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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的大军,一路折损。就像汹涌的水,流过干涸的泥沟,越来越细,越来越慢。
已经有两万人,被草草埋在路边的荒地上。这其中有士兵,更多的是刑徒。
商人,都活着。命可以换钱,钱可以买命。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宝马车和摩托车对撞,宝马车主的命是要牢靠些,因为他有财神的保护,这些财富转化为高密度的钢材、性能优越的气囊,包裹着他,护佑着他。钱财,有时会招祸,更多时候,则是最有效的护身铠甲。
一群野狗跟着这群疲惫的人,啃食倒毙的人身。由于不缺肉食,个个膘肥体壮、毛色鲜亮。但也有倒霉的,被士兵和刑徒弄死吃肉。一边是人在篝火旁烧烤烹煮狗肉,一边是狗在道路边撕扯吞食人肉,人与狗就这样吃来吃去,只教那些年轻不经事的戍卒恶心呕吐。人毕竟是兽王,心机更深一些,手段更强一些,在这场口腹之欲的战争中,占尽了便宜。即使这样,野狗还是表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并未灭绝,反而日益壮大——直道上来往着连绵不绝的军队、商队,猎手们的等待从不会落空,它们在跟踪的途中产子,大狗被吃掉,小狗继续尾随队伍前进。
灌婴知道,他的债大部分收不回来了,这些“爵”们,迟早要被野狗“嚼”掉。
灌婴心事重重,以至于忘记了此行的艰辛。他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荒僻苦寒的地方,两个人公然敲诈秦军,竟然成功。
多年前,六国联军打到函谷关,连碗秦人的鸡汤都没喝到,铩羽而归。现在,两个平民往路上一坐,对抗十万戍卒,不发一矢,搞到三车财物。一念及此,灌婴的头脑突然透亮起来,就像久暗的屋子射进来一道光。这道光让他的眼睛亮起来,血也热起来。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官府和军队并不是那么可怕,并不是那么强大,相反,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堂堂官军,甲胄在身,刀枪在手,面对不与他们合作的人、公然反叛的人,一点脾气也没有。草民奉公守法的时候,官爷们随意欺辱;草民变成杀人放火的强盗,官爷们随即礼敬有加。这个发现让他呼吸急迫,喉咙发痒。这个发现彻底改变了他的心态,从这一刻起,灌婴变得心机深沉,不再唯唯诺诺、委曲求全。这个卑贱的小贩,从此走上了一条神奇的道路。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强盗,不过是两个谦卑恭顺的人。平时在店铺里跑堂,小心谨慎,赚取几个铜钱养家糊口。听到掌柜的训斥,无不垂首而立,言语重了,还会流泪哭泣。是谁,给了他们胆子,让这两个原本平凡卑微的小伙计,胆大包天,虎口拔牙?透过北方酷寒的雪雾,灌婴眼前浮现出一个老人的影像。
这个人,不知来历,不知姓名,沉稳周全,毒辣精准,简直是鬼神一般的存在……思虑及此,不由得一阵胆寒。
灌婴买了一辆板车,雇两个刑徒拉着,走在队伍中间。为了避免“依制”向步行的爵爷行礼,他干脆用被子蒙着头,装成重病号。苦闷的旅途,不见天日的被窝,给了他更多的思考时间和空间。这辆板车,原本拉的不是灌婴。灌婴买了车,雇了人,并不是要自己享受的,他一个贱民,坐车太刺眼,遇到个疲惫不堪又肝火旺盛的贵族,不定当胸就会挨上一剑。爵爷,六十岁的大夫,向灌婴讨钱的那个,发急病了。大家的意见是丢在路上。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处理重病号的,已经丢了将近一万人,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野狗跟着。丢在路上绝对没有生存的机会,为了防止有人装病跑路,士兵们会在病号要害处砍上几刀——医生不够用,无法简单高效得出真病或装病的结论,砍上两刀是比较合适的办法。
灌婴有不同意见,他觉得应该带着大夫。丢了一万人,丢了就丢了,他管不了,但他想管这一个。在众多爵爷中表达反对意见,按国法当获斩刑。于是,商人灌婴膝行来到众爵爷中间,磕头道:“贱民愿意用车拉着大夫到路边,孝敬他一个舒适的地方。”众多眼睛红肿,悲叹同伴和自己命运的爵爷心照不宣,同意了,赏赐贱民为贵族服务的机会。于是,灌婴买了车,雇了人,拉着大夫,跟着队伍前进。
