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深海的呼吸 > 第七章 鬼灯的冷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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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歆然来找徐俊申,是在下午五点。这个慌乱把宿舍整好的男生,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快步过去,拉开门,就看到何歆然一脸阴郁。

  他问道:“怎么回来这么早,我都还没准备好。你们不是去吃东西吗?”她收起难言之色,暂时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怎么,还要准备什么,难不成还金屋藏娇?”

  “哪敢呐。这次舞会的服装道具太多,都堆在我房间里。你瞧,我都快没住的地方了。”徐俊申一边说着,一边右手指着四周,做出苦情的表情来,表示无奈。何歆然没往他指的地方看,只是眼皮微微向下,像只敏捷的猫,一下子扑在徐俊申怀里。环抱着他的腰,懒懒的,默不作声。徐俊申也不多问,任由她娇小的身子抱着他,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怎么了,有点不对劲啊你?”好久,她才慢慢开口,带着哽咽的语气说,“那家店不见了。找了一下午都没找到。”

  “就是你一直念叨的那家?”

  “嗯。我跟静诺、明瑞七年前的夏天在那里吃过一只肥鸡。”

  “小馋猫,你就记得吃的。没吃的就让你这么难过呀。”

  “我难过不是因为没吃到肥鸡。”

  “嗯~?”徐俊申眼睛眯成一条线,眉角翘起,眼角透出几分狡黠。眼看着瞒不过徐俊申,她就自行妥协了:“好吧,是有这个成分在里面啦。但更多的是因为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

  徐俊申轻拍着她窄窄的肩膀,安慰着她。他当然知道何歆然伤心不是因为没有吃到好吃的,那家店于她就像是一个地方的终结,一段时间的回忆。

  “我很难过。”

  “我知道。”

  “我想哭。”

  “我知道。”

  徐俊申每多说一个“我知道”,何歆然内心的激动就增加一分,眼眶中里的泪就增加一滴,最后“哇”地一声,趴在他结实有力的胸膛上,大哭了起来。眼里的泪,是内心难过的清洗剂。泪流出来,难过就会顺着脸颊从心里跑出来。徐俊申抱紧了她的细腰,“店没了就没了吧,只要人没变就好。”

  “可我也不能确定人是不是真的没变。”她埋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嘟囔着,声音若有若无。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脖颈上,惹得痒痒的。

  “你说什么不确定?”

  “没什么。就感觉为什么看似什么都有的我,却总像是一直在失去呢?”

  徐俊申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回答道:“不会的。至少我离不开你,所以你永远不会失去我。”何歆然抬起头,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就在之前,你一句‘何歆然,我许你一世安稳’的话都没有勇气对我说过。我就一直觉得你是个不相信永远的人,就在刚才我就想对你说,我觉得自己也要失去你了。现在你说了永远,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泪光闪闪的她在期待着一个回答。

  “对。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就是我相信永远的意思。”

  6

  这次的舞会是全校的大型活动,一年一次,是一场规模盛大的聚会。青禾研究生院的活动,永远都是全洛阳市所有大学加研究生院最羡慕的。这样的活动根本不需要让学生会组织出去拉赞助,两个公司的大财团就包揽了一切事宜的花费。

  舞会举行在青禾的第一报告厅下层,地下的整个格局就是一个层层叠起的正方形,几何形的边缘就是从外到内递减的看台坐席,中间就是一个大玉盘的白色舞台,穹顶与之辉映的是一个环状的顶光装置。整个构造华丽大气,是贵族学校典型的风格。

  距离舞会还有两个月的时候,两米高的巨大宣传海报就贴满了校园各个张贴栏,“青禾第三届假面舞会绚丽开场”几个大字,吸引着每一个从身旁走过的男生女生驻足。一时间今年的“王子”“公主”会是谁,成了所有人聊天的热议话题。所谓的“王子”和“公主”就是舞会冠军得主,由全校学生在观礼过程中利用微博现场投票得出,冠军会得到学校一年全额免学费的奖励,这样的诱惑没几个人能抵挡得住。

  舞会今年已经是第三届了,每一年的冠军都是新人,然而每年海报的主题背1景图片都是第一届舞会冠军的一对舞伴,那就是何歆然和项星辉。

  这样的安排其实是别有用心的。一是因为第一届的“公主”何歆然已经授命担任了舞会成员舞蹈的培训,并且技压群芳,拥有了“舞会公主”的特定头衔,这是基于当晚现场令人惊叫的热闹场面和最终全票的比赛结果评定的。项星辉也同样带着“舞会王子”的光环,管理每一届舞会的各项工作进展。第二点其实也是对舞会开办之初的纪念。因为别看这次舞会的前期准备进行的有模有样,秩序井然,当初洛阳市最优秀的一批大学生刚进入这里时,都是显得格格不入的。

  “因为贫穷,所以优秀”是这里大多数人的标签,一般的家境使他们很少进行过舞蹈方面的学习,即使动过这样的念头,也不敢轻易尝试,在艰苦的学习岁月里,一切与考卷上问题无关的东西都是“不入流”的。

  当初这项活动开办的用意也就是在这里,当然也是为了更快地使青禾声名鹊起。所以第一届的活动宣传之时,大多数人蠢蠢欲动,却最终还是选择了“跟我无关”的姿态,只能由学校投资方的何歆然和项星辉参加。何歆然当初一脸无辜加不满的表情到现在想起来都忍俊不禁,她当然是想和徐俊申跳啊,可谁让当时的他也对此一窍不通呢。

  有了先河,到现在,这场活动几乎成了整个冬天最盛大的活动,火热的现场和冰冷的空气演化成一场冰与火的交战。男生女生不管平时是怎样的状态和打扮,到了这一天,肯定都要把压箱底的家当统统拿出来。硕大的圆形舞台上全是身着黑色西服,内搭着白色衬衣的绅士,和身着各色各样长款礼服的淑女。每个人都跃跃欲试,准备为了巨额的奖金,倾尽全力,一较高下。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份了,每天最高的气温也只有勉强的六七度,晚上更是到了零下。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下,每年雷打不动的活动安排在这时候,也是别有用心,更显新奇。毕竟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捂了一个大冬天,能够穿上暖季才能上身的长裙,别提是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了。女孩儿们参与的热情早就能融化冬夜的寒冰了。

  排练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7

  “现在有事吗?”

  他答道,“没有啊。”

  “那你到宿舍找我吧。”

  “好。”

  项星辉在电话那头,言语之中透着凛冽的寒气,仿佛乍暖还寒时节的空气,有着温度,还带着冰冷。那一丝丝的愤怒情绪,穿透时空,钻进徐俊申的身体。徐俊申不知道项星辉为何冷漠,但料想到要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还是在他的意念之内的。

  徐俊申是快步赶过去的,推开门,就看到项星辉站在阳台的位置。项星辉背立着徐俊申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外面的阳光能正好照在这个房间。照在他的脸上,黑色的睫毛在光线里上下起伏,白皙肌肤也泛出晶莹的光泽来,衬托着他最完美的脸部轮廓。被阳光拖得好长的背影,落在地上,就显现出黑暗骑士的轮廓,孤独,落寞,让人心疼。

  他真是个孤独的天使,徐俊申在心里这样想着。恍然一瞬间,徐俊申还没从想象中晃过神,就看到项星辉头轻轻一瞥,转了身子。徐俊申就走上前去,一边还若笑若吟地说,“怎么了,还生那么大的气。”项星辉却没有立即回应,只是盯着徐俊申的眼睛,眼睛里淌出一条河,露出满满的忧伤。徐俊申就有点不耐烦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有什么话还是咱俩之间不能说的!”

  最近项星辉的表现实在让他有点恼火,一连几天不见影子,要是没有今天这个电话,他不知道项星辉是不是死在外边了。而就在上周一下午,医学理论课下课后,项星辉就一个人径直走出教室,也不顾身边坐着的徐俊申。其实,整个课上,项星辉就没怎么搭理徐俊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更别提说话了。

  而那天晚上自习,徐俊申和何歆然一起说着笑着走进教室,和他正好碰面,差点撞在一起。他也是一言不发,抬起头,留下一个轻蔑的眼神,眼神里还掺杂着冷漠,忧愁和痛苦。而下一秒,就不回头,与徐俊申擦肩而过,留下徐俊申在那里僵硬着表情。何歆然看到这个情景就疑惑发生了什么,徐俊申就也冷冷地说道,“谁知道他哪根筋错了!”

