,没有生命体征了。”艾长山流下了眼泪,一把抓住医生的手,“李医生,我求你了再想想办法吧!”李医生难过的摇摇头,“都进去吧,最后看他一眼吧。”魏立群和战友们悲切的高喊着:“班长!”“胡凯!”冲进了急救室……。
魏立群高喊着:“班长!班长!”从睡梦中惊醒,他已经不止一次这样梦着老班长了,魏立群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杨立颖,还好,她睡的正香,没有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他擦了擦脸上的泪又躺了下来,如今十二年过去了,老班长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老班长用生命换来他的生命,将是他一生藏在心底的痛,也是他永远抹不掉的情;所以,从老班长牺牲那一天起,魏立群就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不仅仅属于他自己,同时也认识到只有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革命事业中去,才是对老班长再生之恩的最好回报;老班长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我是班长。”也象座右铭一样永远刻在他的脑海中和心坎上。
“我是班长。”魏立群想到自己是电子一厂的党总支书记,自己不正是职工们的班长嘛,在当前的形势下自己该怎么办?白天大会的情景立即闪现在眼前,工厂倒闭、职工下岗,职工们那悲伤的脸庞,职工们悲切的话语……象一层层排山倒海的巨浪向他扑过来。
郝向博领着女儿佳佳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佳佳歪着头仰着脸问爸爸,“爸爸,什么叫下岗呀?”“下岗?”女儿的话叫他一时不好回答,是啊,对佳佳这个年龄怎么向她解释这个词呢?佳佳见爸爸没有回答,小脑瓜一晃说:“噢!我明白了,下岗是不是象我们幼儿园老师说的,‘同学们下课了’!”“对呀!佳佳真聪明。”郝向博苦笑了一下心中问自己,“下课了休息一会还会上课,可是我们什么时候‘上课’呀?”
前面就是电子一厂幼儿园,孙老师领着几个孩子正要进屋,看见佳佳进了院,转身迎了过来,佳佳老远就喊道:“孙老师好!”边说边欢快的跑上去,孙老师拉住佳佳的手,“佳佳好!佳佳真乖。”又抬头同郝向博打了个招呼,“郝工,你好!”郝向博回问道:“孙老师好!”停了一会问道:“今天的孩子不多呀?”孙老师叹了口气,“唉!往后就更少了,家长都下岗了……”下面的话她没往下说;佳佳扯着孙老师的手往屋里走问道:“孙老师,我们什么时候上课呀?”孙老师笑笑,“进了屋咱们脱了外衣就上课。”佳佳回头对爸爸就:“爸爸,老师说了我们进屋就上课,你也赶快回去上岗吧。”孙老师被佳佳这没头没脑的话说愣了,她也回头看一眼郝向博,郝向博想笑但笑不出来,只好招了招手转身出了幼儿园。
早饭过后,纪庆祥敲门进来了,“来,庆祥。”魏立群热情的让坐又给他倒了一杯水,纪庆祥坐下问:“魏书记,你找我?”“叫立群吧,叫一声立群哥我更高兴。”魏立群坐在他对面,“昨天工厂开会怎么没来?”“我……”纪庆祥低下头一只手扯了一下衣服襟,又抬起另一只手摸了一下脸,“我是个缓刑犯,坐在全厂人面前我的……我的脸挂不住。”说着,他的脸微微红了;纪庆祥高高的个头,比李家贵稍稍矮一点,但没有李家贵壮实,小伙子长得也不错;魏立群注视了他一会,有意问:“你的刑期还有多长时间?”“还有一年零四个月。”说这话的时候纪庆祥的头更低了,两只手也垂下来手指绞在一起,魏立群轻声说:“把头抬起来,有些思想压力不奇怪,但是男子汉嘛,要勇敢面对。”纪庆祥抬起头,嘴里的牙齿咬得紧紧的,腮边的肌肉也有一点抖动,魏立群真诚的说:“庆祥,咱哥俩可以说是脚前脚后到这个厂的,我一直认为你身上的优点是满多的嘛,尤其是你在工作上有一股子吃苦耐劳的精神,而且干啥象啥,干啥都能干出个样来,这都是值得别人学习的,人一辈子谁都保证不了不走弯路,知错就改嘛!今后一定要仰起头挺起胸来做人。”纪庆祥点点头,无语,魏立群笑笑,“找到工作没有?”纪庆祥摇摇头,然后冷冷地看了魏立群一眼,“我是你在全厂大会上点名的人,我怕找了工作没干几天,万一人家知道我是个缓刑犯,把我踹出来不是更丢人?在家呆着吧,刑满了再说。”魏立群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依然恨他这个工厂书记,苦笑了一下,“庆祥,如果我找到活带上你一起干,行吗?”“行!怎么不行呢!”纪庆祥扭头看着窗外,“谁让我是缓刑犯了,我得接受监督呀!不过工厂没了,你这书记……”他没往下说,魏立群明白他想说啥,伸手拍了他肩头一下,“书记不当了,咱们还是哥们吧。”
