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壮士长歌入汉关 > 十六、军队的工作不能连干三代

?

  茫茫雪原,一队人马,约两百骑,像一条黑线在白纸上慢慢滑动,一直滑向辽远的南方。

  丞相李斯的马车,帷帐低垂,悄无声息。

  自召见北军将领后,李斯丞相就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过。随员纷传,老头子受了风寒,又喝了过多的烈酒,吃了过量的羊肉,一时冷热纠缠、阴阳失调,病倒了。军中的医生,选好的去了几批,不见效果。只得从匈奴请来名医,用进口药悉心调治,方才有了几丝活气。这般折腾下来,半个月就过去了。算上路程消耗,已临近回朝复命的期限,不得不强撑着病体,勉力南归。

  正巧匈奴的右谷蠡王到边境游猎,约了扶苏喝茶,公子早早出了边境,到北边去了,一切送行事宜,皆由蒙恬办理。黎民百姓想不明白,两个大国在边境陈兵数十万,多次交战,一定势同水火,怎么将帅们还会约着喝茶。其实,国事与私谊是两个不同层面的内容,完全可以并行不悖。大家在战场上对砍,那是工作;下班后喝喝茶,那是生活。

  王离与蒙恬拱手道别:“来日相见。”

  蒙恬一揖到地:“将军慢行。”

  王离前行了数百步,见蒙恬还立在雪中,便下马来,步行返回道:“为公事而来,过于苛刻,请将军宽恕。”

  蒙恬笑道:“将军客气了。”

  王离道:“家父时常提起将军,感念当年一同出征,患难与共的时光。”

  蒙恬道:“王贲将军安好?”

  王离神色黯然,良久方道:“旧伤时常发作,内外皆已朽坏,恐怕不久人世了。”

  蒙恬道:“历经战阵而不死的人,必当长寿。将军请勿伤怀。”

  王离行礼道:“拜谢将军良言。”

  蒙恬回礼。

  王离转身,走到马前,呆立许久,叹了口气,又走回来:“叔叔是否觉得小侄贪墨过甚,有失家风、有辱秦军?”

  蒙恬拍拍王离的肩,怅然道:“王家、蒙家,数十年间,大小百战,屠灭六国,杀人无数,造下深重的罪孽。迟早必遭天谴,殃及子孙。多攒点钱,提早做准备,有什么错呢。”

  王离跪倒,脸埋进雪中,半晌不动,不时,大雪盖过半身。

  蒙恬如朽木一般,呆立不动。

  朔风声中,王离抬起头,竟是满脸泪痕。

  蒙恬道:“军中人事将有变动,请将军尽快熟悉北军军务。”

  王离惊道:“莫非……”

  蒙恬道:“公子已向朝廷荐举,由你出任北军大将。”

  王离愕然道:“将军您要到哪里去?”

  蒙恬道:“蒙骜、蒙武、蒙恬三世为将,将气衰微。若恋栈不退,并非国家的福气。”

  王离颤声道:“王翦、王贲、王离,何尝不是三世为将?”

  蒙恬闭目不语。

  王离行礼、转身,前行数百步,上马。这位即将统领数十万大军、系国运于一身的将领,且喜且悲,一时振奋,一时恐惧,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假使时光倒退十年,任何一个职业军人,得到执掌一个军团的权柄,必将欣喜若狂、感激涕零。这不但代表着现实世界中的赫赫战功,更意味着竹简史册上的浓墨重彩。谁不为之倾倒,谁不为之折腰?可是,形移势转,当年无限权势、无上荣耀的虎符,已变成烧熔的铁浆,谁都不敢伸手触碰了。

  秦攻灭六国,其中五个是王翦、王贲父子的勋劳。如今,这道兵符即将落入两位名将的子孙手中,原属实至名归、水到渠成,却只让继任者恐惧得肝胆俱裂。王离虽出身行伍,心思不如文臣细致,毕竟是世家子弟,判断形势的悟性还是有的,在这一件事上,他有十分精准的预感,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坐享祖荫,而是父债子偿。果不其然,不久之后,楚将项燕的后人项藉,在巨鹿会战中毁灭了秦军精锐,大将王离被俘,结局不见于史载。这个人与这个家族,一夕之间淡出了历史舞台。只到两汉魏晋,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复兴,才逐渐恢复了先祖的荣光。

  军队的工作不能连干三代,那些子承父业的人,实在应该警醒一些,好使自己从逐渐升温的水中,脱身出来。云南文山的农民口耳相传着这样一个常识,一块土地种植三七后,需间隔七年以上才能再次种植,不然病虫害和根腐病会导致颗粒无收。一颗果树,前年挂果多些,今年就会少些,明年又会多些。树犹如此,人亦如是。一个家族,祖辈昌隆,父辈可能就会衰微,孙辈或许又会兴旺;一个人,年轻时过于奢华,到老可能就会颓唐。家族和个人的福祉有限度,不可不爱惜,不可用尽。云南腾冲流传的民谣,用质朴的语言,说出了这个规律:“好个腾越州,十山九无头。财主无三代,清官不到头。”千百年以来,利欲惑人,权位动人,能够克制贪念,适可而止的人并不多,因此真正的世家大族也屈指可数。今人最崇敬的曾国藩家族,便是顺从了大道,以致福泽绵长。同治十一年,曾国藩在儿子曾纪泽的搀扶下散步,他说:“我这辈子打了不少仗,打仗是件最害人的事,造孽,我曾家后世再也不要出带兵打仗的人了。”曾氏后裔恪遵祖训,远离军政,大隐于世。

  王离神情恍惚,心中烦乱不已,只顾打马向前,走了两里地,见一军尉垂首跪在雪地中,沉声道:“小军斗胆,请将军留步。”

  王离道:“你是何人?”

  军尉道:“小军重泉人骆甲,现为秦军骑士。小军的朋友染上寒疾,危在旦夕,乞随将军车仗,回陈郡疗治。”

  王离大怒,用马鞭打落骆甲的头盔,骂道:“你这寻死的,纵放戍卒逃归,不怕罚作奴仆吗?”

  骆甲纹丝不动、语气不变道:“将军的车辙,比来时更深了;将军的马蹄,比来时更深了。阴山一行,斩获颇丰……我的朋友说,只要将军赏一辆破车、一匹驽马,结伴过了上郡,愿将等重于车马的黄金献予将军。”

  王离冷笑道:“我王家破灭六国,所见财货如山,多少黄金能动我心?”

  骆甲道:“所见者,公。未必为将军所得。”

  王离怒极,一鞭将骆甲打倒,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跟上^将军说话?”

  骆甲躺倒在雪地,嘴角的殷红在雪中染出朵朵红花,朗声道:“两倍于车马的黄金。”

  王离又打出一鞭,将骆甲的葛衣打裂。

  骆甲道:“十倍。”

  王离正要举鞭,工棚中传来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你不做这生意,我找别人就是了。”

  王离打马前行,不发一声。

  旁边的侍卫躬身道:“奉令。”

  一车一马,驶向工棚。几个刑徒将病号扶上马车,拉上车帘。

  马车朝南方驶去,朔风从车中卷来一个声音:“一鞭千金。灌婴会送到骆兄府上。勿念。”

  战死事不出,论其后。有后察不死,夺后爵,除伍人。不死者归,以为隶臣。寇降,以为隶臣。《云梦秦简?秦律》

(https://www.biquya.cc/id43231/2359258.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