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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裹着风雪，冲进帐篷道：“李斯先生奉父亲的命令，从咸阳来了。”
蒙恬道：“我以为什么大事，难道李斯会找你的麻烦？”
扶苏道：“你会找我的麻烦吗？李斯当然也不会。”
蒙恬道：“你还是喝你的酒吧，咱们把这要命的冬天混过去再说。”
扶苏面色凝重地道：“我老早就想进京，和李斯先生、赵高先生谋划……只是没有皇令，至今未得成行……”
蒙恬道：“我明白了。”
扶苏道：“你明白什么，你什么也不明白。赶快把人集中起来，我要发布军令。”
涉间、苏角等将校齐聚中军大帐，领受公子扶苏的将令。
接待也是战斗力。即使是公子，未来帝国的统治者，也必须认真面对这个问题。工作业绩固然重要，汇报材料固然要写好，标语、鼓乐、美味、酒、女人，更是少不得的。
始皇帝坑杀儒生，焚毁诗书之前，扶苏犯颜直谏：“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皇帝震怒，将这个忤逆的儿子远远地发配到北方边防。严格意义上说，此时手握重兵，一言九鼎的扶苏公子，其实还属戴罪之身。面对由丞相带队的监察天使，不得不小心谨慎，极尽礼数，避免出错。
扶苏对涉间、苏角道：“扶苏，公子也。李斯等人必然要作出公正严谨的形象来取悦于我，一定会严查各项事务。诸公务必认真筹备，不可疏忽。”
涉间、苏角道：“谨记。”转身出了军帐。
蒙恬脸上露出钦佩之色，披上蓑衣道：“我出去巡查，确保万无一失。”
扶苏道：“你坐着陪我喝酒，哪也别去。”
蒙恬道：“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
扶苏道：“你不留点破绽给他，他如何做出公正的言行来讨好我？再者，筑城固边是国事，以考牟利是私事，国事虽重，宏大辽远，不及放进腰包的真金白银实在。工作做得再好，考评的人不能从中得到好处，依然不会向上美言。我已安排财务准备两百个沉甸甸的包袱，每个包袱背到咸阳，都能买一栋大宅子。这才是他们乐意看到的。”
蒙恬道：“小吏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收公子的钱吧。他日要付出多少倍的代价才能偿还呢？”
扶苏道：“钢铁虽硬，遇阻即折，金银虽软，无坚不摧。秦国当年东向逐鹿，放出猎狗之前，先撒出一大堆钱，摧垮了敌国的上层。要钱的，给钱，不要钱的，暗杀，这是李斯制定的策略。这段历史还不算久远，大秦的官吏，人人知道不要钱的后果。你说他们是要钱呢，还是等待刺客的利剑？”
蒙恬道：“清廉的官员，不是你喜爱的吗？贪墨的官吏，不是你厌恶的吗？”
扶苏道：“可是，踏上仕途的人，怎么能清廉呢？没有财力支持他，必然是走不长久的。官道如此凶险，一旦出了事，贪官能用钱解决麻烦，清官却束手无策。因此，贪的人要比不贪的人更有机会，更安全。无数年轻人到宦海中搏击，明枪暗箭，处处机锋，缺乏势力的人，游到半途就被恶浪暗礁吞没了。到最后陪伴在皇帝身边，掌控天下，患难与共的，不是会敛财的人，还是谁呢？”
蒙恬道：“那皇帝反贪^腐不是很容易吗？看看谁在身边，张开落网就是了。”
扶苏道：“英雄谁会自剪羽翼？对于天子而言，权力是最重要的，钱财只是小节。因为肃贪这种小事，弄得人心惶惶，众叛亲离，那就是愚蠢了。历朝历代，造福百姓的，不是毫无道德瑕疵的清流，也不是贪婪粗鄙的蠢人，而是居于中间，公私两便的能吏。用那些清廉无用的人，还不如用贪墨有用的人。再说，那些人能够身列朝班，已经贪得差不多了，吃穿住行都有国家负责，子弟求学、求官也有门路，哪怕不贪，也没有顾虑了。你要换一些食不果腹，在咸阳城里买不起房子的人，他最起码得先贪一套房产不是，先把孩子送到匈奴读书不是？这些都需要钱啊。所以用贪官的成本低得多。”
蒙恬道：“吏治已经腐坏到不堪的程度了，你作为皇储还要纵容它。”
扶苏道：“你发明了毛笔，却不懂得它的奥妙。毛笔原本是白的，只有在墨中染黑了，才能书写锦绣华章。决定这个社会运转的原动力是利益，不是公子，也不是皇帝。这不是我能改变的。”
蒙恬道：“做人不能聪明到你这种程度。”
扶苏道：“这群烂人，搞了几千年，还搞成这样，没救了。”
蒙恬坐下来，喝了一口酒，咂咂嘴道：“大秦气数尽了，生出如此睿智的公子。你把一切都看透了，明白一件事你也改变不了，你对权力没有欲望，对改善没有信心，怎么能传承先祖的事业？”
扶苏道：“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
蒙恬道：“你说过了，越过我们修的墙，到北方牧羊。”
扶苏收起笑容，盯着蒙恬的眼睛，真诚地道：“携二美姬，周游天下，肆意淫乐。”
蒙恬长长叹了口气。
扶苏恢复了玩世不恭的表情，躺在榻上，懒洋洋地随口问道：“我的将军，你的理想？”
蒙恬转过头不看他。
扶苏用轻佻的语气道：“你没有理想？”
蒙恬跳起来，扯着嗓子大喊道：“我有理想，我有。我告诉你，我有。我的理想是在山脚下开个店铺，卖头巾，一年卖三十万块头巾。”
蒙恬凄厉地大叫道：“当年的虎狼之国，横扫六合的秦军大将，现在的理想是开个铺子做买卖，这是天意弄人还是自甘堕落？几个时辰前，我跟一个卑贱的商人说，没有哪个朝代是永恒不变的。这句话我在九原郡的驿馆里说过，在阴山的巅峰上说过……今天，我是第一次对着人说。王侯将相都不相信自己能撑下去，每个人都在铺设后路，却要老百姓相信这个国家千秋万代……”
扶苏面无表情，裹紧被子，无动于衷地嘀咕了一句：“睡吧，天黑了。”
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庶绩咸熙。——《尚书?舜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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