纪庆祥没有看他,站起身看了看屋门,“没有别的事我走了。”“好。”魏立群也站起身,“我找到合适的工作一定找你。”他把纪庆祥送出屋,又拍了他肩头一下,“庆祥,我还是那句话,千万不要有思想负担,你自己也尽量去找工作,找到时告诉我一声,告诉你师哥李家贵也行。”纪庆祥没有出声仍是点点头,魏立群面色有些凝重的说:“庆祥,别怪我罗嗦,也别认为我多事,现在工厂没了我们都要面对社会,可是社会上的确太复杂了,许多事情我们没做之前都要多动动脑子,多问几个为什么……”纪庆祥没再往下听转身走了,魏立群只好停下自己的话,看着他出了院门;魏立群没有回自己家去,他来到郝向博家门前拉开门进去了。
郝向博在回家的路上很想拐到老厂长家去,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说,又一想八字还没一撇不如不说,便顺原路回到家;一进屋看见魏立群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正看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知道他进来也没有抬头;“什么时候来的?”“你刚走不一会我就来了。”魏立群仍没抬头,依旧看他的报;郝向博把外衣脱下扔到床上,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也没再说话;过了一会,魏立群“叭”地一掌拍在报纸上,一脸兴奋的抬起头,“好!真是个好办法。”把报纸放在郝向博面前的桌子上,“这篇报道太好了,你看过没有?”郝向博抓过报纸,“这是两个月前的报纸,昨天我翻书柜时找出来的。”然后看了几眼问:“你说的是哪篇报道?”魏立群用手点了一下一版头条,“就是这篇。”郝向博一看是《清泉县前进乡组织农民到俄罗斯种蔬菜,年度人均收入增加40%》,他抬起头说:“这篇报道跟你有什么关系?”魏立群又用手一指,“你先看一遍。”郝向博低头看了起来,看完后他看着魏立群不解的问:“你啥意思?”魏立群一把将报纸夺过来,“你呀!脑子里就知道技术。”郝向博自嘲的摇下头,“这点技术还没搞好呢?怎么?莫非你也想到俄罗斯种菜去?”魏立群抖了一下手上的报纸,“种菜咱干不了,不过这个方法可以借鉴。”“怎么借鉴?”郝向博似乎懂了他的意思,但还是问了一句,魏立群摸了摸下巴望着窗外,“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组织职工干点啥呢!南方的农民工都可以到我们北方来盖楼、修路,揽活干,我们有什么不行的。”“别说,这还真是条路。”郝向博觉得眼前一亮,但马上又迟疑了,“不过,咱们的职工安稳的活干惯了,就怕适应不了。”
魏立群放下报纸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窗前突然一回头,“人得挣钱吃饭,逼到那个份上就没有什么适应不了的,咱厂的职工干什么的没有,修自行车的、蹬三轮的、蹲马路牙子揽零活的,还有搓澡的、装卸汽车和火车的……,女职工卖菜、扫大街、缝零活、当保姆、饭店端盘子洗碗的,给各种私人企业、店铺打工的……”魏立群一口气说下来,情绪也有些激动,工厂停产放假这半年多来,他四处奔走,各家访问,给一些职工介绍工作,帮助困难家庭排忧解难,工人们的心里话他听得太多了,工人们家中的艰难他看的太多了,因此一提起职工的话题他的心都在抖;过了一会,魏立群接着说:“尽管这样,咱这座城市毕竟不算发达,岗位有限那,总不能满街都是修自行车和蹬三轮的吧,半年过去了,仍有许多职工找不到工作,靠一点微薄的积蓄过日子,有人说如今的食杂店快赶上住户多了,这是没办法呀!”魏立群的嘴角都在哆嗦;郝向博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吭声,这些事他又何尝不知,两人半天无语。
