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馆的前庭不大，只种了些花草点缀四周，在秋雨的侵蚀下已经颓败了不少，墙壁上几处爬藤植物的茎秆在风中晃荡着，残存的枯叶挣扎不过，又有两片颤巍巍地被吹落下来。
走上台阶，何立族才听出里面传出的霏霏之音是首日本歌曲。迎面的色彩也丰富了些，走道两侧挂着浮世绘的仕女图，也有京戏里的脸谱图案。秀芝引他到客厅内，也不似一般的中式风格，摆了两排做工精巧的红木靠椅，看得出是以前外公家的旧物。高低几案上搁了一套景泰蓝瓶樽，下面一只蛋壳黄细瓷胆瓶里，斜插着几支淡紫菊花。厅的另一边，却高高竖着一档乌木架樱花图案镶云母片的屏风，转过去，便是铺着日式榻榻米的和室。
秀芝让他在客厅等一会儿，自己上楼去找母亲。望着她像只蝴蝶翩然而去，何立族陡然生出一丝痛惜，想王子墨居然有个这样单纯的女儿，他如果有什么不测，秀芝怎么办？她还是一朵娇嫩的小花呢。
女佣给他倒上一杯清茶。等对方一转身，他就迫不及待地喝了两口，热气进入肺腑后，他紧缩的身子才稍稍舒张了些。偌大的客厅显得很空寂，只有细软的日本小调像蚊蝇一样在耳边盘旋。四周富丽堂皇的一切全那么陌生晃眼，像在冷冷嘲笑他的委顿何寒酸，他感到自己在一点点缩小，小到几乎看不到身形了。这时便想起母亲的话：你不要随便去找你舅舅，他只会让你变得不像人。他有些后悔走进来了。
楼梯上想起木屐的叩击声，他不由立了立身子，随后，一位身着简易和服的女人被秀芝挽着出现在门口。
“立族表哥，我母亲看你来了！”秀芝叫道。
何立族站起身子，瞅着女人笑吟吟地走到他跟前，低头鞠了一躬，用中文说了声：“欢迎！”
秀芝把她母亲拉到另一边靠椅上坐下，女人也示意他坐，然后招呼女佣将他杯里的茶水续上。何立族客气地欠了欠身，打量女人小巧的脸蛋，算不上好看，但妆画得精致，白皙的小脸上几乎看不到皱纹。王子墨在出国之前已结过两次婚，临资口镇的发妻一直守着空房，他与第二任妻育有一子。然后留学归国，便将这日本女人带了回来。第二任妻子受到冷落，不久就病了，一年后便郁郁离世。而所有这些，临资口的发妻都蒙在鼓里。
“立族表哥，”秀芝依在靠背椅的扶手旁，“我母亲说你的神态很像我的父亲。”
“是吗？”他看到母女俩一直在望着他微笑。
“是的，尤其是说话的样子，很像。”秀芝认真道。
他怔了怔，心里沁出一股涩涩的滋味来，他想到了母亲与这个舅舅的关系。
“你是来找我父亲谋事的吗？”秀芝的确很聪明。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说：“是的。舅舅以前送我上过好几年学，来城里后，在熟人那打短工，就停辍了下来。”
秀芝听完后，用日语跟她母亲咕哝了几句，她母亲又朝着何立族微笑。
“我母亲说你一表人才，真是可惜了。”
“没办法嘛。”
闲聊了大半个时辰，得知王子墨临时去开会，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何立族便提出要走，秀芝何她母亲要留他吃饭，反正家里没什么人，就她们娘儿俩。正说着，只听刚才的女佣在报：“少爷回来了！”
何立族正忖度着，便见一个穿格子西装的瘦个子叼着烟走了进来，冷眼往厅里睃了一眼，就要往楼上走。
“哥，你看谁来了？”秀芝冲着他的背影喊。
他走了两步，才回过头，眯着眼打量起何立族。秀芝的母亲见世林过来，便起身离开了。
“世林，我是秀秀姑妈的儿子立族，还认识吗？”何立族招呼道。
“哦，想起来了，”世林冷漠的笑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就是我父亲一直不愿理睬的穷亲戚呀，怎么想起我们来了呢？”
何立族早听说世林是个顽劣的孩子，其母过世后，性格越发怪异了。却没防着他捉弄起人来也这么直截了当。好在他已有心理准备，便淡淡一笑道：“今天路过，就顺便来看看。”
