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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带着满腔怨气，扯掉另一个衣袖，一件上好的外套变成正儿八经的大马褂。他爬上皇岭，翻过东山岭，沿着十牛峰山脚下，走出了塘家冲，来到衡阳城。
他没有留恋，径直走进车站。
中和曾听堂伯王秀遽讲过，桂林山水甲天下，是如何如何美丽，印象最深是漓江两岸风景跟画出来似的，群峰兀立，芦竹返青，山水相映之间竹筏飘逸，鸬鹚悠游，人们像生活在世外仙境……这些画面仅存在他想象中，现在要去那儿亲身感受，何乐而不为。
早些年，广西搞开放时，秀遽带着儿子王继畴和孙子芳清还有村里几个人离开了家乡，去桂林谋生。现在，山叔在桂林城开有一个肉摊，靠贩点猪肉卖维持生计。前几年，秀遽伯回家就没再上去，他的第三个儿子，王继畴的大儿子王芳清还留在桂林。中和听他老人家还讲过，家乡这边好些人在桂林城谋生，有街上干拉人力车，也有给别人店铺打杂之类的伙计活，还有的干久了，存点钱，自个开上店铺做起小生意……日子过得挺自在。
在以前秀遽伯简单的概述里，桂林城仿佛成了中和梦寐以求的人间天堂。巴不得长对翅膀马上飞过去，看看那城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到底有多好。他也曾好几次打算走出山沟沟，到外面的世界去闯闯，均会如愿。桂林城一直是他向往，梦寐想去的地方。由于家里条件尚不错，生活还算宽裕，向往总归是向往，他下不了决心，只得放弃远离家乡和妻儿的念头。
这次，弄巧成拙。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去桂林城的火车票。
中和忐忑不安地蹬上他生平第一次要坐的火车。车箱内，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腔调，无不令他感到新鲜。虽然有些混乱，但对他来讲，这一切都是那么稀奇。
火车陡然启动，中和惊颤了一下，一把抓住窗沿。
坐在中和对面的是一个约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扎着马尾，斜看着他，莫名地向他发问：“你是不是第一次坐火车呀？”
中和愣愣地瞧着小姑娘，似曾相识。
“她是在问我吗？”中和自问，不知该如何来回答。过好一会儿，他才拘谨地“嗯”了声。
“你怕不怕呀？”小姑娘天真地继续问。
中和有点难为情地点了点头，说：“怕，又不怕。”
小姑娘无邪地笑了，“你不用怕，多坐几次就好了，我现在好喜欢坐火车呢。”
中和冲小姑娘笑了笑。小姑娘神秘地示意中和弯下来，并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喔。”
中和点了点头说：“好。”
小姑娘说：“我第一次坐火车的时候还吓哭了。”
中和欲开口，小姑娘又冲着他嘘，“我姨不准我和陌生人说话。”
中和回过头，见一位穿着旗袍、头扎窝砣的干练女子，手里拿着些食品，向小姑娘这儿走过来，只好不吭声。小姑娘立即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看着窗外。中和还是能感觉到小姑娘嘴角撅起的微笑，他也学着小姑娘样子望向窗外。
窗外是他从未体会过的风景。
远处的景物缓缓地后移，一点一点滑过视野，而近处的房子、树木，还来不及看清，便倏地闪过。这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令他难以言喻。这一刻，他的心里仿佛突然被掏空，不由得念起家，念起妻儿，想起这段哑巴吃黄连的奇缘。