  接下来整个自习时间,他的心情就跌入谷底,万劫不复了。书上密密麻麻地医用术语,就像成群的黑色蚂蚁,乌压压一片,爬上他的心头。他低着头,何歆然看不到他的脸,却能察觉到他满是不安的情绪,因为他一直在用手抓自己的头发。徐俊申一感到焦虑就会不自觉地出现这样的动作,何歆然是很了解的。最后,徐俊申就索性把书扔到一边,上面沾满了角落里的灰尘。何歆然有点吓到,一句话也不敢说,默默捡起书,看着这个她眼里的成熟男人,发着小孩似的脾气。这样的他,她还不曾看到。

  听到徐俊申的呵斥,项星辉欲言又止,动了动嘴唇,微微张开嘴巴又轻轻合上。他好像在心里暗自转了一个弯,换了字眼和话题,才敢小心翼翼开口,与刚才电话里传出来的口气完全不同:“你要不要来威格上班,和我一起,你负责漫画的绘画,我没有你的天赋,可做后期工作可是我的强项。”徐俊申显然被他突然征求意见的举动吓到了:“怎么这么突然?”

  “没有,我计划好久了。担心你因为是我家的公司而有压力,所以一直没开口,现在是时候了。”项星辉口中的威格,它是矗立在洛阳城区中心的一栋大厦。它是全国漫画产业龙头,是国内最大的动漫基地,以它为中心,向四周呈放射线分布着各个分支,遍布在巨大的中国版图上。漫画的题材选定,草稿初本,修改编辑,发行销售,以及动画化,这样一体化的系统每时每刻都在里面紧张运作。

  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厂,将画手的天赋和劳动,压缩在一张张精美的纸页和现代化的电子屏幕上,然后满足着望眼欲穿的大批动漫爱好者。这栋楼最醒目的莫过于上面巨大的LED显示屏,足足占据了一个楼面的三分之一。

  从遥远的街区,家属楼,透过窗台,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闪着亮光的屏幕上。威格的理念和运作程序,细致到公司成员的介绍,都在上面一一展示着。这样的公司从来不怕别的漫画公司来挖墙脚和窃取机密,因为在中国这样的国度,动画产业兴起早,可发展并不乐观,至于漫画的制作以及动漫化,更是缺乏新意。市面是哪个见到最多的还是日漫和美漫,可即使是在这样不被看好的前景下,威格的出现无疑是个意外之外的奇迹。20多年前,第一套新作成品《魔戒仙灵》问世,首印就多达百万册,所向披靡,挤上各销售榜榜首。之后,应读者要求,又继续连载,至今仍被视为中国漫画的经典之作。

  而要说起辉煌的原因,则不得不说一下这本书的作者,笔名墨鱼青,本名项威格。没错,就是威格公司的创始人及董事长。千万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所有公司的老总,都是大腹便便的暴发户,项威格是个例外的奇才。17岁,对漫画的痴迷让他高中肄业,从此专心创作。加上父母的支持,在19岁就集结好友,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经过多年发展壮大,便是今天享誉全国的威格。这样的历程,在他的自传《项威格》中都有讲到,而这本书不知被徐俊申翻看了多少遍。

  项威格是个工作极其严肃认真的人,即使秘书告诉他,公司里一切工作进行的井然有序,他还是会在第二天七点整准时坐在办公桌前。管理公司的同时,他也对画手这个身份不舍,所以一直有他执笔的新作在漫画界掀起风浪。而生活中不知他是个多么有魅力的男人,而同时还有个这样魅力的儿子——项星辉。

  “徐俊申?徐俊申!想什么呢?”项星辉看着神情陶醉,心猿意马的徐俊申,轻拍着他的肩膀,徐俊申这才晃过神,慢慢抬起头,脸上浮现的笑意还未褪去,眼睛便迎上了他的目光和他身后扑散过来的阳光,一阵尴尬。项星辉说道:“知道你学医是被迫的,等研究生毕业,你要是从医,我正好跟你一块儿。不过留在威格,最好。放心,我知道你的实力,不会给你优待的,你不用顾虑太多。”

  “你家公司缺人了吗?怎么想起我来了。”

  “我知道你最近缺钱,我堂而皇之地给你,凭你的性格肯定不接受。”

  徐俊申显然对项星辉居然知道自己缺钱的事情表示惊讶:“你怎么知道?”

  “前段时间的学费,是何歆然给你付的吧。”项星辉话一出,他有点瞠目结舌。眼睛先是睁得大大的,然后不一会儿,眼里的光就暗了下来:“我只是暂时借她的。”项星辉追问道:“她会让你还吗?”

  项星辉知道一个男人的尊严有多重要,他更知道徐俊申在向何歆然借钱的时候表情是多么卑微。他说:“你没钱就找我,就凭咱俩多年的兄弟情义,我能不帮你吗?金钱问题就不要去找何歆然了,你利用她这一点,我实在看不惯。”

  徐俊申感觉受到了侮辱,骤然深情紧张起来:“利用?”项星辉一阵冷笑:“难不成你爱她?呵。徐俊申,你是舍不得这层关系罢了,不要理所当然地接受别人的好,偶尔也问一下自己的心吧!”

  徐俊申有些恼怒:“项星辉,你住口!”可项星辉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项星辉!”

  “你骨子里太多屈服,配不得爱。”

  “项星辉……”徐俊申的声音越压越低,内心的脆弱一览无余,“求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求你不要让我觉得难堪——”

  8

  下午六点十分,三个女生叽叽喳喳躲在宿舍里,进行着最后的化妆和服装的准备。

  “不行,歆然你这件礼服太长了,我穿着会绊倒的。”

  “呀,这件露的太多了,连膝盖都没遮住。”

  “这件浅绿色的适合你。不行?为什么啊?放心,你这么瘦,穿这件会惊艳全场的。”

  “歆然,你这双黑色高跟,明瑞绝对打死也不会穿,还是让她穿我这双白色平底小皮鞋吧。”

  “你的头发太短,盘不起来,就用我那个带着粉钻的发卡吧——这样的话,你这里的眼妆要改一改。”

  之前她们已经在上午十一的时候提早吃了午饭,接着在十二点整准时整整齐齐躺在床上,睡了足足三个小时的美容觉,并于三点穿着睡衣,半躺在沙发上,双脚泡在加了花瓣的热水里,三张娇小的脸上覆盖着何歆然刚开封的面膜。为迎接今晚的年度盛宴,做足了准备。

  9

  男生那边有负责人项星辉,以及稳重的徐俊申在场,气氛还算严肃,但依旧遮不住小团体的窃窃私语。至于究竟聊了些什么,也就是彼此间的评头论足,和对美丽的女舞伴今晚着装的期待之类。

  对于男生的服饰,衬衫很重要,西服也是关键的一笔,领带却更是体现品位的必需品。徐俊申没有这方面的准备,本打算就这么算了,心想着也就是一场校园内的比赛,不必太认真。况且认真了也不一定能得到今年的全额奖学金,也就打算随意点,只搭配里面的衬衫就好了。

  “这条暗蓝色的领带借给你,我换条别的,这颜色不适合我。”当项星辉缓缓结下领带,放在他手上的那一刻,他有种看不懂的疑惑,“你怎么总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的朋友不是白当的。你可要小心了,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呢。”项星辉一阵不正经地笑着。他的笑让徐俊申感到不舒服,因为他们刚刚才结束了争吵,他怎么就能那么平静地笑呢?难道这就是他高于自己处于社会高层的原因?徐俊申不愿去想,突然口袋里一阵手机震动,他艰难地冲项星辉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有事离开一会儿。”

  10

  七点四十了。距离舞会正式启动只有二十分钟了。

  项星辉这边早就忙得炸开了锅,拿着扩音器在会场马不停蹄,不断喊着让灯光师把灯再调得暗一些。音响必须再调试一遍。沿着台阶而下的红毯一定要铺得平整。那边的杂物及时清理掉。工作人员要穿好制服,工作牌戴好。观众席上的小礼品袋派人再检查一下,必须保证到场的每一个人都有份。通知礼仪小姐马上就位,在会场入口站好身子,等待嘉宾入场。

