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墨染的枫叶 > 第三章 潜在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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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公元前二三六年邯郸城南

  刚入深秋,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漫地里尚有薄薄的雾气还未散去。林政站在城南十多里地的一个小荒坡上,这附近荒无人烟,一条长满荒草的路,从旷野延伸到旷野里。

  他奉着商大人的命令来寻一个人,自己连夜查访打探,确实在这里找到了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却已经死了。他的尸体就躺在这荒山乱石间,看上去似乎已经死了一段时日了。他一手捏住鼻子,一只手用一根树枝捅了几下尸体,皱着眉头看了会儿,然后跳下来走到小路上,对立在旁边吓得连尸体都不敢看一眼的刘三道:“看你那怂样儿。现在城门快开了吧,你先回去告诉商大人,让他过来看看。林政说完又补充道,骑着我的马去吧!快去快回!”

  “是,大人。”刘三早就巴不得离开这里了,听到这里自然乐意,他二话不说,拍拍屁股爬上马就走了。

  林政本想趁机在这儿休息下,就让刘三回去禀报商大人。刘三没走之前,自己倒是没有感觉到什么,可刘三刚刚走,林政突然就慌了神,他心里突然就开始害怕起来。

  一想到自己正和一个死人呆在一片荒野里面吹着冷飕飕的阴风,林政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但最让他害怕的却不是鬼怪山魅,也不是豺狼野兽,他更害怕的是他们,那个可怕的组织——墨枫。

  林政虽然刚刚进入亭间府不久,但他却早就从外面听闻过许多关于他们的传言了。那些传闻或真或假,没有人知道该相信哪些。但是有一个说法却是所有人都相信的,那就是他们要杀的人还没有一个幸存下来的。

  自己会不会碰上他们呢?如果碰上了,自己能活下来么?

  林政时不时的就抬起头来四处看看,哪怕是一阵微风也让他心中一阵紧张。他总觉得周围有些什么东西,可是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具腐烂了一半的尸体,一片青黄相间的荒坡和一个浑身无力的太阳。

  就在这时,林政突然瞥见一个身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那个身影慢悠悠的朝着这边走来,步子不急也不慢。

  难道刘三遇到什么麻烦了,又折返回来了吗?可刘三是骑着马离开的,而这人徒步而来,肯定不会是他。难道是亭间府的差人吗?刘三刚刚离开,现在恐怕还没进城,府上的差人又怎么会知道这里,这人更不会是亭间府的人。那这个人会是何人呢?只是路过此地的闲人吗?

  或者说,难道…难道是他们?林政一想到这里,身体又不禁的打了个寒战,难道真的是他们?

  林政握紧手中的佩刀,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我也不是吃干饭的,就算真是那些人我也不怕,而且那些话都只是谣传而已吧?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组织呢?

  …………

  渐渐地,那人离自己只有十丈不到了,林政已经看得到那人的面庞,斗笠下的那双眼睛冷冷的,那张脸上更没有任何的表情。自己死死的盯着他,而他却像是看不到自己一样,还是一步一步的走着,迈着那不快不慢的步伐。

  “你是什么人!”

  虽然声音似乎都已经有些变质,他最终还是扯出了这句话。他的脸颊也生了些虚汗,风一吹,突然就哆嗦了一下。

  “林政,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应道。

  商驰摘下了戴在头上的斗笠,摘去脸上的大胡子,露出了他那张成熟了许多的面孔。

  “商大人啊,你怎么、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了?”林政这才放下心来,松开手中紧握的刀柄,几步走到了坡下,迎了上去。“刘三找到你了吗?我让他先回去通告你了。”

  “刘三?没啊,大概在路上错过了吧!我是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刚好顺路,就到这里看看。这里就你我两个,叫我大哥就行了。”商驰看了看林政又说,“我跟你说过吧,此事恐怕和他们有关,所以我不想太多人知道,为免人多口杂,泄露了消息,我就这样打扮着来啦。”商驰说完又把斗笠戴在了头上,他四处扫视了一下,瞥到了林政脸上的汗,又说道:“你小心点也是应该的,那人当真死了?尸体在哪?”