他偷偷地瞟了一眼对面的小姑娘，伤感地默许，眼泪蓦然就要往外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叹：人家的孩子多乖啊！
火车在万千根枕木铺垫的两条平行铁轨上咣嚓咣嚓运行，拖着呼啸的风声，驶入茫茫夜色。车箱内，昏黄的灯光伴随着车身摇晃，似乎稍不留意就会熄灭。中和极力想控制自己，身体还是忍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想起当年父母和花家指腹为婚的事，在花枝俏和花枝俪中二选一，多么漂亮的双胞胎姐妹花，曾经不知寄予他多少美好憧憬的爱情，怎知因酒后的冲动，年轻狂野的心未把持住，在中昭枣树林的稻草垛里对水莲动歪念，不得已接受水莲这个事实。世事可谓弄人，原本不相交的两人，在各自的路上前行，都说冲动是魔鬼，却被魔鬼硬掰到一条道上。
今天这个结果，中和似乎早有预感，从那年的冲动后就悔之。
那年夏天。
中和的堂姐被她丈夫羊伟打回娘家，原因是堂姐嫁过去快三年还没有生孩子。这个愚昧的羊伟不分青红黑白，尽把怨气撒往堂姐身上。有时，还常和一些狐朋狗友在外喝酒、赌钱，回到家里，气不顺就打骂。堂姐受不了丈夫的打骂，回了娘家，不愿跟他继续过下去。
在当地，出嫁有个习俗：女方出嫁要给夫家带去一些田产或油茶山之类作嫁妆。堂姐在娘家不愿再回去，羊伟那边担心陪嫁过来的这片油茶山被收回，落个人财两空，便叫村里人来抢人。
堂姐嫁去的那个村叫羊沟坪，在十牛峰西面的山脚下，与南面的铁关铺后山系一列山脉，是当地有名的霸师村。那里的人崇尚习武，民风彪悍。特别是羊沟坪村有个大屋陈老屋，来头更不小，据说是明朝陈友谅将军的弟弟陈友明的后代，几百年流传至今，他们一直没丢老祖宗刀剑铁尺的武艺，老老少少，多多少少都练过。
羊伟领着村里的霸师，来到塘家冲抢人，途经铁关铺街上过。铁关铺街只有上半天赶场时间。他们就选定这个时间段，是想趁集市上人多，吆喝声噪杂，好掩人耳目。
当然，他们没必要大张旗鼓，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这也是预先计划好下手的时间点，一到塘家冲就强行带人走。
按常理，打了人该承认错误，赔礼道歉。然而，这个缺德的羊伟反叫村里霸师来抢人。
“目无王法，欺人太甚……”大伙都为此事愤愤不平。可年轻人没几个在家，就算人在家，塘家冲也奈何不了这么多训练有数的霸师。就这样，中和的堂姐轻而易举被他们给强行带走了。
这天，中和闲的无聊，同马统还有花新业三人在街上灵官酒铺二楼扯家常。
马统的叔父马乾坤在街上摆风水摊，从小就陪在他身边，使口听唤，帮点小忙。整日跟着个能掐会算的半仙师傅，耳濡目染，也捡到些江湖客套，能说会侃。在周围的村庄中，马屎坡的人算最能侃，连马统的小堂弟子顺还可侃侃而谈。
而花新业，他家在街上开“济世堂”药铺。他有四个姐姐。两个大的姐已出嫁，还剩一对比他大一岁的双胞胎姐，一个叫花枝俏，一个叫花枝俪，帮家里看药铺。他条件好，父母留下的活儿都是两个姐干，街上名副其实的花花公子，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做。要说忙碌，就是应付父母指定的相亲任务和追求他的村姑们。
中和看不惯，但又觉得他挺好玩。主要还是他们两家有些交情。