世林见他衣着简陋，却能落落大方，有些吃惊，不觉缓了些口气道：“我上楼换件衣服，晚上南门口花园有个舞会，菁菁小姐也要到场，暂时没空跟你聊。改日吧。”
秀芝一听他去参加舞会，便嚷：“哥，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世林扫了她一眼，“我到时可顾不上你。”
“我就要去，”秀芝撅起了嘴巴，“每次去玩都不带我去，我就那么见不得人吗？”
何立族见此，便要告辞。
“表哥你别走，”秀芝一下扯住何立族的手臂，“要不，让表哥跟我一起去，表哥，你就答应好吗？”
世林回头瞧了一下何立族，问：“你跳过舞吗？”
何立族回答道：“跟朋友在外面跳过两次，没有正经学过。”
世林点了点头说：“那好，就这样吧。不过，你这身衣服得换换，没有穿长衫进舞场的。”见何立族露出为难的样子，便说：“要不你穿我的衣服去吧，反正个子也差不多。”就带他去楼上自己的房间。
何立族别扭地穿上世林的衣裳，一时感到无所适从。世林则夹着雪茄在一旁斜眤着他，等立族把衣扣扣上，他才忍不住了：“喂，西装是不系扣子的。”还意外地走过来将他的衣服扯了扯，帮他正了正领子。
在去南门口花园的路上，秀芝格外高兴，她特别地换上母亲那套咖啡色西式裙装，想使自己显得大气沉稳一些。被白嫩的肌肤一衬，倒有几分冷艳的气质了。平日王子墨是不让秀芝出入这种场合的。正读书的女孩子还是安分些好。近来接连发生的一些事件，让他时常处在不安之中，总感到四周时刻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自己时刻都有性命之虞。自然，他也尽量不让自己痛爱的女儿出现在公众场合，以免遭遇不测。但秀芝不知道这些，以为父亲是老顽固。世林因母亲的死对他怀有怨恨，无论什么事都喜欢和他唱反调，你要东，他偏偏要西，父子俩为此闹得不可开交，王子墨气极，也索性不管他，你要死要活别怪我就行。世林见父亲不管他，越发玩得昏天黑地，这无疑也影响了在长沙市明德中学读书的秀芝，更添了小女生的逆反心理。现在父亲不在家，秀芝正好趁机出来玩玩。好在现有何立族这个护花使者陪在身边，他虽说舞跳的一般，但派头还是有的。特别是穿上西装之后，更显得风度翩翩了。一些打扮妖艳的少妇还因此向秀芝打听他的来历。这可出乎何立族的意料，也让他生出几分自得。
或许是何立族的衬托，让秀芝无形中成为了舞会上一颗耀眼的新星。已有几位男士向她发出邀请，秀芝回绝别人，却不敢回绝宪兵队的西犬大佐。眼见那个面向凶狠的男人把她拽进了舞池，一旁的世林却不敢声张。西犬那双狼眼一直盯着秀芝白净的脖子和微微凸起的胸部，仿佛要把她吃下去一样，搂着她细腰的那只手慢慢地往她臀部上边移动边抓摸，秀芝明显感觉到了，吓得满脸通红却不知道怎么办，只知道低下头。何立族看不下去，就想带秀芝先行离开，世林却碍着香草在场不便应承。何立族为了防止西犬再次纠缠秀芝，到下个舞曲一开始，他就拉着秀芝进了舞池，不给他人以可趁之机。秀芝伏在他的肩膀上说谢谢你表哥，立族闻到了她淡淡的体香，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心还在狂跳不止。何立族的这番主动多少触动了世林，见何立族文质彬彬，谈吐不俗，世林对他的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自己是个浪荡子，没正经读过书，总有点自惭形秽。到舞会结束，何立足便带着秀芝迅速出了花园，直到秀芝上车，他才放下心来。世林见秀芝上车后还频频向何立族挥手，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他只得过去拍了拍何立族的肩膀，邀请他礼拜天一定来家里玩。
回到租住的阁楼里，何立族用冷水洗了把脸，半天又睡不着，一晃一晃的人影在眼前轮番显现着。这一天他经历得太多，大脑皮层还处在兴奋之中，一时难以平静。