  林政领着商驰绕了几步,来到了一个土坑前,他扒开自己刚刚掩上去的枯枝和碎石,“大人…大哥,在这儿…”

  一具腐烂了一半的尸体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土坑里,并没有对这两个打扰了自己安宁的人表示出任何的不满。当然,他也已经没有了这个能力。

  商驰也不顾那股恶臭,俯身就在尸体上检查起来。他把生了蛆虫的身体翻过来,终于在背上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正是那个胎痕。他又检查了下尸体身上的伤口,是刀伤,伤在喉咙,又细又浅,而且只有这一处。

  看来自己想的没错,这人恐怕就是内宫的侍卫,他已经死了有十余天了,然而宫中却无任何的动静。当然宫中失踪了一两个侍卫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至少负责的都统应该会前来备案。看样子这名侍卫也的确是死于那些人的手上,但他们这次又是想做什么?难道是对内宫有什么企图?

  商驰想了一会儿,心中立刻就有了一个计划,他暗自笑了笑,他们要是真有什么企图的话倒也挺好。毕竟他还是很相信自己的安排的,而这一次,这一次一定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林政啊,我想我们这次有事情做了,这里没事了,我们先回去吧,你也该休息下了。”商驰笑眯眯的说。林政毕竟是亭间府里的新人,商驰也不得不对他多多的照顾些,林政转身就想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停了下来,小心的问道:“商大人,那,这尸体,带回去还是…”

  “不用了,你随便处理掉吧!”商驰说完就自己一个人先离开了。

  林政本来也想不管不问,但他想了想,既然是自己将他挖了出来的,还是自己把他埋好才是。

  林政忙活了很久,他在平地上新挖了一个土坑,然后将尸体拖了进去,又盖上了土。他正打算填上最后的一掊土,然后就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觉时,却突然听到附近似乎有什么动静。

  “商大人?”林政抬起头喊了一声。

  没人回答。

  (二)

  战争就像北风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吹过来,然后又吹回去。不仅将这片土地践踏到了一种难以修复的程度,更将人们对于生活仅剩的那点希望也剥夺了去。而这个时代的人们就像是北风中的沙尘一样,当他们生在这风里时,他们也就只能选择飘浮,而且无论他们愿不愿意,他们都是沙尘暴的一部分。战争是他们的宿命,是他们任何人都摆脱不了的命运。即使是生活在一国的都城里的人们,也不能摆脱这个命运,事实上他们遭受到的苦难反而要更多。然而这却不包括那居于正中央的王宫里的人们,和宫墙外的世界相比,这里则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不管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苦难悲哀和灾祸,森严的守卫和高高的宫墙都会将它们阻挡在外,并且告诉那些心中有一些不规矩想法的人,这里不是普通人随便可以进出的地方。

  李吉是李牧之子,但他能随意出入王宫的原因却不是因为他父亲是右将军,也不是因为他母亲是倡姬夫人的姊妹,而是因为他是赵迁相伴近十年的读伴。虽然更多成分上只是玩伴,因为他们俩人在一起从未安安静静地读过几本书,总是四处嬉闹捣乱,每天都要惹些事情出来,但赵王却从未打算把他们二人分开,一方面是国家的安全还仰仗于李牧,而且赵迁也恐怕不同意。另一方面,李家掌握重兵,把其儿子以伴读之名置于宫中,用意也很清楚,一来推显王恩,可安之,二来以防异心,可稳之。同样,身负台甫之职的季成——季家也是这个道理。季成有一女,温良贤达,淑惠静雅,让她去伴读,也许能将这两个家伙的野性收敛下,可是现实似乎并没有顺着这个设想发展下去的意思。

  校场的幡旗正随着微风轻轻地飘动着。

  ——嗖——叭——

  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漆着漂亮的花纹、装饰着精美翎毛的箭镞飞行了几十丈后,射进了靶子的正中心。

  第一支箭,正中靶心。

  第二支,正中靶心。

  …

  第十支,正中靶心。

  好——,好——

  等到所有的叫好声和鼓掌声落下后,李吉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到了赵迁的身边,一个打滚儿,从马上跳了下来。李吉站定后转过身,拍了拍赵迁的肩膀,咧出来一个微笑,有些得意的说:“怎么样啊?”

  赵迁哼了声:“厉害,厉害,真是厉害,你倒是风光了。”说着看了一看正坐在高台上的赵王,叹了口气,道:“哎——,等下父王又要挖苦我了!”