中和的二爷跟花新业的爷爷花全开关系好，两人算称得上江湖友人，一个会武艺，一个精通医药，志趣相投。那年，花全开带着独子花开新要在铁关铺开这个“济世堂”药铺时，有人欺负花氏家男丁少，就那么一条藤上两个瓜，还是父子关系，遭到排斥。中和的二爷侠肝义胆好打抱不平，帮花全开降服了那帮地头蛇，不敢再来捣乱。从此，两家建立了世交关系。花新业的母亲叶秀枝已生有两个女儿，怀第三胎时，花爷爷看出有可能还会是女孩，心里虽有些想法，能来他花家也算是种缘分，无所谓，继续再生。恰逢，花爷爷赶上喝中和的满月酒。中和的父亲跟二爷长大的，自然中和出世就成了他的亲孙子样。两家可谓世交关系，希望好上加亲，双方许下承诺，只要花家生出的是孙女，两家就结成亲家，指腹为婚。并且要求二爷无论男女，都得教花家的孩子习武艺。其实，花爷爷有自己点小算盘，万一是孙子，自然有个借口跟二爷习点武艺，对住在街上的花家，防身保家，两全其美。
马统、花新业还有中和，三人打小在街上就熟悉了。经常约一块玩，算是光屁股耍到大。
“哥们啊！老弟还不到十八，老娘天天在耳边噼里啪啦，要我相亲，我都相了十九回了，次数比我的年龄还大。”花新业跟中和和马统吐槽。
“花心，你就知足吧！取笑我呀！我马统在这排老大，还不知道相亲娶堂客是个啥，晚晚空幻想，夜夜竖鸡把，也没人安慰下……”
“嘿嘿！大庭广众之下，把你那马桶刷干净点。你家傍边不是有个霸王花，猪妖花吗？”花新业嘲笑马统说。
“花心，别乱讲，给你你敢要吗？别乱讲。”马统制止。
“哪个霸王花哪个猪妖花？还不准人讲。实在熬不住，你可要你那半仙师傅十指一掐，先算一卦，看你的艳福何时到啊。”中和忍不住说笑马统。他没想到那个霸王花猪妖花是朱水莲，后来被自己在枣树林霸蛮搞了，肚子大了，自己逃不脱了，不接受也得接受了，成了儿子东东他娘了，与花家姐妹花无缘了。
“羡慕死你中和。同样是人，咋差距那么大，有现成的等你拿下。花心再相个十八九次也白搭，这周围哪有村姑比得上他家那两朵姐妹花呀，那可是起码的标准，立竿见影。”
“马桶，这点说的是实话。我相那么多次亲，硬是没看到比我姐漂亮的小镇妞。先不说我姐聪明伶俐，会拿药把脉，至少善良清纯，待人有礼，懂得为人处世。”
“这点不假，你们家看病行医，救死扶伤，造福一方，是值得赞扬。花心，要是能做你——你懂的。”马统肆意笑起来。
“打住。怪不得你天天狗打回子，老往我家药铺窜，看来没安好心。我姐能瞧上你，我无话可说。呵呵，今天这点酒钱你先掏吧！先表示下给我瞧瞧。”
“应该的，偷鸡不成还得蚀把米哦，新业这个建议我赞同，马统不能赖账啊。”中和说。
“哎！还是你中和来，你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了，要做他姐夫了，怎能赖账给我，除非我俩是姨夫关系，你懂得。呵呵！”马统说。
“看看，马统这家伙太小气了，难怪夜抱桩，日幻想。”中和笑话。
“没出息，谁敢把姐嫁去，铁鸡公拔不出毛。”花新业说。
“完了吧，国舅爷发话了。”中和说。
“花心，千万别介意，反正不要你买账。老规矩，今天排除你国舅爷，不来黑白配。谁付费，来个叉子叉狗头，搞定。”马统向中和调侃道。
“这还差不多，就这么定了。”
“你个新业，就会拿你姐当饭呷。不就付账这点小事，有马统，还什么叉子叉狗头，娘娘管金叉。哎，马桶，你家给别人算命取名，咋给自己取这个搞笑名字？哈哈。”中和拿马统开涮，转移话题。
“这是你们在笑话，我是总统的统。”
“跟水桶的桶，马桶的桶，有什么区别。同一个读音嘛。呵呵！怪不得我们啊？”花新业打岔。
“你个花心野不一样给人以笑柄。”
“我家好，姓花。我爷花全开，我爹花开新，我叫花新业，字辈接龙，多有创意啊！哪像你们排辈份。”
“姓好听，咱这马姓氏，怎么取名都能让人找到可笑之讥，还有……”马统话未完。
“出事了，出事了……”芳银满脸汗水跑来叫喊。
“么事？芳银。”中和问。
“羊沟坪来好多霸师抢人，把你堂姐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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