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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举手,捋须,心满意足道:“饱了。”
扶苏道:“同样的酒食,我吃了好几年,早就饱了。”
李斯道:“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公子想回到咸阳?”
扶苏道:“我想离开这里,但不是回到咸阳。”
李斯道:“公子统帅北军已逾两年,将士乐为所用。如今南方战事僵持不下,旷日持久,公子到百越指挥南军征战,正当其时。”
扶苏道:“丞相误解扶苏的心思了。我要离开的不是北军,是秦国。”
李斯强忍住跳跃到嗓子顶端的惊诧,故作镇定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秦土,大秦的公子,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扶苏淡淡一笑:“丞相原本不是秦国人,为何到秦国来了呢?”
李斯沉默良久,好言劝慰道:“皇帝爱你最切,历代秦王艰苦创业,才有今日,你岂能以自己的心意定去留?”
扶苏道:正是因为父亲爱我最切,历代先王创业艰苦,我才不忍坐看基业崩塌,百年之后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李斯惊问:“公子何出此言?”
扶苏道:“秦国,未臻盛世,已闻衰音。非人力可为。”
李斯勃然变色:“这是谁说的,应灭九族。”
扶苏道:“我说的。”
李斯离席,正色道:“身为公子,就可以有恃无恐,信口开河吗?”
扶苏扶李斯坐下,温声道:“丞相辅政多年,熟悉朝臣的短长,就像了解家中猎狗的脾性一样。你我论一下人事如何?”
李斯道:“我对朝臣的看法,只是个人好恶,这是私情啊,心知肚明,不发一言才对。若与公子说起朝臣短长,牵涉人事,就是公事了,并不妥当。”
扶苏浅笑道:“那我说一下我的私情吧。”
李斯道:“愿闻其详。”
扶苏道:“朝臣中,扶苏最敬的是丞相,最亲的是蒙恬。丞相为师,蒙恬为友。”
李斯道:“蒙恬将军配得上这样的评价,老夫愧不敢当。”
扶苏道:“扶苏斗胆将蒙恬与丞相一比。丞相作小篆,蒙恬制毛笔,此为文治;丞相定攻守,蒙恬将雄兵,此为武略。”
李斯道:“李斯不及蒙恬将军多矣。”
扶苏道:“丞相过谦了。丞相是秦国的洪钟大吕,无人可以替代;蒙恬不过瓷碗竹筷,人人可为。”
李斯大笑道:“洪钟大吕,居庙堂之高,哪里比得上瓷碗竹筷甘苦同尝呢。”
扶苏道:“丞相大才,已知扶苏言外之意。蒙氏三代侍秦,根深叶茂,与扶苏同戍苦寒,情深义重;丞相以士子的身份,入秦行政,根浅叶稀,好比沙中之草,经不起风霜。”
李斯道:“李斯的儿孙,娶的都是公主;李斯的女儿,嫁的都是公子。世人都说,自古以来,还没听说过这样的盛事……”
扶苏道:“世人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此等盛事,生于始皇,未必延续到二世吧……”
李斯道:“公子御极,朝臣必定以蒙恬为首,李斯要保持今日的恩宠,将不可能了。”
扶苏收敛起笑容,正色道:“丞相权衡利弊,知道应该辅助谁了吧?”
李斯道:“扶持没有继承权、没有军队背^景的公子,比拥戴理当继位、执掌军权、有私人班底的公子,更符合李斯的利益。”
扶苏点头,脸上浮现钦佩之色。
李斯道:“李斯贪恋权位不假,但依然存留士子的操守,这种乱政误国的恶事,绝不会做。”
扶苏将生肉投进炭火,滋滋声响处,李斯透过烟雾,只见扶苏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一个平静的声音,轻轻地吐出:“扶苏做了皇帝,必杀李斯,此肉为证。”
李斯神色不变,笑道:公子可杀李斯,不可杀秦国。公子继位,秦国尚有希望;他人造极,秦国必将破灭。李斯今日逆了公子的心意,他日必死,却不失为忠臣;顺从了公子的心意,不过多苟延残喘几天,却将留下洗刷不掉的恶名。”
李斯严肃地说了一句玩笑话:“到时我死了,大家都说秦国是我搞坏的,我找谁说理去。”
扶苏叹息道:“言及利害而不动其心,事涉生死而不改其志,文士也。”
扶苏起身,向李斯行起首大礼。礼毕,跪在案前,抽出匕首,卷起葛衣,慢腾腾地从大腿上割下一块精肉,炙烤到七成熟,涂上蜀姜,用竹签穿着,起身献予李斯:“天寒地冻,多吃几块,温饱方为正道。”
见了这一幕,李斯再也忍不住,怆然泪下。
重耳流亡列国之时,没有食物,几乎饿死。介之推割下腿上的肉,和野菜煮在一起,给重耳救急。后来,重耳回到晋国,成为君主,封赏当年追随自己的人,却找不到介之推。一打听,这人隐匿到深山之中了。重耳令人烧山,想把这个功成不居的贤士逼出来。却不曾想,介之推宁愿烧死,也不出来接受赏赐。只留下一首诗表达心意: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做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
扶苏用最为决然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事到如今,李斯知道,再说什么也不管用了。眼看大厦将倾,忧虑秦国的前途,一股郁气自肺腑中猛然喷出,堵在胸口,让他几乎昏厥。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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