  “来,来,吉儿快到孤这里来。”赵王看起来十分的开心,甚至都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朝着李吉摆手,“哈哈,快来快来,夫人要亲自给你些奖赏呢。”倡姬也在阅台上陪坐在赵王偃的身边,似乎很高兴的笑着。

  高高的阅台的两边列着的是文武百官,他们的席位依着阅台而设,一直延伸到校场的边缘,穿着黑色素革的羽林军士兵正直直的站立在校场的四周。为了衬托权贵的尊严,他们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但往往又不会有人当他们真正的存在。

  “十发十中,每一箭都是正中靶心,吉儿果然是将帅之才啊。比迁儿可要厉害多了,不愧是李家的子孙啊。”赵王拉着李吉的手,神采飞扬的道:“李卿,吉儿可真是我们的栋梁之才啊,你可得给孤照看好咯。”

  “是啊,是啊,太行匪贼横行霸道,多少官兵围讨都吃了亏,李吉才十五岁就能歼灭贼窝,将来肯定能成大器,李将军,你还是不要责罚他的好,不然大王也会心疼的。”倡姬像是在夸自己的孩子一样,不住的称赞着。

  “就是,就是。”李吉应道,也丝毫不拘礼数,站在台上得意洋洋的看着阅台下面的父亲。

  李牧从席间起身站了出来,简单地恭了个礼,然后道:“谢王上错爱,但犬儿尚且不懂事,上次私调兵将,王上不追究罪责,已经深感王恩,此等事情,臣绝不允许他再犯。”

  “我现在不去历练,以后怎么能扬我军威,怎么能剑指天下,怎么能让我们赵国君临四海呢?是吧,大王。”李吉仗着赵王怜爱,想趁机让父亲下不了台。

  “是,是,哈哈,吉儿竟有此抱负,那迁儿的以后就要靠你来辅佐了啊。”赵王大笑着道:“那孤先封你个…封你个威远将军吧。好不好?”

  “不可,不可,这可不妥。”李牧忙道:“王上错爱犬子了。”

  “李卿,这是孤封吉儿,又不是封卿,你不答应也没用。愿不愿意,吉儿说了算,吉儿要是愿意就是了。”

  “吉儿,你愿意吗?”倡姬开心的笑着问道。

  “叩谢大王恩泽。”李吉赶忙跪倒台下去谢恩。赵迁这时才刚刚走到台上,站到了倡姬的身边,李吉也立在一旁,听倡姬夫人讲着笑话,大家乐呵呵的说笑着。

  突然一个内侍走向前来,跟赵王耳语了几句话,赵王随即高高兴兴地站起身来,道:“夫人,孤身体不适,先去了。”说完就匆匆的走了。倡姬虽然一脸的不快,但也没有办法,大家也都不再说笑,气氛突然有一点尴尬。一个宦臣向大家宣布了离场散去的事宜,众臣见赵王也离去,也就都纷纷散了去,整个校场更显得无趣和沉闷。

  “是玉儿来了吗?”倡姬突然指着校场边上的一行人说道,她似乎想借此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没错,母亲,是季姑娘来了。”赵迁也看到了穿着鹅白色衣服的季玉,她正在两个婢女的陪伴下朝这边走过来。

  “怕是陶老头来找我们了。”李吉立马道。

  果然,季玉正是陶太傅催促来的,本来李吉和赵迁应该在做早课的,可是他们听说这里有军列演练,所以就跑来观看了。赵王看他们来了,也让他们露几手给百官看看,也正好助兴为乐。

  “李吉,赵迁,你们又没去做早课?”季玉柔声道,埋怨的话音里掺杂着一丝微嗔。季玉说完朝着倡姬行了个礼。

  “玉儿啊,刚刚你可没看到,吉儿骑射可是百发百中呢?”倡姬高兴的说。

  “啊,这么厉害啊。”季玉似乎并不太感兴趣,“那迁公子呢?”季玉又问道。

  “自然是比不上吉儿啦,毕竟是李将军家的人嘛?是不是啊?”倡姬夫人一边牵着李吉的手一边对着季玉说道。

  “那靶子离得只有不到三十丈,我以前练习的时候可是在六十丈外射得呢?”李吉一脸骄傲的自夸道。

  “战场上杀敌又不是射靶子,敌人又不会呆着不动给你射,就算能射一百丈又有什么用呢?”赵迁看上去很不服气,连倡姬都偏向李吉,自己也没有办法,但也不愿就这样落了下风。

  “谁说我不能射到会动的东西的?”李吉也立马就反驳道。

  季玉第一次来到文元殿的时候,那年的他们只有九岁,李吉和赵迁二人正在准备以“最佳”的方式迎接这个新来的入侵者。但是,他们不曾想到,这将是他们三个人的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次相遇。

