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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军发现盗匪。”斥候飞马还报。
负责押送和警卫的军士刀枪出鞘,张弓搭箭,朝向表情复杂的新兵、刑徒。数十队游骑在道路两侧奔驰,压住阵脚。一名军尉怒吼道:“跪下,低头。趁机作乱者,格杀。”
话音未落,有人嘶声叫道:“跑啊。”
像冷水掉进滚油,队伍中瞬间射出数百条黑影:有武器的新兵砍翻看护的军士,与刑徒一起,四散奔逃。担负着押送任务的士兵,也有人趁乱跑了。
事发突然,场面混乱。炸营了。
想不到短短几十秒,一切都平静下来。军尉令道:“抬头,起身。”数万人站起身来,只见逃散的人大都被击杀在百米内。
唯有一名刑徒,跑到百米开外,一名弓箭手拉开硬弓,羽箭带着恐怖的尖啸,洞穿几乎凝固的空气,穿透逃犯的后脑。
这名神射手得到了应有的奖励——一名都尉拍马而来,战刀划出一条银白的弧线,削掉他半个脑袋。随后,这一队三十名押运的官兵,包括队长,全部被施予枭首的军法。
一百米,一条生死线。
出问题可以,但不能超出这个限度。
殷红的热血令浅浅一层白雪融化成水,又瞬间封冻。片刻之后,大雪将所有的尸体和血迹掩埋,大地依然纯洁干净。
人,自以为是的人,自视甚高的人,我们对于时代,对于命运,不正好似这热烈的血一样,终归留不下一丝半点痕迹。
秦军,虎狼之师,战力非凡。应变速度、杀人效率,天上地下,罕有其匹。
灌婴倒抽了一口凉气。
队伍中,有人心胆俱裂,面如死灰;有人热血澎湃,喜极而泣。一个声音从人群中迸发而出:“秦军威武。”
数万人振臂高呼道:“威武,威武。”
秦帝国的军队,是当时这个星球上,最强悍锋利的战刀。它有健全的编制、严苛的军法、规范的秩序、充沛的保障;它有制式的装备、先进的弩机、快捷的驰道、卓越的将领。即使把这支军队拿到两千年后的今天,让它与某些国家、地区现代化的武装对抗,也不是毫无胜算。哪怕用现代的资源和方法,也不是人人可以编练出与当年秦军匹敌的力量。在那个战乱的时代,它的出现,好似机关枪扫射棍棒,仿佛重炮轰击刀矛。它攻灭一个国家,就像战车碾过蚁巢;它摧毁一座城市,就像山火烧过荒草。泰山的高峻、东海的浩渺,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
时至今日,人们很难相信,以当时的经济能力、管理水平,能造出这样一支无可挑剔的大军。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一个两千年前的农业国家,组装这样一支军队,是一个短期的、自杀性的行为。这就像一个人,为了非常的目标,吞噬下过量的药物,激发出身体里全部的力量,在短时间内猛烈爆发。爆发刹那,毁灭了对手,自己也奄奄待毙。
秦军,光荣背后是无尽的伤痛,辉煌时刻沐浴着垂死的夕阳。这是一个荣耀的悲剧。千百年之后,教人回味悠长。
此时,当十万疲乏厌倦的戍卒蹒跚向北时,这道夕阳已经拉出长长的黑影,更近西山。人们一时激奋,振臂呼喊出的赞颂秦军的言辞,不过是日影下最后的余晖而已。
呼号声中,李必点了十名军士、三名商人,推着装满物资的车,当先行进。灌婴就是商人之一,推着一辆小车,跟着这几个人。
李必一行要去解决盗匪带来的麻烦。以秦国正规军的战力,十数人做这种小事,绰绰有余。带着商人和物资做什么呢?