  这时的会场人来人往,早就挤得水泄不通了,五个校园保安一直在外面维持进场的秩序。虽然当初报名时的火爆足以比得上选秀海选,但经过筛选最终进入今晚舞会的其实只有四组。可即使着这样,也抵不住整天素颜朝天的女生们,在这个时间一改风格,互相穿着借来的最称心的长裙,并花费几个小时的心血,把隔离霜,粉底液,定妆粉均匀细腻地拍在粉嫩的脸蛋上,就连指甲也涂上了有亮片的那种指甲油,她们说这种指甲油在晚上会闪出星星一样的光。

  在坐席位置上早就坐满了人,几个打扮好的女生挤在女同学的队伍里有说有笑,互相夸奖着对方的妆容,和美艳的礼服。不过当她们看到两个女生手拉着手走进会场的时候,还是和所有人一样,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只见有着高挑身姿的那个女生,把平时的波浪长发高高盘起,用宝蓝色水晶模样的精致发卡固定着,只要她微微一动,或是轻轻抬起侧脸,那个发卡就会向各个方位闪出耀眼的光芒来。淡淡的腮红,轻轻扑在白净的脸上,一抹夺人眼球的红唇像是在呼应着她眼角隐约的犀利,也像是在说着她的倔强。她的裙摆很长,拖到了红色的地毯上,却也能在平步轻轻的行走中,看见她纤细的脚踝。她似乎不爱笑,只微微抬起头,稍稍在嘴角抿出一道浅浅的弧度,来回应大家的目光。与她相比,旁边这个战战栗栗的小女生似乎引来了更多的好奇。

  刘明瑞在经过韩静诺和何歆然一番折腾之后,终于也出落得如清水芙蓉一般。平时乱糟糟从不刻意打理的头发,让何歆然拉到发廊做了深层护理之后,果然顺滑得像乖巧的小猫一样服服帖帖地自然垂下。刘明瑞的头发不长,勉强齐肩,这次修剪后,墨黑的头发在脖颈后面荡出一道漂亮的弧度,和她现在身上这件浅绿色的小礼服极为相称。

  脸上显现着若有若无的妆容,自然得就像皮肤新生一样。粉色的唇彩让她也显得娇媚起来,完全摒弃了以前土丫头的形象。往脚上看,何歆然果然是做出了很大的让步,听从韩静诺的建议以及刘明瑞本人苦苦的哀求,让她穿了白色平底小皮鞋。这不,她从进场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子看,盯了好几分钟也不愿抬起头。

  “明瑞,不要害羞,今晚你最美了。抬起头,别再往我怀里钻了。”她已经抱着韩静诺的腰,低着头好长时间了。周围的男生无视女舞伴的眼神,从人群里挤进来,试图一睹她的芳容也好长时间了。而那边的她,似乎一直惊魂未定。

  从来没有化过妆的她,当然也没戴过假睫毛。韩静诺苦口婆心,动用全身的神经,在她的阵阵惊叫中,才把一副最薄最轻盈的睫毛粘在上面。刚才在来时的路上,对她来说感到“万分沉重”的假睫毛在眼皮上迎着风呼扇呼扇,每眨一次眼睛,眼部神经就都像举行仪式一样郑重,有规律地一上一下。刘明瑞当时是这样喊的,“睫毛带着我,差点要飞起来了”。

  而现在她是这样喊的:“我要回宿舍!我不要奖学金了!”说着就准备拽着韩静诺的胳膊往外走。然而周围早就筑起了厚厚的人墙,想要逃走?里面一阵嘈乱,外面就顺势围上更多想要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人。这下,插翅也难飞了!

  人群里一下子涌起一阵骚动,还夹杂着女腔的嘲笑声,似乎在等待着一场好戏。却又很快平息下来。因为就在这时,两个身着正装,像骑士一样的男生,缓缓走来,在人海里划出一条路来。众人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游走,最终在韩静诺和刘明瑞身上停住。

  “抱歉,我来晚了,可否有幸请公主赏一支舞?”

  是齐洛溪。是项星辉。他们几乎同时微微弯下腰,左手向后贴在腰际,右手优雅地向前伸出,作出邀请的动作,俨然一副绅士的做派。

  她们似乎能感觉到,从远处投来的一束一束的光线,在她们脸上时而映出斑驳的影子,时而掠过月白的光亮。不知什么时候会场早就安静了下来,会场入口的礼仪小姐正在井然有序地接待嘉宾就位。观众席上除了站在她们身边的一群,大部分都已经就坐了。前方圆舞台上,男生一只手牵着女生,另一只手温柔揽着女生的腰,在小提琴的旋律里,带动着她的步子,迈步,旋转,弯腰。

  看来已经有一组已经在开场舞了。

  韩静诺的右手搭在齐洛溪的右手上,静静走下台阶。刘明瑞在项星辉的牵引下,也缓缓融入气氛。悠扬的华尔兹音乐柔柔地触碰着耳膜,和天花板上灯光打出来的漫天星星,叫醒了瞳孔中沉睡的公主。脚尖似乎不自觉地就会开始起舞,八音盒里的公主,在音乐喷泉的周围,旋转起舞,随风而动。悠长的裙摆在暖暖的气流里,漾出玫瑰的原汁。

  11

  这时的洛阳明华街上,疾驰的车子打着车灯,在东西走向的大道上飞驰。人行道上牵着手的情侣手里握着冰糖葫芦,你一口,我一口。那位常在这边工作的环卫阿姨,似乎有点饿了,刚刚把吃完的灌汤包的袋子,随手扔进自己推的那个垃圾车上。

  灯火一片通明,霓虹琉璃一片泛华,这是个不眠之城,人们在此时,甚至更晚的时间,做着和白天一样的事。白昼黑夜的更替,似乎并不能让他们调整身子作息,在现代文明的追赶下,他们仿佛带上了一种赶超的使命,赶超时代,赶超自己。

  一声急促的鸣笛在灯火中飞过,急忙赶到路旁的男士,西装革履,却慌慌张张跳进在他出现的前一秒停下的计程车。“去仁爱医院!”

  每隔几秒就要盯着腕上的手表,与此同时催促着司机“能不能再快点!”“多长时间能到!”然而前面座位只会不断传来无奈的叹息,“现在是下班高峰,我就是现在长出一双翅膀,这路面的情况也不够我起飞的。”他没有在意说话人的脸。是个四十左右的大叔吧。

  年轻人,别着急,人在慌张的时候最容易出错。我活了这么多年了,见过的人各式各样,看到他们最多的时候就是像你现在的状态,冲我大喊,催命一样。把你用来焦急的时间,用来平静吧,说不定过一会儿,能够更好地处理那些让你着急的事情。司机的一句话过后,是一阵沉默。一阵沉默过后,他说了句“抱歉”。

  雪亮的光,晕染在夜色里,挂在高高耸立的路灯杆上。东西走向的大道,横亘在洛阳城的中央,在大地上洒出一片金黄的琉璃。望着车窗外,目光时而跟随着急速而过,划成一道流星的车灯,时而盯着同样被堵在路上的车里焦头烂额的陌生人。

  他是个医生,准确说是实习医生。就在几分钟前,他在为一个重要晚会准备的时候,接到了来自带领他学习的老医生的电话。医院救护车刚刚拉来了一名病人,情况有些复杂,希望他过来协助。按理说他可以敬谢不敏,表示拒绝的,可考虑到老医生想让他增加临床经验的好意,以及未来可能顺理成章在这家医院入职的可能性,他就应下来了。本来一直紧张着神经,此时他却长长那个叹了一声气,把身体软在了车座后背上,头扬了起来。

  黑夜上空卫星的焦距不断缩小缩小。

  他的样子就慢慢模糊。

  化作浩瀚的星辰里小小的一颗。

  抱歉,歆然。

  而另一边,青禾研究生院学校门口,蹲着一位刚刚追出来的女生。女生望着飞快离去的男生的背影,先是有点不知所然,后来就弯下腰,屈了膝盖,哭了起来。这样的场景被在门口检查的门卫静静观看着,会不会像偶像剧里桥段一样烂俗矫情。眼泪在脸上的粉妆上,轻轻划出一道道痕迹。长长的黑色礼服拖在地面的彩砖上,晚上的凉风嗖嗖吹起,那黑色就在空气里翻转成一泼墨。心里的落寞和无助,就俨然地上的尘土,无质无量,无情无爱。

  她穿着最美的礼服跑到徐俊申身边,想要第一眼让他看到今晚美丽的她。就在她距离男士休息室几米的距离的时候,就看到她的男孩儿急匆匆从眼前跑过,她跟着一路追到校门外。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没有喊出他的名字,只是就那样,看着他跳上车,离开了。

  身影在车流中消失十五分钟后,一条短信传了过来:歆然,乖啊,对不起,医院有急诊,我必须赶过去了。那时的她还蹲在门口,还在想为什么十五分钟后才通知她这个消息,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时怯懦得不知讲电话如何跟她解释,只能用短信来征求原谅的复杂表情。

  他总是这样无视。总是这样。那天捧着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她口里不断重复着里面的一段话——“回忆就是这样的,即使是那些充满深情厚爱的回忆也概莫能外,好像脑子里有一种无意识的愈合过程,尽管我们曾痛下决心永远勿忘,但它依然能使伤口弥合。”

  她问他:“照作者这样说,是不是有一天我们的地理距离远太远,或是时光太长,那些我们曾经有过的回忆都会一并抹去?可如果真是这样,你会怎么做?”