  初春的阳光斜射进房间,温柔着它照耀到的每一个角落。那是一块极美的白玉,温和的色泽,精巧的刻工,仿佛幻化成了圆月,映照着人们的温柔梦。白玉以一条红丝带缠绕,系在那女孩的腰间。她穿着洁白的如荷花一样的衣服,披在身上的长发恰到好处的挽成一个个香髻。女孩也是美的极致的姑娘,皮肤洁如白玉,花容如同皎月,不娇不羞,不温不腻,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完美。

  “你们好啊。我是季玉。”

  赵迁第一个从那虚幻的梦中醒来,表情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激动,“嗯……额,我是赵迁……他是李吉。

  “嗯,我是李吉。”李吉赶忙补充道,虽然并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只需要一瞬间的美丽,便足矣倾动一世。季玉就这样闯进了两个少年的心,也闯进了两个人的一生。

  (三)

  “谁说我不能射到会动的东西的?”李吉立马就反驳道。"我以后可是要一统天下的大将军。"

  李吉跳下阅台,拦住那几个正在搬运箭耙的士兵,“先别搬走,你,你,你们几个,过来。”那些士兵哪敢不从,只得按着他的吩咐照做。

  赵迁也跳下来,想劝住李吉:“行了,不用试了,我相信你行啦吧,大将军?走吧,该回去做早课啦!”

  “嘿嘿,你敢和我再比一次吗?当着季玉的面,比一次,敢不敢?”李吉将一把弓递给赵迁,赵迁听他这么说,自然不甘落后,便一把接住。

  李吉笑了笑:“我射会动的,你射不会动的,怎么样?”

  李吉说完就翻身上了马,他朝那几个举着箭靶的士兵摆了摆手,他们已经在远处战战兢兢地站成了一排。赵迁也上了马,几步走到固定的靶子前。

  “李吉,不要闹了,万一你射到了他们怎么办?”季玉在台上焦急地喊道。

  “不会的,你还是担心赵迁会不会射到他们吧。”李吉笑着回答道。

  李吉举起强弓,搭上了箭,拉满了弓弦。

  洁如吴盐的细沙平铺在沙地上,在阳光下反射出七彩的光芒。阳光穿过清澈的空气,照在李吉的脸上,映出来一个浅浅的微笑。

  李吉松开了手里的箭。

  第一箭飞了出去。

  它飞了出去,穿过沙地,穿过阳光,穿过空气,正好射进了站在正中间的那个卫兵的喉咙里。

  血涌了出来,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

  他立刻倒了下去,身子伏在地上,四肢胡乱的挣扎着。

  李吉慌了。

  “你怎么不跑啊?”李吉喊道,“我不是说让你们动的吗?”可是那个士兵已经不能回答他了。

  他的两只眼睛外凸了出来,里面充满了恐惧,惨白的脸上的表情痛苦的扭曲着。他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含糊地说着些什么。

  赵迁立刻放下弓箭,驱着马跑到那个卫兵面前,跳了下去,蹲到了那个卫兵的身旁。季玉和倡姬夫人也急忙赶下台来。她们一个朝着左边,一个朝着右边,一个奔向了赵迁,一个奔向了李吉。

  季玉匆匆的走下台阶,刚走了几步,裙子就被踩到了脚下。她反而更急躁了起来,又走了两步,突然给绊了一下,差点就让她摔倒在了地上。她轻微地惊了一声,然后立刻又稳住了身子,这才低头看见身上的裙子已沾满了泥土和污秽了。她也没在意,只是双手攥住裙子提起了裙摆,继续往前走。直到她离那个士兵只有不到两丈的距离,直到她看清楚了地上的一大片血红时,她才突然停住了,也松开了手里紧攥着的裙摆。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走到赵迁的面前,带着哭腔的问道:“他怎么样了,他、他会死吗。”

  李吉还愣在马上,呆呆的看着远处的季玉和赵迁,手足无措。此时的倡姬也正好走到了李吉的面前,她关心的问道:“孩子,你受伤了吗?”