郝向博起身给魏立群倒了一杯水,魏立群接过水杯,他望着杯子里升起的腾腾热气,感叹地说:“工厂散了伙,怎么也不能再让职工寒了心那!国家给了政策政府也拿出了措施,但是僧多粥少哇!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郝向博猜透了他心中是怎么想的,“那么钢厂你不去了?”魏立群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把答案抛给了郝向博,“你说呢?”郝向博笑了一下,“那可是市人事局专门开会为你这个功臣安排的。”春节前,市政府在批准电子一厂破产时,人事局考虑到魏立群在部队是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荣立者,专题开会研究决定调他到钢厂保卫处任副处长工作;魏立群还是没有回答,郝向博抓住话题不放,“你如果不去,你家那位‘小公主’那关也通不过。”魏立群明白他指的是自己的妻子杨丽颖;自从工厂放假以来,妻子到处托人拉关系为自己找工作,并不断软磨硬泡的威逼她在部队工作的父母给女婿想办法(父亲是临疆市军分区司令,母亲是驻军某医院院长);魏立群说:“我的事情我做主她管不着。”郝向博笑了,盯着他的眼睛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魏立群与自己同岁,都是三十一岁,只是生日照他小几个月,两个人从小就住邻居,两人的父母都是电子一厂的职工,两个人从小就在一起玩,上小学、初中、高中也都在一个班;高中毕业时自己考上大学,魏立群没考上,他当年秋天就入伍当了兵,一直到连队指导员的岗位上转业回来了;魏立群天生就是当兵的材料,如果不是赶上裁军他也许能在部队干一辈子;回到地方后,他的作派还是一个兵,站立不叉腿、走路象出操、两眼不斜视、坐下不弓腰,说话干脆一字一句象喊口令一样有力有序;魏立群高高的个头魁武健美,高高的额头、浓黑的眉毛、精气十足的大眼睛、笔直的鼻子、嘴角有棱有角、略带方形的下巴,整个一张脸象雕刻的一样线条分明、粗犷豪爽,混身上下透着阳刚之气;郝向博觉得如果给魏立群换上全套军装、扣上钢盔、端上冲锋——枪,“咔”拍一张像贴在墙上,就是一幅标准的保家卫国的宣传画;所以,性格内向的郝向博常常以魏立群马首是瞻,好象他才应当是大哥,他身体比自己壮、胆子比自己大、脑瓜比自己活,虽然两个人性格不同,但决不影响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和好朋友,说话办事两人总能想到一起做到一起。
魏立群转业时本来分配到公安局,是自己硬把他拉进电子一厂,他也象老厂长一样打算让魏立群进厂帮他们一把,虽说技术上使不上劲,抓管理做政治工作是绝对胜任的;当时正赶上老书记退休,新书记还没选派进来,说破了是没人愿意来,其实当时郝向博就是随口说了一句,魏立群真就没到公安局报到,一头扎进了正要走下坡路的电子一厂,做了党总支书记,不到三年的功夫工厂完了,郝向博不止一次自责说:“都怪我!我不该把你扯进来。”“扯淡!”魏立群说:“你的话咋那么好使,是我自己愿意来。”
魏立群见郝向博看着自己愣神,喝了一口水,“光听我一个人白话,也说说你的想法,说,有什么打算?”郝向博本不想说,看到他那热切的目光,他不想瞒这个直心肠的哥们,于是他把自己的打算从头到尾说给他听,最后又说:“这只是想法,还没经过苏静审批呢。”魏立群走到郝向博面前,兴奋地咧开嘴笑了,而且笑得像个见到糖果的孩子,接着又伸出手照郝向博胸前就是一拳,“好!太好了!这一来咱电子一厂就有希望了。”郝向博低调的说:“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愿望,行不行还说不准,将来什么结果也不敢深想。”魏立群连声说:“希望,绝对是希望,这是咱电子一厂能重新复活的唯一出路。”他把两手搭在郝向博的双肩上,“这决不仅仅是你个人的愿望,这是咱全厂八百多职工和两千多家属的盼头啊!”如果不是郝向博坐在椅子上他真想紧紧抱住这位好哥哥,随后他后退一步,“叭”的一个立正,举起右手向郝向博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代表电子一厂全体人员向您敬礼!”郝向博被他发自内心的真情所感动,忙站起身来一把拉下他的手,“别,先别这样,最后如果没有结果,可就……”魏立群立即打断他的话,“我相信你,会有结果的,一定会有结果的,你就干吧。”说完,从桌上抓起那张报纸,“这张报归我了,你就放心去实现自己的心愿吧,记住!这绝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咱们全厂人的心愿,这里的事就不用你分心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郝向博还想说话,魏立群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走!到我那去,中午咱俩喝点再好好聊聊。”郝向博从床上抓起上衣披在肩上跟他出了屋。
