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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民灌婴拜见上^将军。”灌婴跪伏在北方冰冻的大地上，整个脸埋在冰雪中。
蒙恬百无聊赖地望向山与天交接的地方道：“一路吃了很多苦吧？”
灌婴道：“大秦子民，不敢言苦。”
蒙恬道：“我看你不是秦人。赵人，魏人，齐人？抑或，楚人？”
灌婴道：“贱民是秦人，千秋万代，只有秦人。”
蒙恬道：“民谚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你听说过吗？”
灌婴道：“贱民生于故魏之地，未尝听过这种言语。”
蒙恬跺跺麻木的脚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是刻在金石上的铭文。没有哪个朝代是永恒不变的。倘若楚人得了天下，举世颂咏《楚辞》，未尝不可。”
灌婴沉默不语。
国法：贱民非议国事，斩。
蒙恬觉得无聊，叹了口气，转身回帐篷。扶苏到工地去了，帐篷里稍微显得不那么寂寞。
蒙恬呆呆地坐着，想了半天心事。灌婴全身覆满冰雪，瑟瑟发抖。
这是秦朝大将蒙恬与汉朝丞相灌婴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多年后，灌婴率领八万精锐部队，出击匈奴，重回故地。此时，蒙恬已去世多年，只剩下山巅的一条长墙，述说着当年的豪壮与苍凉。灌婴拜祭蒙恬，撤军南归后不久，也魂归天国。两人留下无尽的话题，任后人评说。
这一个普通的日子，一位声名显赫的大将，一个卑贱如草的贩夫，地位悬殊，机缘巧合，聚在一起说了几句话，谁也想不到今后还有一段余情未了。无数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无论是谁，不管地位多高，财富多少，一定要对偶尔遇见的人好一些，客气一些，留点情义。说不定这个人，多年后会扶持你的子弟，继承你的衣钵，光大你的事业。
北军大将要从戍卒中选一个商人了解情况的消息，让商人们兴奋不已。他们热血沸腾，眼睛赤红，敏锐地从中嗅出金钱的味道，看出无尽的商机。一个将领，召见商人，一定是谈论生意上的事情。数十万人的吃喝用度、秦国与匈奴两国的贸易，是一笔无穷无尽的财富，谁得到了经营的权利，就掌握了自天地生人以来最多的金钱。
一百个翘首以待、摩拳擦掌的商人，在国家打压商业、官吏贪婪残暴的不利环境下，于夹缝中顽强地生存，被精选出来，赋予北行的重任，都有一定的实力。
如今只选一个人，谁去谁不去，应该是一件煞费周章的事。
按照现代人的经验，应该粗略看两眼，找个面貌过得去的；跟着组织考试，选个业务能力强的；接着搞搞政审，选择立场好的；再找来谈话，交代一下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如此折腾两三天，才可以送去见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选很容易就敲定了，用的是极其简单的方式。
蒙恬将军的侍卫下山来选人，天气太冷了，他不敢让自己暴露在酷寒之中太久，就对遇见的第一个骑尉说：“叫个商人来，跟我走。”
这个骑尉是十万戍卒中第一队的指挥官，居于大军最前列，他就是李必。李必也不敢冒着风雪站在山脚太久，他老早就想进帐篷喝碗烈酒，于是对第一眼看见的商人说：“跟这位军爷上山。”
这个被选中的商人就是布贩灌婴。命运是很奇妙的，原本就有定数，岂是人力可以强求的，有些人费尽心机，求索了半生，还不如别人瞬间的机缘。
眼看灌婴的身影即将隐没风雪中，李必突然觉得不放心，喊住他道：“这一趟差使，非同寻常。你要面见的是北军大将，我在军中十余年，也没有机会和将军说过只言片语。你务必小心谨慎，严守上下之礼，表现出过人之处，让将军认可和喜欢你。”
灌婴躬身道：“一个人得到别人多少尊重，取决于自己有多少力量，并非小心谨慎、讲求礼节、有过人之处就够了的。我觉得这趟差不容易办好，请您另选他人吧。”
李必大笑，觉得灌婴说了句大实话，是个实诚人，就放了心，让他跟将军的侍卫走了。
眼看一个天大的富贵摆在灌婴面前，他却因为说话不合人的心意，白白浪费了。
蒙恬打算先随便说几句无聊话，活跃了气氛再谈正事。想不到这个商人，每个回答都中规中矩、字斟句酌；每句话都客客气气、言简意赅。看似客气和恭顺，却透着距离与生分，让人索然无味。蒙恬感觉很委屈，自己还算平和，也没有架子，怎么就不能和一个商人好好沟通呢，为什么每说一句都被堵回来，一个字也不投机？这到底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一念至此，他突然很想念扶苏。这个人，怎么说起话来就这么爽，说了几年都不会厌烦，不会困倦。蒙恬觉得，半个时辰之内，扶苏再不回来，他就要疯了。
剔骨的风呜呜刮着，割肉的雪嗖嗖掉着，过了许久，一个侍卫出来，代蒙恬传话道：“将军问，商灭亡八百多年了，如今做生意的被称为商人，是何原因？”
灌婴道：“贱民只是个卖布的，不懂儒生研究的学问。”
又一个侍卫出来，在第一个侍卫耳边传话。
侍卫道：“将军说，你说一下做生意的学问吧。”
灌婴道：“无非奉公守法，诚信经营。”
北风从帐篷的缝隙中卷出一丝冷笑。
侍卫道：“将军问，你是如何在这乱世活下来的？”
灌婴道：“请将军允许我，走到生命尽头之时，再回到此处，回答这个问题。”
上^将军挥挥手。
侍卫道：“将军说，我用不着你了，你归队吧。”
这个世道，找个合伙卖杂货的人还真不简单。
颍阴侯灌婴者，睢阳贩缯者也。《史记?樊郦滕灌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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