  他回答说:“若果真有那么远的距离,有那么长的时光,我估计会妥协。就像柏拉图所说,每个人一生下来,就被劈成两半,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另一半。可往往不得善终,因为人太多了,大部分人都会找错的。要是找对了,另一半和自己会是完全契合的,什么距离时空,都不可能再把两个人劈开。除非,一开始,就找错了。”

  他当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头都没抬一下,眼神还是很自然地游离在书桌上的稿纸上,专注地写着自己的论文。这么自然,说的恐怕是最真心的话吧。而何歆然从问他这个问题,就盯着他看,明明都在一起快两年了,还是有种看不够的感觉。或者说,她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回答,她之前脑子里浮现的他的会是类似于“放心,不管什么时候,咱们俩的回忆都不可能被抹去”或是“回忆这个词不适合从你的口中说出来,你是个只往前看的女孩儿”的回答。

  而现在他这么说,这么含糊地说,她有些看不懂他了。那是一种“自己一直视为生活中心的那个人,在隐约中告诉她,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的感觉。她好像觉得,他似乎没有她爱他爱的那么多。

  而现在。她觉得她那时的假象,似乎在不经意间,得到了验证。

  她身后的校园漆黑一片,一片寂静。而在安静的大背1景下,在某个地方,会有抵挡不住的欢腾。今夜是所有人狂欢的时间,美艳的裙摆会旋转成娇艳的花朵,呐喊和尖叫声会刺痛每一个耳朵。

  正在进行的热闹,本来会有她的一份,她也许会成为今晚最亮眼的明珠。

  而现在,她不属于这里了。

  12

  舞会还未结束。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韩静诺和刘明瑞发现何歆然还没有过来。她俩来之前,何歆然说是要去找徐俊申,就没跟她们一块儿。可如今连徐俊申的影子也没见到,就觉得事情不对劲,临时让项星辉找了观众席上着装较为正式的两个男生、两个女生来代替,以保证舞会的圆满结束。他走到李伊美身边,说了声,“抱歉,剩下的就靠你了。”

  李伊美浅浅笑了:“没什么可抱歉的,交给我好了。”说完就带着替补舞组,洋洋洒洒走下台阶,站到聚光灯下。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个男人身上,他背对着她不断行走,她的目光随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不断延伸,直到他完全走出出口,她才眼神微微向下,收起了目光,关闭了刚才的深情。项星辉知道之前徐俊申接了个电话,可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此时打过去,只有冷冰冰的说明用户手机已关机的机器语音。

  齐洛溪跟着项星辉办好了退场的事宜,毕竟这是个大活动,一下子突然有三组同时弃权,不管参赛的是谁,总要有个交代。事情也没那么难办,找几个替补就解决了,对于替补来说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而对于一直期待这几位特定女生男生表演的观众,也只能说几句“临时安排变动”之类的抱歉话了。

  韩静诺和刘明瑞在偌大的校园里,一刻不停地找着何歆然的身影,宿舍楼挨个找,就连对偶尔走过的路人也追问到底。她们不停地轮换着打着何歆然的电话,终于在多次的盲音之后,听到了何歆然的声音——“我回家住几天。”

  韩静诺安慰道:“好。路上注意安全有事回来再说。”她们没有询问太多,她们知道选择沉默会是平静心情的最好方式。

  以前在何歆然家里第一次吃到巧克力,刘明瑞就没有忘记它的味道。爱吃巧克力的人,会啧啧称赞它的味道有多特别,给人的感觉有多美妙。而她不是迷恋它的味道,只是她觉得这巧克力就如她的心一样,能找到同病相怜的感觉。

  何歆然有巧克力可以吃,但从来没有爱上那种丝滑香浓的口感。她不喜欢甜腻腻的味道,她只爱苦咖啡。她从来不知道,苦可涩的滋味滑到心里是怎样的触感。而当咖啡沾上她的舌尖,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就随着她大脑发出的α波一起共振,她就找到了那种感觉。

  很难想象会有人爱上苦味,可于某些人现在看来,这种苦味跟心里的苦涩比起来,差远了。

  苦咖啡的苦,是有形的,可以找到苦的源头,能够感知的;可心里的苦,那么无形,你明知道它就留滞在心口,却不能因为远离苦的源头而缓解丝毫。

  13

  经过一夜的折腾,两个女生在第二天醒来,宿舍墙上挂钟的时针早就已经过了正午的位置,并且正急切地赶往下一个时刻。

  两个人睁开眼睛的第一反应就是拿起手机,观察是否有新消息和未接电话,为了昨晚的突发事件,她们整晚手机都没敢关机。往常的她们,惧怕辐射,一躺下来,都是会把手机扔得远远的。

  手机屏幕上今天异常安静,就连垃圾短消息都没有。两人四目相对,安静了好一会儿,韩静诺就忍不住了,“我可受不了这样担惊受怕的事情,这电话你不打,我打!”说着就在手机电话薄里找号码,看到徐俊申的名字,就摁了下去。本以为他看到来电显示,就知道用意了,然后会磨磨蹭蹭地为自己找说辞。她也可以趁这个时间,犹豫一下要说的话。

  可是都说了,今天以及昨晚的一切都很意外,所以之前的预想也会被意外地打破的——徐俊申很快就接了电话。先发制人的打算,泡汤了。

  “我已经回学校了。医院的事结束了。”他的语气异常平静,就像是在说“我今早吃了小笼包”一样轻松。

  “你要作解释吗?”

  他平静地说:“我和歆然之间必定会做出一定的选择,迟早要解决的,趁这个机会让她选择,不管她最后要怎样,我都接受。”韩静诺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词来结束这段冷静的对话,电话两头像是在不同的时空,中间隔着漫漫戚戚的长河,闪着耀眼夺目的光,也弥漫着看不清面目的雾气。那是她不得参与的忧伤。在要说再见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轻轻加了一句加了一句,“昨天下午歆然还在宿舍大喊:‘何歆然最爱徐俊申了’”

  韩静诺没继续往下听他的回答,就挂了电话。这边窝在韩静诺身边的刘明瑞嚷着问她“说了什么,说了什么。”于是,韩静诺把自己僵硬的胳膊从刘明瑞的身下抽出来,一边摇着胳膊一边说:“他说,他们自己会解决的,用不着我们插手。”

  那只又问:“就这么简单?”她狠狠地点点头:“嗯。就这么简单。”

  韩静诺知道,感情这回事,就是两个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局外人宏观着他人的情场,为局内人唏嘘感慨,不知不觉中,也为自己在局中找了一个角色定位。或是男主,或是女主,总之都是深陷感情的一方。见到一方伤心,就会抑制不住冲动,想要介入其中,恨不得自己跑过去揍另一方一顿。其实,终会顿然醍醐灌顶,一番觉悟后,才明白,那是别人的情局,不是你的。

  感情的事谁都说不准,摸不透,伤心难过的一方,也许并不是承受最多的一方。在雾里愿打愿挨,最终接受或聚或散,是每个人在爱情路上必经的心路。

  韩静诺还沉浸在爱情哲学的氛围里不能自拔,那边刘明瑞就冷不丁冒出一句:“哦知道了。那去上课吧。”