行进了三里,隔着一百余米,秦军勒马。看到引起混乱、害死几百人的盗匪了,竟然只有两个人。你相信吗?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没有武器,穿着破旧的平民服装,懒洋洋地坐在道路中间,牙缝间插着几根草,百无聊赖。
强盗,是一个古老的行业,也是一个永恒的行业。从先秦时代的盗跖到今天的加勒比海盗,一直是人们感兴趣的话题。代表中国通俗文化最高水准的四部古典名著,一部专写强盗,一部描写路上到处是强盗,一部写强盗如何做成帝王。“此树是我栽,此山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这句耳熟能详的广告语,用在当今林立的收费站上,也恰如其分。
但是,强盗一般选择力量比自己弱小的对象下手,不会主动攻击一支成建制的军队——今天的收费站不收军车通行费就是例证。
灌婴年少贫苦,青年奔波,一直懂得一个常识,民不跟官斗,对抗就是吃亏。因此,遇上官府的人,拿几匹布,收几个钱,踢几脚摊子,打几个耳光,他都赔着笑脸,和气生财。毕竟一年到头,这样的事也没几天,忍忍就过了,不值得为一时的气愤,断了生路。至于据理力争,拔刀相向,主张权益,更是想都不敢想。现在,亲眼看见小民主动找穿制服的人的麻烦,还是在官道上,大大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给他的心理带来极大的震撼。
他认为这两个人一定是穷疯了,又智商极低、愚蠢冲动,才做出这种螳臂当车的举动。接下来的事已经显而易见了:骑兵飞奔过去,砍两刀;还有更简单的,射出两支箭……
骑尉李必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没有下达攻击的命令,而是用刀背拍拍两名商人的背,又指指前方。这两人先是一脸迷糊,接着恍然大悟:不就是送钱吗,这可是看家本领。生意人不会送钱,怎么做生意呢。连连点头,推着车,快步送到盗匪跟前,鞠了个躬,放下车,又跑回来,不超过两分钟,这差使就算办成了,实在是干脆利索。这期间,军人与匪徒,没有一句话交流,看起来同样的情形已出现多次,双方都习以为常了。
这一幕让灌婴看得目瞪口呆,一度产生做梦的错觉。显然,秦军这是向匪徒买路呢。在帝国的疆域内,在秦人的道路上,在官军的刀枪下,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自小在市井中挣扎求生,长于算计,工于心计,却无缘读书,对既往的历史一知半解,只从父祖辈口耳相传中,了解到这支虎狼之军的强悍和残忍,而看不到传言背后另一个真实的方面。事实上,秦国人并非未开化的蛮子,只会争勇斗狠,他们老早就懂得钱的妙用,与诸侯作战,通常是兵临城下、钱入朝堂,双管齐下,用最简单、最有效、成本最低的方法达成目标。当今天子做秦王的时候,商贾出身的吕不韦为相,用钱如用兵,在这一种妙法上,更是炉火纯青。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解决问题,一定要用刀吗?刀一定能解决问题吗?有时候,用钱比用刀更有效率。那个时代的刀和钱,都是金属的,前者能砍伤皮肉筋骨,后者会直达人心。
但毕竟是堂堂国军,公然送礼给盗匪,实在拉不下面子,于是用商人来办这种事。
老祖宗玩的这套把戏,被孙子们搞得炉火纯青,几千年来,官吏们就用商人来办不好办的事,例子不胜枚举,可以写几千本书。官员和商人的兼容共生,民间称之为“官商勾结”。其实,哪有什么官呢,都是商人而已。
面对强大的秦军铁骑,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匪徒竟然懒得站起来,其中一个比手势道:“涨价了。”
李必对着灌婴挥手道:“你去。”
灌婴埋着头,将财物送到盗匪面前。
在他的人生经历里,有无数与强盗打交道的记忆:收取捐税的税吏、办理证照的官吏,全是用强盗的手段,巧取豪夺,敲骨吸髓。他已经不会畏惧他们,甚至不会厌恶他们,这已经成了基本规则,就像牛羊吃草,符合天道。如果运气好,牛羊的粪便落到自己头上,更要感谢皇恩浩荡了。
“谢主公赏赐。”耳边轻轻传来一个戏谑却不乏谦恭的声音。
好耳熟的声音。灌婴抬头,差点晕倒——这两个人,认识。
国运昌而仓廪实,仓廪实则治教化,治教化则人心正,人心正则天下无贼。《史记?管晏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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