  李吉突然发现倡姬的这个问题是多么的好笑,他怎么会受伤?明明是他伤了人,明明是他射杀了一个可怜的生命,他又怎么可能会受伤?虽然他也明白倡姬的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但现在他却感到这句话好像是在讥讽他,是在嘲笑他,是在挖苦他。

  是他的自大和无知害死了一个无辜的生命,而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是他犯了错误,他却不敢去面对这个事实。

  他到此时才明白,内心深处的自己是多么的懦弱,是多么的胆怯,多么的可耻。

  李吉看着眼前的倡姬,愣了一会儿,突然掉过头去,骑着马跑开了。

  他最终都没敢去那个卫兵的尸体旁看上一眼,他不敢看,他害怕,他胆怯,他不是大将军,他其实只是一个胆小鬼,是一个懦夫。他害怕错误,害怕承担,害怕失败。他不敢面对现实,不敢面对责任,不敢面对那个无能的自己。

  (四)

  “怎么了,吉儿?”李夫人看到匆匆回来的儿子,感到有些异常。

  李吉的内心早已糟乱无比,只要闭上眼睛,他总是想起那支箭射向那个卫兵喉咙的那一幕,想起那个士兵的那张苍白的面孔,还有季玉奔向赵迁那急忙的背影。

  “少爷,回来啦?”“少爷是威远将军了吗?”“哎?少爷怎么啦?”这些平时自己最喜欢听到的话现在听起来仿佛都变了味儿。

  李吉啪的一声带上了房门,想把这一切烦躁都关在门外,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因为这烦躁的根源并不在门外,而是在他的心中。

  “少爷。”

  “滚开。”李吉立刻怒道。

  “是我,少爷。”门外的人轻轻的扣了扣门。

  “宜儿姐?”李吉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宜儿看着李吉,关切的问:“怎么啦?”

  “没什么。”李吉不想把今天这事情告诉给她。

  “哦?真的吗?”宜儿毕竟也只比李吉大了几岁。“我可是从史先生那儿听说了些有趣的事哦?”

  “是季家的姑娘吧?”宜儿接着道。

  “没有的事情。”李吉辩解道。

  “前段时间季夫人还找我帮她家女儿找个好人家呢?”

  “你认识季夫人吗?”李吉急忙问。

  宜儿哈哈一笑,戳了下李吉的额头道“还说没有?。”

  李吉涨红了脸看着这个眼前的这个姐姐,似乎就在几句话间,他就忘记了刚刚的不愉快。

  “史先生呢?我去找他去。”李吉问道。

  “哎,你找他干什么啊?你要找他兴师问罪吗?”

  “不是的,怎么会呢?”其实李吉此时倒是有点感激史先生。这个史先生是三年前来到李府的,李牧见他颇有些见识,又懂得些武艺,就留他当了李吉的老师。虽然李吉每日都需要去宫里侍读,但李夫人还是觉得该给他一个自己的老师,但之前的所有老师都不到三日就被李吉给赶跑了,只有这一个,史东。他们几乎无话不谈,李吉甚至将自己对季玉的情感也告诉给了他,而且是只告诉给了他。

  “李将军,这是商大人的密函,请您过目。”杨箕站在正厅里,李牧让他坐,他回了个礼,却还是站着。

  “明日就要吗?”李牧看完道。

  “是的,将军。”杨箕恭恭敬敬的回答道。

  李牧又看了看杨箕,道:“好,请您跟我到书房来。”话音刚落就听到李吉的声音叫道。

  “史先生。你在这干什么呢?”

  李牧闻声走了出来,杨箕也跟在其后。

  李吉却就当没看见父亲,既不行礼,也不问好,就接着对史东道:“史先生,那个买到了吗?”

  史东摇了摇头,道:“少爷,好东西可不能急,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不会失约的。”史东说完朝着将军施了个礼,然后跪到了地上:“史东无意路过,不知将军在此有事商议,但偷听军国大事,罪责难逃,还请宽恕。”

  李牧本来还有疑心,但见他主动承认便不起疑虑,道:“先生言过了,我和杨大人所议的乃是日常事务,无关国事,先生无意听闻,何罪之有?还是快快请起吧。”

  “吉儿,上午的功课可是给落下了?还不快随先生去补习功课?”李牧对李吉说完,便领着杨箕朝书房而去了。

  李吉虽然听着不乐意,但见外人在,也就不说话,反正自己本来也是来找史先生的,便没有开口反对,跟着史东走回房间。

  “刺青还在吗?”史东见周围没有外人就问道。

  “在呢?”李吉答道。“可是季玉好像一直都没有看见,要不要我主动拿给他看?”

  “那可不行,那他可能会以为是你故意讨她高兴才弄得。等我把玉取回来再说吧,到时候她就会发现了。”史东说完又笑着道。“你不用那么着急想的把她娶回来吧?要不要带几百个兵去季府把她抢回来?”