  “你个傻妮儿,今~天~周~末~,你的脑子里难道就只装得下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这些又红又专的东西?”韩静诺用食指点着刘明瑞的脑袋,一口气把政治学基本的术语不带喘气地说了个遍。刘明瑞呆头呆脑地果真一本正经地作了回答:“啊?是~啊。”

  “你还敢答应?”韩静诺实在被她气得没好笑,耸耸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表达了非常无奈的心情,“算了,歆然跟我说你脑袋上有个大坑,我还不信,这下总算是见识到了。你,没救了!得了,跟我出去吧”刘明瑞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显得异常激动:“去哪里?”韩静诺可没打算解释更多:“去认识个人。”

  “谁啊?男的女的?洛阳人吗?咱学校的吗?什么专业的?学习好吗?你怎么认识的?歆然认识吗?我怎么不认识啊?”连珠炮在刘明瑞的嘴里一个接一个。

  “停!停!停!就此打住!我看你脑子不仅有月球坑,而且坑里有水,水里还养了一条金鱼,最近指定是金鱼死了,要不你的神经系统怎么崩盘了。平时矜持得跟个要出阁的小女生,一遇见新奇的东西,不管是人是物,就像遭了电击一样一下子来了精神。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容易情绪失控,最近怎么了,药吃多了?”别看韩静诺现在对她大吼大叫的,似乎很是不满,其实也就是逗她玩儿的。对于刘明瑞现在的改变,她和何歆然不知背地里高兴了多久。

  往日的大学霸一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那么娇小的身材,都能在视野之内的方圆之间发出强大的不可侵犯的气场,让学界的渣渣和沫沫都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而现在,这个严肃的木疙瘩似乎终于开窍了,迷上了一些学习专业以外的东西。

  有天中午,韩静诺,何歆然在结束午饭后,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悠闲地享受着冬日午后时光。她们戴上眼罩,感受着一缕一缕的金光轻轻扫在脸上的触感,在嫩嫩的脸上做着来自大自然的阳光面膜。在暖暖的包围中,总是不知不觉就泛起困来,然后慢慢,慢慢地沉睡在梦里。梦里有漫天的精灵跳起舞来,它们在她们的脸上踮着脚尖,微微使劲,纵身一跃,在空气中翻动着灵动的身子,刚要开始向大地撒下夺目的金粉,就被推门而入的刘明瑞的一句大喊“他大姨妈”把梦打破个粉碎。

  何歆然转过身子,惊魂未定地摘下眼罩,“祖宗,我们俩都要被你吓死了,谁惹你了,一句一个大姨妈的。”这只罪魁祸首还是谈吐自然,不紧不慢:“没人惹我啊”

  何歆然隔着老远就把一直皮卡丘的玩偶扔了过去:“没人惹你?难不成是你‘亲戚’来了?”刘明瑞顿时娇羞起来:“才没有呢。我‘亲戚’刚走。人家说的是日语。刚学的。是‘我回来了’的意思。”

  “哦~”那边的两个人目瞪口呆,还以为十秒钟前宿舍飞进了不明物体,见到的一个被外星人附体的刘明瑞,这下一解释,似乎知道了真相。但又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一番风暴大脑后,异口同声地发出一个大大的“啊?啊!你从哪里学的日语?”

  “动漫啊。”

  “动漫?你看啊?”

  “是啊。”

  “什么动漫?”

  “好多呐!”

  这么平静的,似乎找不到有什么异样的对话,就好像跟“你中午吃饭了没?吃了。吃了什么?西红柿鸡蛋面。哦,好吃吗?蛮好吃的。哦,好吃就好。下次带你一块儿去吃吧?好啊。”一样波澜不惊。

  刘明瑞兴高采烈地说着她的趣味,“我跟你们说哦,最近看的《12国记》里面的那只叫‘乐俊’的老鼠真是太卡哇伊了,还有那些麒麟,黑麒泰麒,超级卡酷一。想象力超棒的,里面有‘蓬莱’,也就是人间,有连接人间的‘虚海’,听说是小野不由美老师的经典之作哦!”卡哇伊?卡酷一?还有最后的那个拖得长长的“哦”,在韩静诺和何歆然的眼前飘呀飘呀,飞啊飞啊,她们心里早就翻江倒海,乱成一片了。

  小野不由美老师的《12国记》这部日本动漫的经典之作,韩静诺和何歆然这两个兴趣广泛的人当然看过,而且是早在上初中就开始疯狂追,原版的漫画早就被翻了不知多少遍。动画化后也只有四十多集,根本就意犹未尽嘛。她们当时看到最后一话结尾的时候,把片尾曲都听了好几遍,还不愿接受它已经完结的事实。心里想着,明明还有那么多“坑”需要“填”,所以一直保留着“希望老师能出新番”的念头。可是老师的新作一部部问世,却再也没有出第二季的打算,一直到现在也没能如意。

  可她们纵然俩喜欢,也从没有把这兴趣加在刘明瑞身上。因为自从她们认识她以来,就知道她的兴趣只有一个,就是学习。这样对上学执着的秉性,一直在她身上“魂现”,周围的人都自愧不如。她一直说要用学习去弥补一些得不到的东西,或者是做不到,准确说是不能做的事情。她有这样的决心,她们也不好阻止。可现在,站在她们面前的,对《12国记》里那么多的人物和情节熟稔于心,说的头头是道的,就是刘明瑞。何歆然抓着头问道:“你怎么突然喜欢上这个了?”

  “我今年都二十三了,却连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勇气都没有,我自己都感到伤心了。”说这话的时候,刘明瑞红红的眼眶里,一直在晃着晶莹的东西,在何歆然韩静诺走过去,抱住她的瞬间,她抬起头,咧着嘴笑着说,“生活有时候那么累,你们在三次元里陪着我,也得允许我偶尔也在二次元里治愈一下啦。”说完,几个人就哈哈成一片。在欢闹中,一些遗失的东西,好像静静归了位。

  拨动开到过去里的时光机的按钮,就在恍然间回到了与现时相匹配的时空,这时的刘明瑞和韩静诺还在争执着。“我又没病干嘛吃药。我不就是想提前了解一下嘛,也好做好准备。”刘明瑞瞬间‘萌魂’附体,一秒变萌妹,低着头,红着脸,别提多娇羞。

  “还做什么准备,又不是相亲,不就是见个人嘛。”韩静诺话一出口,觉得不对,又急忙改了口,“你还别说,这次还真需要你好好准备一下。”

  刘明瑞惊呼:“啊?难道真的是相亲啊?”

  韩静诺淡定回答道,“不是,就是给你个机会。”

  “机会我也不要,我不需要这样的机会!”

  “不要也得要!”

  第七章(谎话)

  1

  时间还是一天天过着,时钟上的秒钟不停,分针不停,时针不停。

  拉开窗帘就能看到一辆一辆的车,划成一道闪电,不减速地往前飞驰。即使遇到了红灯,也不停歇,嘴里开始骂骂咧咧,发黄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怒气冲冲吐着烟圈,另一只手也尽可能快的频率按动着喇叭按钮。

  何歆然对门那家的夫妻,在进行了“不一块儿回家,不一块儿吃饭,不一块儿睡觉”的冷战之后,终于也爆发了一场大战。早上天不亮就能听到吵架扭打的声音,晚上仍旧是又哭又闹,估计家里的摆设都要砸个遍了。男的口里喊着“你现在心气儿高了,不想跟我过拉倒,咱这就离,别他妈的给我戴绿帽子!”女的梨花带雨,哑着嗓子大声哭闹着“这到底怨谁啊,我毕业连家都没回就跟着你呆在这儿。这都四年了,你连要娶我的打算都没有。今天我都三十了啊!”