出了房门,魏立群抬头望了望朗朗的晴空,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但是正月的太阳照在身上并不感到暖意,魏立群却感到身上火热火热的,多少天来他第一次觉得两腿这么轻松,他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用朗诵的声调说:“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回头看一看郝向博,“何况冬天就要结束了。”郝向博看着他那高兴劲,开玩笑的说:“你这一介武夫,就别整词了。”魏立群故意脸一板,“小瞧人,我这下野的书记好歹也是文职呀!”两个人相对注视了一下,开心的大笑起来,这笑声是那么洪亮、奔放和纯厚,惊得附近一棵大榆树上的一只喜鹊扑腾几下翅膀飞了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圈落到院门的门柱上,“好兆头!“魏立群看着喜鹊说,“出门见喜呀!”郝向博附合着说。
由于高兴,中午两个人喝干了一瓶“北大仓”白酒外带四瓶“明月岛”啤酒,接着一下午又喝了三大壶茶水,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聊还是口渴,直到快下午四点钟了,郝向博才穿上外衣出了魏立群的家门到幼儿园接女儿佳佳去了。
魏立群家的摆设与郝向博屋里大致相同,衣柜、书柜、衣架、写字台一样不少,北墙小窗户上面也是挂着夫妻两人的结婚照,不同的是魏立群身着西装,妻子杨丽颖披着粉色的婚纱,但是他们结婚三年了却没有孩子,所以屋里没有孩子的照片,当然也没有佳佳那样的小床;再就是少了郝向博那张绘图板,墙上多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大挂钟,彩电是29寸的比郝向博那台略大一点;父母亲住东屋,自己与妻子住西屋。
郝向博走后,魏立群独自一人还在喝茶,由于心情好他看什么都顺眼,就连写字台下的一支腿上掉了一块皮,而且明显缺块肉,他今天看着也舒服,妻子催促他多少次,让他找块木片贴上去,再涂上一层漆,就是总没倒出功夫来,可是今天看到这条腿却觉得挺好,凭什么非得让它跟其它三条腿一样呢?缺一块肉有什么不好?更符合自然规律;魏立群把目光从那条残腿上移到桌上那张报纸上,农民到俄罗斯种菜的报道他已经看了多少遍了,借着洒劲和残茶的味道他又看了起来,而且念出了声。
杨丽颖开门进来了,她下班了,杨丽颖身着一件橘红色的羊绒大衣,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长筒皮靴,挎着一只乳白色的小皮包,扎着马尾似的头发,前面的刘海儿烫了些小卷,这些小卷是为过春节烫的,平时,身为中学教师的杨丽颖是从不做头发的,她一脸喜气的走进屋,发现丈夫悠闲自得的样子,顿时现出一脸灿烂的笑容,走上前说:“就应当这样,你是该解脱了,该想想自己的事了。“她把挎包挂在衣架上,脱下大衣也挂在挂挎包的钩上,身上露出了浅绿色、左胸绣着一朵红花的绒衣,她迫不及待地奔上来,两支胳膊从后面搂住丈夫的脖子,“说!什么时候上班?”没等魏立群回答,她松开手捂了捂鼻子,“哎呀!怎么这么大的酒味,你喝了多少酒哇?”“白的半斤,啤的两瓶,不多,高兴吗!”说着回身抓住妻子的手,杨丽颖笑了,“高兴好哇!那你什么时候上班?”魏立群忙松开手故作糊涂的问:“上班?上什么班?”杨丽颖坐在他对面,“钢厂啊。”魏立群心想坏了,她怎么得到信儿了呢?嘴里仍在装傻,“什么钢厂?”杨丽颖急了,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站起身来用手指着他说:“好你个魏立群到现在还跟我打哑谜,通知你快两个月了,你连个口风都没跟我透,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她气呼呼地走到床边坐下来,眼睛瞪着丈夫,“要不是表姐给我打电话让我催你上班,我还蒙在鼓里呢。”魏立群心中直叫苦,杨丽颖姨家的表姐就在人事局工作,自己怎么把这个茬给忘了呢?他只好慢吞吞的说:“我是想……”妻子不让他解释,“用不着罗嗦,说哪天上班吧。”魏丽群压低了声音用温和的口气说:“我想缓一缓,工厂里有很多善后的工作还没处理呢,我不能撂下就走哇。”杨丽颖想了想,“那好,明天我就告诉表姐一声,让人事局再给一点时间。”妻子的口气也缓和了。