  “好啊,我现在就去偷父亲的兵符,哈哈哈。”李吉高兴的笑了起来。

  没等李吉笑完,门就被重重地一脚踹开了,李牧正铁青着脸站在门外,稍远处站着杨箕,一脸的木然。

  “父亲,我…”李吉想解释。

  李牧却已经一只手扯住李吉,将他提了起来,一把拉到了门外。

  “将军,少爷是跟我说笑的…”史东也想劝。“这事主要怪我。”

  李吉听到史东这话,自认为没错,脾气也大了起来,丝毫不怯父亲,反而睁大眼睛跟李牧对峙了起来。

  “不关你事!”李牧依然盯着李吉,看都没看史东,接着骂道:“我看他怕是已经忘了刚刚自己干了什么事吧?”

  “怎么了?少爷犯什么错了?”“听说少爷射杀了一个卫兵?”几个家人悄悄地嘀咕道。

  李吉这才明白,李牧是为了何事发怒。他也明白自己确实犯了大错,但孩子的自尊心却让他固执了起来。

  “我犯了什么错?”他说,声音反而比原先还大了几分。

  “为了炫耀自己,拿别人的性命当儿戏,难道还不叫犯错?”李牧大声质问道。“难道你觉得这很荣耀吗?”

  “杀人就是犯错,那你是右将军,难道你就没有杀过人吗?”李吉涨红着脸,反问。

  “我从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李牧脸上变得更加深沉。

  “那你为什么每年都在宗庙里忏悔?”李吉完全不顾父亲的反应,接着道:“我偷听过,你不是说自己毁了一个部落全族人吗?”

  ……

  李牧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众人都把惊异的目光投向了李牧,但没有一个人敢先说话。李吉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住嘴。心虚的他也不敢再看父亲的眼睛,便把头瞥向一边,看着李牧的肩膀。

  他正好看到一股强烈的气息正在李牧的胸甲下起伏着,冲撞着。他心惊胆战地等待着这股气息的爆发,他不知道这次等待着会是怎样的一场暴风雨。

  但他只等到了一段长久的沉默。

  ……

  “……没错,那确实是我的罪过。”李牧长叹一声,低声道。

  “是我的罪过。”李牧又说了一遍。

  接着李牧松开了手里的李吉。

  (五)

  亭间府并不大,墙壁上的红漆经雨水冲刷,脱落了到了墙根。野草也找准机会从每个砖石缝隙中疯长了出来,门外本还种着一棵老柳,不知何时也被一把野火烧死。加上它的大门常年紧锁,人员来往稀少。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人们很容易就会把这里当成一座废弃的官宅。

  但亭间府距离王宫不到一里,在亭间府里甚至可以依稀听到宫墙内的歌舞声平,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宫墙上的夔纹。它的存在也正是为了保证那道宫墙的坚固,保证王公贵胄的安全,保证王祚国运的昌隆。

  屋子里很暗,桌子上的灯光也显得十分无力。灯影下只有三个人,这是一个只属于他们三个人的秘密会议。往往越是重要的会议,参加的人越少,在那个时候便已经是这样。

  “林政,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商驰习惯在正事开始之前先随意的聊上几句。

  “后来从草里钻出来一只野狼,吓了我一跳。不过他们被我拿刀给砍死了,刚刚来的路上我就顺便典给王易了,也换了几个酒钱。”商驰看着林政微微地笑了笑。林政这几日来的表现非常令人满意,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哦。”商驰点了点头:“李将军那里也已经交代过了。”他看了眼杨箕,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接着道。“那我们开始吧。”

  林政从架子上取出一册书简,从怀中拿出一张帛制画像,“大人,如您所预料,十日前内宫里的确有人曾经突然失踪,此人名为唐建。就在上个月廿二日,曾失踪一天,直到晚上方归,说是回家去探望母亲了。我昨日也去尚宫那里查证了一次,也确有此事。”

  “不过据我昨日找到的消息,其母早丧,他尚未娶妻,家中根本没有任何人。”林政看了一眼商驰的反应,然后又说:“正如大人所怀疑的那样,这个唐建的身份确实十分可疑,很有可能就是被他们杀掉,然后冒充的对象。”林摊开书简,又接着说道:“这便是宫中的点录簿,唐建有机会巡逻侍守的地方有太司殿,阳天房,文元殿。”

  商驰点了点头,接过林手中的点录簿,随意地翻阅了几下,然后道:“看来他的目标是刘利了。”

  坐在一旁的杨箕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里他却突然问道:“大人,你怎么知道不是文元殿?”