  为什么呢,别人的爱情走不到一起,都是有原因的,就像对门那家。一个巴掌拍不响,孤掌难鸣,走着走着就散了,感情的双方都是受害者,也是加害方。女的背叛了爱情,男的轻薄了爱情。可是为什么呢,这样的规律安放在自己身上,就连条件都不满足了。

  徐俊申是个不会出轨的人。何歆然是喜欢他想要跟他一辈子的人。完全相反的条件,怎么就给了一样的感受。他们打打闹闹,说着不满,骂着背叛。而徐俊申和何歆然都不会这样做,他们对彼此之间的感情有种近乎冷静的沉默。徐俊申嘴上从不说爱,何歆然对此从不不依不饶。她说,“徐俊申,我喜欢你”,他就不回答,只是笑笑,把她揽过来,把她埋在温暖的脖颈上。平常看来那就是一种温存的暧昧和浪漫,现在却给人巨大的恐惧,和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的不知所措。

  躺在在安静的环境里,听着滴滴答答的的声响,莫名地就会陷入巨大的沉默里。沉默里的人,是不说话的,也是没有表情的。所有的状态都停留在定格的时空里,心脏的跳动声都能听得清晰。扑通。扑通。维持着踏入这片怕得要死的寂静里..。

  何歆然离开学校,不上课,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了。期间,刘明瑞来过几次。她抄了何歆然的课表,在她没课的时候,就去上何歆然的课,帮他记重点。可实在太困难了,各种医学专用术语加英文,那位年迈的讲师讲话都讲不清,更别说让她这个外行的猜透其中的精深大意了。几天下来,弄得她脑袋都炸了,还是记的乱七八糟,惨不忍睹。徐俊申看到刘明瑞蹭课认真的架势,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就拜托项星辉上课认真做笔记,然后交给刘明瑞。

  “怎么不给她你的笔记?”这是项星辉的原话。

  “她大概还不想见到我。所以,我的,就不必了。”

  “徐俊申你总是这样,想一刀两断就断个干脆,别婆婆妈妈地总是让别人误会你还对这份感情抱有一丝不舍。你这样拿不起放不下的,迟早后悔!”项星辉甩下话,就干脆地走掉了。当然,按他的性格,是不会照徐俊申的话做的。

  当项星辉看到刘明瑞抱着一摞书和几本本子,快步走向公交站台,兴奋地打着电话,隐约听到她嘴里说着,“我借了他的笔记,你不会怪我吧”这样的字句,就心里翻腾,打过去电话,狠狠地骂道,“徐俊申,你就是活该!”

  何歆然一个月里足不出户,因为晚上总是失眠,所以早上醒来就是中午时分了。总共算起来,一个月里,刘明瑞来了五次。虽然何歆然说了暂时不想看书,每次她还是兴致勃勃地“身兼重任”,拖着厚重的书,气喘吁吁地爬上楼。韩静诺一次也没过来,一个电话也没有。何歆然感到奇怪就问刘明瑞原因,她就支支吾吾说着类似于“她最近忙”“她的论文出问题了”“齐洛溪叫他出去了”“我也好久没见到她”的话。刘明瑞从来不擅长说谎话,特别是对自己确信不疑的事情说谎。想到这里,何歆然的心里就怪怪的,不是滋味。

  同样的,何歆然的爸爸回来不超过三次。“也不年轻了,还不知道消停一会儿,也不知道工作那么拼命干嘛。”何歆然的妈妈在用餐时间,时不时地会说这样的话,表达着不满。可只要看到餐桌对面的她,茫然的表情,就夹了一口菜,放在她的碗里,说句“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菜”,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妈,对面那家怎么不吵了?”她一小碗米饭吃了一个小时,菜都凉了,也没说一句话。眼看快吃完了,冷不丁地就冒出这么一句话。

  “那家女的搬走了,男的一个人在家有什么可嚷嚷的。”

  何歆然把一粒米慢慢放在口中,眼神恍惚着:“你说他们还有可能再在一起吗?”看到女儿这副样子,她摇了摇头:“可能吧。要是其中一方低头,估计还有救。毕竟那女的跟他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想走早就走了,拖了这么久才走,估计也是心里放不下舍不得。”

  “那谁会先低头呢?”

  “觉得自己错的那一方吧。”

  “要是不知道谁错,错在哪里呢?”

  “那就是该散了。我活了几十年,身边有缘无分的太多了,强求不得。”餐桌那头的妇人说了这个“强求不得”之后,何歆然就没再往下问了。安静地放下碗筷,安静地走到卧室,安静地关上门,安静地在书桌旁坐了下来。挺直背,打起精神,拿出本子。又起身,从桌子上的小书架上抽出一本,铺平,掀开第一页,就是徐俊申的名字。旁边还用粉色的荧光笔,画了个幼稚的桃心,并在里面标注着“mymrright”

  这本画册是去年一年里所有和他的合照,以及寄给彼此的明信片。他们在研一的时候,利用各种闲暇时间,到了国内他们能想到的,最浪漫的地方。他们还玩儿了个游戏,每到一个地方,就悄悄给彼此寄一张明信片,假装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彼此都不在身边一样,收件人地址就是以前共同上的青禾大学。这个游戏是何歆然想出来的,她的原话是这样说的,“这叫‘千里寄相思’”

  他们本来计划着,要在结婚那天,一起跑到青禾大学,从学校邮局把这些回忆都取出来,然后制作成册,永久珍藏。

  可是,何歆然在那一天,就是在她从学校跑回家的第二天,打破了这个约定。

  2

  她搭了最早的公交,五分钟就到达不远处的青禾大学。校园里她沿着鹅卵石小路走,一步一步,出了边界,就跨在了平坦的大道上。与商店送货的轰隆隆的汽卡擦肩而过,也丝毫不在意身边的人。

  这个时候,天还早,逐渐开始白亮起来的圆形上空的周延,还只是靛青着墨的水色。空荡荡的邮局,找不到上班的人。而平日里,在这里工作的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她手上功夫很快,数信件,拿包裹盒子,粘胶带,电脑记录,都是很利索的,唯有大妈的脸像是一张定格的脸谱画,平凡的五官就静静躺在脸上,不骄不躁,看不出喜忧。

  现在大妈也没见到,会是去换工作服吗,不可能,她没有工作服,至少从没见她穿过。这里的管理还没严格到要求工作人员的着装的地步,学生的衣着也随着大妈衣服的增减而四季改变着,她虽然大多时候肃穆,但有时候还是会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顺带随意念叨着,明天要降温了,穿单衣可熬不过去。装着托运物品的白色大袋,鼓鼓的,黑色粗大的油性笔在上面划下所属人的草书,就凌乱地堆靠在玻璃门初的墙角。

  她就径直走着。遇到小格子铁箱组合的一面墙,就停了步子。所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明信片和贺卡信件都收在这里。格子上原本白色的胎釉脱落成粉,裸出漆黑的铁色,像是老人脸上的黄褐斑。她稍稍一碰,那些历经岁月而泛黄的白色油漆,就簌簌块块往下掉,下墙沿的位置就浮出一条模糊的,长长的银鱼的模样。她觉得,也像千与千寻里的白龙。

  自这个大学建校之始,它就立在这里,说起来也有二十年了。因为是校内设施,而且邮政的工作大多被各种快递所取代,所以也没有想要把它重新粉饰一番。它就在这里,收着细细绵长的思念,等待着兴冲冲打开格子小门的人。

  她脚下左右走走停停,视线游离往去,最终一阵轻松地呼出一口气来,就抬手打开了其中一个标有医学院的铁格子。一大堆厚厚的信件俨然峭壁叠嶂的岩层,有些落寞地躺在不见光的阴影处。她爱怜地把它们都拿出来,抱在怀里。有些激动,一一浏览着名字,寻找有特定名字的那一张。

  在翻看过程中,最多的还是独具风情的明信片。有来自流光迷醉的城,from香港,from上海;也有来自圣洁的雪原,from西藏。这么美轮美奂的地方,她全部装进了湖水般的眸子里。她也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高景峰。也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

  高景峰,我想你了。我在五月的青岛。海水比我们想的要蓝得多。我在沙滩的小摊位上,买了一对贝壳手链,可我却不能亲手戴在你手上。

  高景峰,我想你了。我在六月的丽江。那家客栈还真是我一直想要的样子。可我还处在攒钱的阶段,客栈老板是个和我同岁的大男孩儿,他却做到了。他笑起来的样子跟你一样温柔,他现在被我看得尴尬极了,害羞地问我是不是愿意呆在这里。我没有说话,心里却想着:说这话的人,要是你就好了。

  高景峰,谢谢你。我在九月的西藏。我在布达拉宫的门前挑了这张明信片,五彩风马旗飘荡在圣洁的雪山上。呆在那里的三天里,我转动了经筒,祈了佛,看到了穿着紫红袈裟的僧侣,走过了朝圣者五体投地的曲折山路。你曾说过,那是你的圣地,你的信仰。