出乎意料的是大名鼎鼎的香草小姐就是自己以前在下河街染坊里做工时的街坊孔娜。何立族和周熙坤到染坊后，闲来无事，两个初到大城市的乡野青年便四处活动，长沙城的大街小巷基本上跑了个遍，一年后，听说隔壁亭子间那个艳俗的孔娜做了舞女，他倒不感到惊讶。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舞女与小市民有什么区别。又过了一些时候，邻居们惊奇地看到，花枝招展的孔娜突然叫来一辆马车，悄然无声地把她出身花街柳巷的母亲接走了。从此就再也没有见到这母女俩。没想到几年后，丑小鸭变天鹅了，孔娜一改旧时的猥琐粗浅，成为长沙城炙手可热的交际花，风骚得连何立族都不敢认了。
奇怪的是，两人面对面时，香草竟然不愿意跟他打招呼。有时何立族带着秀芝跳舞，已经转到她身旁来了，香草还在跟旁边的西犬大佐说笑，装着没看见的样子。何立族明白过来，香草肯定是认出他了，或许是何立族知道她的底细，不愿搭理他吧。何立族多少有些不舒服。但从世林的无意流露中，得知香草已是日本军部的红人，何立族这才吃惊不小，她竟然······他决定把这一情况报告给裴玉玲。
一个清晰的圆脸现了出来，裴玉玲，她是否已经入睡了呢？裴玉玲家住在浏城桥附近，离他租住的房子不过百米远的距离。早知她是万福行货老板的千金，有时在街上碰面，那个较小的身影，并不让人印象深刻。却不知怎么两人认识后，或许是年龄相仿的原因，竟成了好朋友。何立族的父母在遥远的乡下，裴玉玲的父亲和政府随迁去了重庆。他们像两只离队的孤雁一样，无形中走近了许多。得知裴玉玲已是抗日组织的成员，何立族惊讶之余，却没有十足的勇气加入。父亲不知死活，弟弟妹妹一大窜，一家的重担都落在他和母亲身上，他还不能不顾一切。但是，何立族有想接近裴玉玲，此时的他，对裴玉玲已有一份莫名的牵挂，知道裴玉玲是个意志坚强，具有革命气质的女子，如果自己不去做抗日工作，他与裴玉玲的关系就没有发展的可能。何况，他还察觉裴玉玲跟其组织头目老关的关系比较接近。何立族就有些着急了。她怎么会喜欢老气横秋的关海涛呢？据说老关曾是裴玉玲所在长沙周南女中的国文老师，后来因言辞激烈被校方辞退，从此没有音讯。长沙沦陷以后，他突然又出现在抗日组织中，并秘密策划了几起炸毁日本军车，致使某亲日大员不幸失踪的事件，由此震动了长沙各界，连重庆的蒋委员长都惊叹不已。何立族才感到此人的不同凡响。而且，老关的来历也是扑朔迷离，有人说他是重庆方面的，也有人怀疑他跟湘北新四军那边有联系。果真如此，裴玉玲的背景就复杂了。她从一个娴静的学生成长为勇敢的抗日志士，难说不是老关的鼓动。由此，他对裴玉玲又多了一份怜惜，人家一小女子都敢如此，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做旁观者呢？后来帮助裴玉玲做了几件贴标语，撒传单的事情，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只是，当裴玉玲提出要他去策反王子墨时，他还有几分犹豫，可一发现裴玉玲两弯黛眉正微微颦起，他就感到无法拒绝。那一刻，他看到裴玉玲好看的眼睛闪出一丝亮光，他明白，自己这一举动是有效果的。
何立族不去王公馆还不知生活的差别，去了便有了参照，他一家原是这么贫苦。无形之中，他对王子墨便多了些恨，恨他无情的过去，更恨他无义的现在。何立族也能感觉出，对于亲日汉奸，抗日组织不会放过他。他跟日本人这么亲近，自然会激起所有中国人的仇恨。不会有好下场的。
第二天一早，何立族准备去找裴玉玲，刚走出大门，就瞅见马路对面立着一位剪着短发，身着阴丹士林蓝旗袍，外罩白开司米绒线衫的年轻女子。她已经在等他呢。
“我正要去找你的。”他走过去说。
裴玉玲点点头，和他走进附近一家小茶馆里坐下。看四周不过是些老年茶客，没人注意他俩，裴玉玲才小声问道：“昨天情况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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