  “我自然知道。”商驰略微顿了下,“因为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动手,这说明他还没有轮值到他想到的地方。你看点录簿,他前几天在文元殿一直有机会,却没有动手,自然不会是文元殿。而明天便是换值的时候,而明天就是太司殿了。”

  杨箕依然是默不作声,商驰就接着道:“杨兄弟,你多心了,你来负责秘密撤换掉太司殿的其他守卫,并加强人手,我们一定能抓住他。”说着转过头对林道:“林政,你也忙了这么多日了,就由你来带几个兄弟来保护刘利大人的安全。”接着他似乎又有些不放心,又道:

  “你是新人,资历尚浅,但有一点你得知道,此事千万不可与任何人言语。切记!切记!”

  ……………………

  周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更不知道这是何地。

  “‘你是新人,资历尚浅,但有一点你得知道,此事千万不可与任何人言语。切记!切记!’

  主公,就这些。”

  “嗯,好。”那声音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你可以回去了。”

  “属下告退。”

  (六)

  初二,太阳刚刚绕到了西南。

  一个人无论到了多么糟糕的一个地方,总是能够很快找到自己的最佳状态。王宫对于生活在其中的大多人来说,就不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唐建进宫的那年自己是没有选择的,但是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现在的他虽然也并不喜欢这王宫里的生活,但是他也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最佳状态,一个让他满意的状态,一个最舒服的状态,但是这个状态要在今天被打破了。

  驻守太司殿的卫兵们发现有几百个御林军分别出现在他们周围的时候,他们大部分人还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等商驰和护尉使走到他们的面前,唐建就已经知道出事了,他思考的时间很短,而且用最快的速度将逃跑计划付诸了行动。他没有束手就擒,他知道那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他决定拼最后的一把,他知道自己没得选择,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将一个烟筒扔到了地上,浓烟立刻从那个烟筒里放了出来,不知情的士兵们和奉命来捉拿他的御林军立刻就混在一团。被他早早收买的另一个人则和他一起冲出了人群,他们朝着相反的两个方向分别奔去。

  唐建朝着正北的方向,那个人朝着正南的方向跑去。他没有奔向最近宫门或者宫墙,他知道那里一定早就安排了人手,肯定不会有任何的机会。

  商驰没想到他居然会突然逃跑,更没想到会有两个唐建,假冒的唐建很快被抓住。商驰立刻意识到这个人不是真的唐建,他赶忙命所有的人迅速去追真的唐建。但此时的唐建已经跑开好远一段路了,而唐建又熟知宫中所有的守卫和岗哨位置。相比于商驰等人,他更是如鱼得水,将所有的巡逻岗卫都一一避了过去,这样也就没有人能在前面将他截住。商驰拿他没办法,也只得率众人紧跟其后。

  川颐圆是一所不大的建筑,现在整个院子里也只有两个人。林政保护着刘利刚刚来到这里,刘利作为赵王最得宠的宦官,同时又和郭开有着密切的来往,他被墨枫盯上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他自己似乎也对被杀手组织盯上这件事情很感兴趣,他在路上问了林政很多关于墨枫的事情,当听到墨枫专门刺杀各国重臣的时候他更是眼里放光,连连点头,还微笑着说:“怪不得呢,怪不得呢。”好像他把这也当成是一种特殊的荣耀了。林政把刘利送进川颐圆之后,关上门,一个人走了出来。

  “大家可以休息了。”林政对门前守候着的八名侍卫说道。

  “林大人。刘大人不用我们管了吗?”一个士兵似乎有些为难的说。

  “不用了。”他头也没回,也没有回头的必要了。因为现在他们八个人都已经倒在地上了。刘利也确实不用管了,因为他早已死在自己的刀下。

  商驰猜错了,唐建不是苏言,而真正的苏言一直在自己身边。郭开还活着,苏言当然也还活着,只不过今天的苏言已经不再是那个十九岁的少年了。十六年间,苏言再也没有去碰过郭开,郭开也没有再找过苏言。苏言虽然不知道郭开是否还记得自己,但苏言却从未忘记郭开。