没有人问他,不是说丢路边吗,为什么还不丢?只要有路,就有路边。你不会无聊到要求我必须丢在哪个“路边”吧。
大夫和灌婴有了一番对话。
大夫道:“我活不了啦。”
灌婴道:“是的,爵爷。”
大夫道:“您不要叫我爵爷。”
灌婴道:“好的,爵爷。”
大夫道:“统一前,我的祖父是个农夫。当官的到村里,跟村民说,要富强,要统一。祖父觉得挺有意思,表示支持。支持了几年,听说国家有点富强了,统一的土地也多了,可日子还是一样的苦。祖父问村长,富强了,地里的粮食会多一斤吗?统一了,当官的见到我们会客气一些吗?村长说,这属于宏观层面的问题,解释权归中央朝廷,我没有收到文件,暂时无法给你确切的回答。你不要胡思乱想,要注意人生观、价值观方面的改造,注重个人的修为,保持内心的健康……祖父说,闭嘴,富强和统一关我屁事。
“你别怪农民觉悟低,我们就是看眼前的实惠。农民的力量小,只能操心锄头挖到的地方,关心一日三餐有没有着落。所以,国家说了几十年富强、统一,咱老百该咋过咋过,官府来征兵、征粮,征少了就交,征多了就跳起来干他娘的,不时杀几个税吏和兵。大家说,富强和统一关我鸟事,粮食和命才是我的。
“若干年前,一切都变了。秦孝公任命了一个大官,听说是个外国人,叫什么商鞅。
“外国人靠不住啊,别被他们那些民主、自由、人权的漂亮话迷惑了。
“商鞅将爵位分为二十等,规定,当兵打仗,砍一颗人头得一个爵位;当农民种田织布,多交粮食绢帛,也能换取爵位。朝廷下诏说,百姓内粟千石,拜爵一级。
“老农民靠种田封爵,这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我们这个朝代之后,如果你还想靠种田出人头地,那就是脑袋坏了,顶多给你发个匾牌,写个‘种粮能手’什么的,当不得吃,当不得穿,有如一堆废柴。现在可是获得爵位,爵位是什么?几千年来,那是贵族才有的宝贝,比凤凰麒麟还稀罕……
“从此之后,年轻人跑到国外砍人的头,乐此不疲,战死上百万;年老的日夜不息耕田织布,向国家缴纳物资,累死饿死上百万。国人在希望的感召下集体走向绝路,没有人逼我们,我们是心甘情愿,满腔热情。我正好赶上这个‘恢宏壮丽’的时代,累到吐血,全家省吃俭用,饿死了人,靠上缴粮食得到了爵位。村子里,别人家封爵了,我不能不封啊;别人晋爵了,我不能不晋啊。
“你问我为什么要追逐这个没有实际意义的虚名,你问我为什么不淡泊名利安静生活?我告诉你,我不是虚荣,我不是糊涂到脑子进水。我能做这样的选择吗,我有选择吗?你不知道在这个人的世界,做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民,是多么悲哀,多么无助。
“你以为卑贱的人可怜,其实他们的可恶更让人发指。村子里的人,无论风雨寒暑,日不出而作,日落而不息,蚂蚁一样负重,猪一样靠残渣糠麸度日,没有一刻不辛劳。见到力量强的官、兵,就像奴仆一样,恭顺、谦卑、亲热;对待没有爵位的乡邻,却像虎豹一样暴戾、残忍、刻毒。乡民们处于社会底层,被无数只脚踩在头上,欺辱他们的人多,可以欺辱的人少,因此不会放过每一个可供施暴的对象。套用一句时髦的话,强者太多,弱者明显不够用了。在这样的乡土,一旦成为卑贱中的卑贱,就会万劫不复……“就这样,国家不付出任何代价,仅仅创造了几个名词,把人分出了等级,就得到了虎狼一样的士兵、取用不尽的钱粮。
“富强、统一、爵位这些东西,其实就是个挂在驴脑袋前的胡萝卜,驴拼命往前跑,要去吃,可怎么也吃不到。驴识破诡计,不跑了。人就把一根胡萝卜分成了几十份,跑一段路给一份,驴有了希望,有了盼头,以为每天都有收获。其实它不知道,它拉的是一车胡萝卜,都是人的。驴跑到终点,累垮了,累死了,还执迷不悟,说,无悔奋斗的一生。”
说完,大夫死了,走完了他“无悔奋斗的一生”。
灌婴将爵爷埋在路边,长达千里的道路两侧,埋葬了数不胜数的爵爷。
有其实而无其名者,商人是也。无把铫推耨之势,而有积粟之实,此有其实而无其名者也。无其实而有其名者,农夫是也。解冻而耕,暴背而耨,无积粟之实,此无其实而有其名者也。《战国策?秦王欲见顿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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