  而今,我站在那块巨大的石头跟前,把脸颊贴在上面,手指从小洞穿过,想听到些什么。有个奶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姑娘,这石头是让神灵帮忙检验爱情的,一个人可不行。我说,我觉得他是跟我一块儿来的。

  高景峰,快要见到你了。天知道我有多开心。我现在刚踏进洛阳的地界,就买了这张明信片。上面是新版漫画【城市碎末】宣传海报的图片,是你最要好的朋友项星辉的爸爸的作品呢。我家要是将来我们学医的要饿死了,你就画漫画,我负责“红袖添香”好不好啦。我顺便买了一本,回去偷偷塞给你,你会不会心里大叫“最爱何歆然了”,虽然知道你这么害羞不会亲口对我说啦。

  高景峰,是何歆然为了制造浪漫,专门给徐俊申起的名字。目的就是想看一看,到了要取出它们的那一刻,徐俊申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寄的明信片居然是另一个人时,他错愕的吃醋表情。这样的设计,应该能吓到他吧,平时他总是把内心的感觉隐藏得严严实实的。何歆然为自己的“小伎俩”得意了好久呢。

  翻了好久,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致何歆然。

  他写了她的真名。也对,他可是个从来不懂浪漫的人。那张明信片是他们一起在云南玉龙雪山上脚下买的,背面印的是巍峨圣洁的玉龙雪山。翻过来,写在上面的只有一句话:歆然,我把这辈子的爱全部交给你,希望你签收。

  这句话抵了所有的在沉默不语的爱情里生出的疑虑和担忧。

  明信片只有一张。

  一张,就够了。

  3

  徐俊申这几天总是感觉昏沉沉的,只要没有课就躺在宿舍里。感觉像是发烧,但又好像不是。半夜体温骤升,全身滚烫,持续一段时间后就会自然地降下来。他没有吃感冒药。

  他做什么都是专业的。无论是画漫画,还是学医。虽然他喜欢画画,从大学到现在都一直在兼职一家小型漫画公司的画稿,但唯一一次去征求父母同意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医学。就像家里他们说的,画画毕竟不能当饭吃,医生总是吃香的。纵然选择了不是最热爱的,他还是有着足够的热情,几年下来,无论是专业知识,还是临床经验,都已经到了可以独撑一面的地步。所以这次对于自己的症状,他心里虽然拿不准,但也是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吃感冒药,是无济于事的。

  在最终在医院做了全方位的检查之后,他给一直带领他学习的老医生说了抱歉,递交了辞职信。之后就一个人呆在宿舍里,连课也不上了。他的宿舍本来是有两个人住的。室友也是个优秀的医生,在经历一年的研究生学习之后,觉得实践比理论上的东西更有用,就提前结束学业,在一家医院找到了工作。当时还劝徐俊申一起去工作,他拒绝了。他的理由让这个室友啼笑皆非——何歆然在这里。

  这一天下了雨,潮湿的空气,在阴暗的房间里蠕动着。压抑。沉闷。心慌。

  “徐俊申,雨伞借我用一用。”伴随着一声大喊,项星辉推开门,很自然地在门后的位置寻找雨伞的踪影。徐俊申在被子里探出头,语气缓缓地说道:“不在那里。在我柜子上面。黑色的那个。”

  “瞧这雨就是春雨。这马上就是春天了你还盖得那么厚,也不怕捂出痱子来。”项星辉个子高,一伸胳膊就够到了雨伞,然后走到床边,往徐俊申身上重重一拍:“出来吧,透透气,小心憋死在里面。”这一拍不要紧,徐俊申重重咳了五声,身体都跟着颤抖了起来。整张脸都红的发烫,嘴唇就像一张揉皱了的纸,细细的汗珠在脸上密密铺了一层。项星辉见状不妙:“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感冒了。”徐俊申沙哑的声音就像是蚕在沙沙吃着桑叶。项星辉懂得医理,从这状况来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吃药了吗?”

  “没有。”

  “我先去给伊美送雨伞,她还在图书馆门口等着呢。回来路上,我去校医院帮你买点药,顺便带点晚饭回来,我也还没吃。”徐俊申连忙制止:“不用吃药,一会儿就好了。我是医生,我最了解我的情况。”项星辉摇了摇头,嬉笑着说:“别忘了,我也是医生。我的直觉加经验告诉我,脑袋烧坏了的病人说的话,是不能理会的,哪怕那个病人是个医生。走了。”话落之余,拿起雨伞,就匆匆往外赶了。

  雨水在窗子上啪啪打着鼓点,震得玻璃一阵晃荡,和窗棂碰撞在一起,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躺在床上的徐俊申,只露出眼睛在外面,他盯着外面的世界看,乍暖还寒时季的雨水也还是冰凉的,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窗外一片漆黑。一霎那,他就在想,要是在今夜,被这样的黑夜吞噬,也算是一种逃离的方法吧。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睛里淌出一条河,顺着眼角,和玻璃上的雨水一样,簌簌往下滑落。

  泪水,是对这个春天最好的感情。

  等到项星辉回来的时候,徐俊申已经睡着了,烧也已经退了。看着没大碍就叫醒了他,“带了饺子,赶紧爬出来吃点。”

  “你再不出来,我可全吃完了。”只见项星辉洗了手,右手捏起饺子就开始吃,嘴里不忘嘟嘟囔囔说着“怎么连根筷子都没啊,你都不吃饭的啊?”一边还冲着磨磨蹭蹭的徐俊申晃悠。徐俊申在小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嘴巴泛着不健康的白色:“你吃吧,我不饿。”

  “给!”项星辉也不管他,把饺子推到他跟前,“吃吧。还是伊美买的,她说这家的饺子好吃,就买来尝尝。”徐俊申显得有些为难,但还是吃了一些。只是动作很缓慢,一口一嚼的,像个牙齿掉光了的糟老头。

  “你刚才吃了药了吧,我看你烧都退了。刚才买的药放在你柜子里了,多吃几天,巩固一下......”项星辉低着头吃着饺子,话还没说完,就被坐在旁边的这个人的样子吓到了。只见徐俊申手里拎着的那只饺子才咬了一半,就被扔在桌子上。他慌乱地起身,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像是在四处寻找着什么。见到塑料垃圾桶,就瘫软在地上,面色蜡白,掐着脖子,一阵呕吐。

  窗外一阵闪电劈出一道亮光,映着一张虚弱憔悴的面孔。一声闷雷,在项星辉的脑袋里炸开。他收起刚才的轻松,表情突然凝重了起来:“你这样多久了?”。徐俊申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有一阵子了。”

  “去医院了吗?”

  “去了。”

  “诊断怎么说的。一般感冒?吃坏了东西?”见他不说话,项星辉就着急了,一直穷追不舍:“慢性胃炎?幽门梗阻?慢性肝炎?急性肠炎?还是......”

  “把我药拿过来。”他一阵急促的喘息之后,对着项星辉说道:“还有水。”项星辉连忙走到柜子前,伸手要去拿刚才自己放进去的感冒药,却被一瓶药紧张了全部的神经——瓶身上写着“AIDS”

  “是这瓶?”说话的主人,手紧紧握着瓶子,手臂上青筋暴起,微微激动地颤动着。

  “对。”徐俊申很自然地接过去,快速拧开盖子,往手心里倒了几颗,又灌了一大口水,蠕动着喉结,艰难地咽了下去。项星辉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内心彻底崩溃了:“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得了艾滋病。你应该能看出来。”

  项星辉看到得了艾滋病还能说得这么云淡风轻的徐俊申,暴跳如雷:“你应该很清楚,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徐俊申从来不是乱来的人!”他缓了缓、重重咳了两声:“我是没乱来。”

  “除此之外......”

  “是医疗事故!”徐俊申没给他考虑的时间,就自己说出了答案。“应该是舞会那晚,我赶去医院救的那个病人的。艾滋病有潜伏期,我自己也没注意,最近才去查了。”项星辉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那当时在场的其他医生呢?”