  苏言离开川颐圆,看着太司殿的方向。

  应该开始了吧。苏言心里想。

  李吉找人给那个死去的士兵送了一大笔钱,也算表示了自己的歉意。昨天的事情,虽然三人中没人再提起来,他心中也还是难免有些抑郁,总想找些事情转移一下心思。李吉昨日无意中撞见杨箕,知道今日宫中有好戏要上演。既被他然知道了此事,又怎么会肯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虽然季玉不愿去,他还是扯着赵迁一块儿从文礼阁跑了出来。猫捉老鼠的事情是很有趣的,在王宫这个寡味的地方更是别有风味。但唐建并不仅仅是一只老鼠,他是一只落水狗,然而还有一句话说“兔子急了会咬人,狗急了会跳墙。”唐建虽然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子,但唐建却是认识这衣服的。眼看着商驰他们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将自己围住。自己只得一把抓住了那女子的手腕,他虽不知道这是哪位公主还是夫人,但眼看着商驰他们追得越来越近,他自然明白要想活着离开也就只能靠挟持人质了。

  “啊——”

  赵迁和李吉都立刻就听出来这是季玉的声音,商驰也立刻意识到,事情变得更加的糟糕了。

  季玉当然不是来看热闹的,她是来寻赵迁他们俩人回去读书的。没想到却正好迎面撞见疯狂逃命的唐建。她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当然感到很害怕。她使劲挣扎几下,却没有一点作用,唐建的手反而攥得更紧。

  “放开我,你是谁呀?你快放开我!”季玉红着脸道。

  唐建气急败坏的看着她,吼道:“不许乱动,别吵。”唐建用短刀指着季玉的脖子,对着赵迁他们高喊:“都不许动,后退,全部后退。”季玉被他吓到,既不敢出声,又不敢乱动,她的脸庞也由羞红开始变得雪白,接着,泪水就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赵迁慌了,李吉也慌了,商驰也慌了。

  唐建挟持着季玉和赵迁他们一边僵持着,一边慢慢地移动着。好像早已预谋好了一样,唐建挟着季玉慢慢地退到了后苑来,这后苑是宫中一个荒废了很久的园子。入口很窄,只容得下两人并行,唐建突然一转身就带着季玉退了进去,然后立刻又将季玉死死地抓住,并威胁着不许再有任何卫兵跟着,赵迁无奈之下便命令商驰守在门外。只剩下李吉和赵迁两人跟在唐建后面,僵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之间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季玉十分的害怕,眼泪还噙在眼眶中,让赵迁和李吉看着都心中一阵酸楚,但却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安静的跟着唐建的脚步,丝毫不敢表现出任何忤恼他的举动。

  潭水是墨绿色的,映着阴沉着的天空,像是一块生满了青锈的铜镜。没人记得这个水潭是何时挖出来的了,更没人知道唐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李吉拔出佩剑站在在赵迁旁边,他们紧张地看着唐建,生怕唐建会突然有什么异常举动。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明白唐建到底有何意图,到了现在更加的不明白他为何要带着他们退到这个荒园子里来,而不是选择更为方便逃跑的宫门。

  李吉似乎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于是问道:“你为什么不走宫门?你到这里来想干什么?快点放人!”

  “宫门外肯定早就安排了人手,我还没那么傻。”唐建嗤笑了一声,说。“我喜欢用我自己的方式离开。”

  “我答应你的任何要求,也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但你绝不可伤害季姑娘,不然我肯定会让你死的很惨。”虽然赵迁已经尽力压制住了心中的恼怒,但是他的话语里还是带了一些火气。“我以我公子的信誉担保你的安全。”

  “你是公子又怎样?你的名誉?哈哈哈,你的名誉能担保什么?你想告诉我人有贵贱吗?”唐建先是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突然用着近似哭腔的声音叫喊起来:“这就是你们的正义,这就是你们的道理?既然如此,反正我只有一条贱命,死了一点倒是都不可惜,可是她就不一样了。”然后他突然就将季玉推进了水中,接着他自己也跳了下去。季玉在水面上挣扎了几下,就立刻沉了下去,唐建也立刻潜到了水里。

  水面上只剩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赵迁,你快去找人来。”李吉丢下剑,立刻也跟着他们跳了下去。赵迁不通水性,心中虽然很急,却也没办法,只得跑出园外去找人。然而,李吉也并不会水,但是他还是跳了下去。人总是会做一些自己也想不明白的蠢事,蠢到极致的事情有时候又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对李吉来说,这是一件蠢事,也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恢宏的宫阙之外,渚河的水静静的流淌着,整齐地河岸上依稀着几棵垂柳。没等秋风吹过,柳树就已经满头荒芜,只是偶尔才夹杂着几片绿叶,但也还是带着几分迷醉之意。

  转眼间,已经是黄昏落日。

  “起风了,丫儿啊,咱们回家吧,这年头是打不到鱼咯。”

  “爷爷,那是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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