这时,婆婆开门探进头说:“丽颖,吃饭了。”“妈,就去。”杨丽颖站起身来到丈夫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只手搂住他的胳膊,“走吧,吃饭去。”又低下头伏在他耳边说:“我可告诉你,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许瞒着我。”魏立群站起身也伏在她耳边就:“我敢吗?我的‘小公主’。”心想要麻烦,真让郝向博说对了,“小公主”这一关还是真不好过。
杨丽颖象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姑娘,眉毛、睫毛、眼角、鼻尖、嘴唇都微微向上翘,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娃娃脸,而且都翘得恰到好处,翘出了秀美和可爱,翘出了乖巧与调皮,连她的身形和体态都象她的容貌一样玲珑小巧、俏丽多姿,学校里的女同事说:“我们的小杨老师简直就是瑶台玉女,走起路来也婆娑起舞、飘然若仙。”由于父母都是职业军人,这个部队大院长大的姑娘从小就崇拜解放军,所以跟刚刚转业一身军装的魏立群一搭眼就没有再犹豫,当时她看了魏立群几眼,心想这个当过兵的人太标准了……。
这个俏姑娘嫁到魏家后,是丈夫爱着、婆婆宠着、公公向着,时间长了她即使说错话做错事也没人挑,再加上结婚三年也没孩子,她就成了全家人的乖乖女;婆婆做饭不让她伸手,丈夫干活不让她动手,公公买米买菜她插不上手,丈夫有时候开玩笑说:“你快成了我们家的‘小公主’了。”夫妻俩偶尔产生点口角,她要是耍起点小脾气,连苏静都说她,“又耍‘小公主’脾气了,我看魏立群就差没打个板儿把你供起来了。”
但是,惯也好、宠也罢那是别人的事,自己要通情达理、明辨是非,所以,师范大学毕业的杨丽颖在丈夫面前撒娇绝不蛮缠,任性绝不胡搅,她深受丈夫、敬重公婆,她热爱这个家维护这个家,下班进屋抢活干,每月工资交婆婆,正是这样魏立群更加宠爱自己的“小公主”;有一次晚饭后,杨丽颖收拾完碗筷,进屋刚坐下嗑几个瓜子,忽然“哎呀”一声说:“我还嗑什么瓜子啊!得赶紧批改作业,今天的量太大了。”
当她聚精会神的在灯下看作业时,不知不觉中丈夫把大半碗剥完皮的瓜子仁放在她面前,她回头向丈夫报一个感激的微笑,从丈夫那充满爱意的脸上,她忽然觉得这个性情直率豪爽的男人,他的内心决不缺乏涓涓入微的深邃和细腻;但是,这个当年憨直的刚刚转业的傻大兵也着实让她哭笑不得,她记得刚恋爱时,魏立群第一次拥抱她,坚硬有力的双臂搂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混身的骨架都被挤散了,她急忙喊道:“你抱疼我啦!”魏立群不好意思的松开双手,“对不起,可是…我没用力呀?”杨丽颖嗔怪而娇憨的说:“你是把我当炮弹了还是当钢枪了?”从这时起,她就想这个莽汉还会不会温柔一点。
魏立群摸了摸妻子的肩头,转身坐在另一张桌边开始写日记,从老班长牺牲后他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并坚持到现在;写日记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份,不管每天工作多忙、时间多紧,他都要抽出时间来写日记。他认为日记可以记下生活中最最平淡的小事,也可以留下生命中闪光的亮点;既可以显现生活的轨迹,也可以检验自己成长的过程;写日记可以陶冶自己的情操,也可以净化自己的灵魂;写日记可以……。十二年来,他已经写下三十八本日记,总之,写日记的习惯他要永远坚持下去。
(https://www.biquya.cc/id44608/2378861.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