  “他们应该没事吧,他们都是老医师,不会像我一样在手术过程中,因小失误而扎上自己的手。”他颤颤巍巍用水把药片送到嘴里,冒着虚汗艰难地咽下。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缓了一会儿。他能感觉到项星辉火辣的目光,不得不又开口了:“本来就像你说的,就我的家境,最终也是不能跟歆然一直在一块儿。所以我就想,我要努力,说不定等到我在自己的事业上有一番成就,也可能勉强入得了她家人的眼,这样就不用互相折磨了。就因为这样,我才会丢下她,一个人跑到医院救人。可就是在跟我开玩笑,把这样的事情安在我身上,呵。”徐俊申冷笑了几声,眼睛红红的,那张原本俊美的脸,轻轻划着泪痕。一个男人就这样在他面前哭泣,该是有多大的委屈。

  其实,就在刚才,项星辉离开的间隙,好久没见的何歆然给他打了通电话。他没想接的,何歆然一连几个电话过来,他只是任由它响着,到了最后索性就调了静音。可最终,他还是接了,因为这次来电显示是刘明瑞。

  这么着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明瑞,是不是歆然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却不是刘明瑞。“徐俊申,你是在躲着我吗!”是何歆然。她用很大的力气冲着电话吼,一点都不像她应有的样子。

  其实,今天一早,何歆然把画册翻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要打电话过去。一阵忙音之后就是无休止的“滴滴滴滴”,重重的音节在她心上一点一点敲打着,惊起一阵慌乱。

  一个月了,他是不是要放弃了?又拨过去。仍旧无人接通。于是——“明瑞,手机借我!”何歆然一大夺过刘明瑞的手机,原本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看试着能不能打通。可没想到,在用她的手机得到“暂时无法接通”的下一秒,她就用刘明瑞的手机拨通了。

  何歆然被徐俊申莫名其妙的有意躲避激怒了:“你问什么总是这样,不肯为这份感情付出哪怕一丁点努力。我那么努力地靠近你,你就不能向前迈出一步吗?在这份感情里,为什么是我要首先低头,我何歆然为什么要向你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徐俊申低头!就凭我喜欢你,我爱你,你就可以一直端着,丝毫不顾及我的想法吗?徐俊申你是有多残忍!”

  爆炸。轰鸣。

  何歆然在电话那头哭闹着,说了好多。

  而电话这头,他只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们就这样散了吧。”听到徐俊申这么说,何歆然一下子害怕了起来:“俊申,我们别闹了好不好?你知道玉龙雪山为什么那么美吗?因为那里有相爱的人。”

  现在,身边的项星辉说:“去医院吧。”

  4

  深海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那里没有蓝澈的水,有的只是一片无尽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那感觉就像你躺在冰冷黑暗的海水中,隔着起伏涌动的海盐水,能够看到四周岸上汹涌翻动的大火。你想大声呼救,海水却侵占了你的全部,水压将你紧紧围住,你怎么也叫不出声来,泪水也不让流。你所有的活动都不能够了,你成了悲催的受害者。

  没有人能为你辩解,因为他们在更深的水域,被海草扯住了四肢,或是,被不明的大鱼疯狂追赶,正挣扎着。你不要动,在黑暗里安静,也许,它会考虑换下你的灵魂,让你屏息,重生在彼岸,以生,或者死的姿态。

  在把握不了现实的时候,你只能抓住虚无。

  5

  “咱们谈谈吧?”

  “好啊。”

  三十分钟后,在青禾学校对面的日式清酒酒吧里,在靠着落地窗的位置,两个人席地而坐在榻榻米上。

  酒吧不大,全是日式的装修风格,一进门就能看到一副巨大的浮世绘赫然在眼前显现。这里人不多,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旅居在洛阳城里的日本人。他们或是偶尔旅行在此休憩,或是出差到这里进行经商贸易。酒吧里面坐立的,有刚到这里定居,连基本的汉语还不会说的新居住者,也有在这里居住十几年,对洛阳文化了如指掌的“本地人”。他们在闲暇时就习惯坐在这里,虽然消费是高了一点,但仍旧乐此不疲。

  这里的老板是个二十出头,大学刚毕业的姑娘。她本名叫什么,没几个人知道,日本客人叫她美子,员工叫她小美老板。她有着和同龄女孩儿一样姣好的年轻样貌。青春。有着山间溪水的眼眸。

  她爱笑,笑的时候,大大的眼睛就眯成柳叶的模样,浅浅的酒窝在脸颊两侧,划出笑声的波纹来。时间久了,总会有小野寺君,田中君这些常客,问道她为什么会想到经营日式酒吧。她总是笑着说,因为我是日语专业毕业的啊。有时候经不住他们的穷追不舍,也就会说得多一点。例如,她觉得日本文化其实跟中国文化差不多,她喜欢中国古典文化和元素,自然也对日式风格产生兴趣。再者,也是因为日本文化自身在发展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典雅的味道。就像她的酒吧一样,安静,空灵,仿佛能听到有鸟在头顶盘旋。

  酒吧虽说是日式的风格,但当有些洛阳本地人迈步进来,也都能找到熟悉的味道。外面的招牌和道路两侧的门面有所不同,它是木刻的,上面的雕刻,翻译成汉字,是“清水居”的意思。里面的陈设都是木质结构,用的大多是桃木,大概是她研究传统文化多了,知道桃木美好的寓意,图的是一个如意。酒吧陈列酒的柜架上,挂着一把巨大的折扇,扇面完全张开,上面的毛笔字清晰可见,是陶渊明的陋室铭。

  她还有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当初她为了图方便,自己一剪刀下去,就是现在的样子了:额头上飘着薄薄的齐刘海,身后瀑布般垂直下来,都齐到腰间了。可大多时候,她习惯把后面的头发扎起来,用精心淘来的中国古式发簪。她大概是很喜欢桃花,发簪每天都不同,但却有一处总是不变。那就都有姿态各异的桃花,躺在发簪的尾部,在她黑亮的发间绽放。

  四季轮回,一年年过着,春天花开了,夏天树绿了,秋天树叶落了,冬天树木枯了。而她那里,似乎总是有着三月桃花的笑靥。

  而就是在这样的一家店里,项星辉正在接待一个男人。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干净的衬衫,干净的双手,有神的眼睛,刚四十出头的样貌显出别样的精神。项星辉之所以在这里接待一个男人,是因为这个男人在日本出生,成年之后才回国,但也一直保持着一些基本的日式生活习惯。比如就爱喝着清酒。

  这是一种就是用纯米酿造的酒水,国内的人大多是不爱喝的,洛阳人也不爱喝,酒精度数不高,喝着不烈,根本不适合这个高压社会的高压生活。

  日漫《鬼灯的冷彻》里有这样一句台词“联谊也好,接待也好。没有酒就无法开始。因为关键是要去除理性。”现代化的生活容不下太多情感,有情感就会有纠葛,纠葛就意味着牵绊,就意味着止步不前。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是这个社会的规律。因此它只需要完全的理性,是种俨然机器人般近乎冷酷的态度。

  如此,能够在摘掉面具的时候,用烈酒把铁石心肠,把金刚不坏之身溶解成一醉方休,大概是最畅快,最能找到自我的方式了吧。可这个在商场奔波多年的男人,却只爱清酒。

  项星辉看到他坐下,自己就在他的对面坐下。穿着格子裙装的女服务生走了过来。项星辉帮他点了一杯菊正宗清酒。

  菊正宗清酒的酒樽,是用奈良县吉野地区的杉木“吉野杉”制成的。因为这种杉木自身就有一种香气,并且木质均匀,并且这种酒樽的制作工艺是从江户时代就延续下来的,所以酒味道就带着杉木的香气,品味时感到甘洌的同时,更有种独特的体验。

  “你研究生的学习,再一年就接近尾声了,你是时候做出选择了。放心,我绝不逼你,是医生还是进入漫画行业我都会支持。”他西装下的面孔,与踏入这里之前的面孔迥乎不同,刚来时的严肃和冷静,在这酒吧清静的一角里,慢慢换做了一张温和的脸。项星辉用瞳色看着他,有种自然的亲近:“我会好好考虑的。”

  男人很自然地,流露出感情来:“那就好。还有一件事,何盛世的千金你应该很熟吧?你知道我从不喜欢联姻这回事,只是他父亲一直跟我说这件事。你要是对她有意,不妨追求看看。我不干涉你的感情生活,要是能成,我会为你找到伴侣而高兴,同时也能更好地进行与Leasure的业务往来。要是不成,我也绝无异议,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你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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