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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豹的胳膊上、肩上、后腰上,到处都是绽开的皮肉,红色的、褐色的血印子遍体都是。秀秀的心像插了尖刀一样疼痛难受,但面对被惊吓和疼苦挤压得愈发喘不上气儿的何豹的堂客(沙头一带俚语),她只有忍着。秀秀可能永远都不知道遍地鳞伤的何豹竟是周地主周少云所为。
世间最说不清的是男女之间那点事。秀秀那次从临资口镇返回的路上,带着怨恨和报复的心里,以作践自己为代价,把身子给了周地主,对于周地主而言,一种别样的情愫在他心里蔓延。一段时间里,他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有关秀秀的闲话,和小叔子如何热络,那个叫何豹的小叔子如何天天不离家门。乡邻冲他说这些,不过是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和忧虑,虽然说起来他们都不算外来户,可毕竟他们多少年不在村里,他们一回村里就嫂子小叔子咋咋呼呼,不禁让人想起前两个小叔子的结局。周少云受到媳妇伤害,本想从长沙娶回一个二房,人都看好了,可他还是没有要,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就不要,在听了那些闲话之后,他似乎知道了,他对那颗野果还有一份惦记,他是怕从此得罪了她。一股说不清的妒火开始在骨子里燃烧,他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她是我的女人,她的身子是我的——我的——我帮了她儿子。在此之前,他帮她的儿子,只是一种报答,从没想到过别的,现在,它居然变成了融化在他心里边毒汁的一部分,铸成了一个恶毒的故意把何豹当何彪的计划。虽然为了给秀秀留面子,他请的是外村的躁子(俚语,以打架了难为生的人),可他们下手的狠毒完全遵照了他的嘱咐。因为不知情,秀秀从何豹家出来就去了周少云家,找周地主求车上临资口镇药店。在周少云面前,秀秀似乎拥有充分的自信。她不知道周少云坐在枣木椅子上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没有为难她,随口答应,并应允亲自赶车,可上车不久她就觉得不对劲,周地主当着蜷在被子里的何豹,居然说了一句让她怎么都料想不到的话:“侄媳妇,要不是看在你把身子给过我,我绝不会帮这个忙。”
虽然秀秀从来没有遭受过棍棒的打击,可这句话的毒性一点都不比棍棒的毒性轻。外伤可以用药,她的这个伤却无药可医。很长一段时间,秀秀心里都在流血,儿子在周家干活,她不敢有任何抱怨,何豹伤好之后不再理她,她说不出半个不字,她的心像夹在两块石头之间的一块湿泥,碎渣一块一块往外撒落。
就在秀秀陷入两难的时候,远在长沙的儿子立族却身不由己的参合到一场政治事件中。佛说,人生没有对错,只有因果。十八岁的何立族带给我们的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活报剧,是耶非耶,作为秀秀存世的长子,这小子带来的天罡煞气,足可以惊世骇俗。
所谓“山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用来描述江南乡村沙头镇的生活一点也不过分。沙头镇的老百姓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么“宁汉合流”、“九一八”、“七七卢沟桥”、“武汉会战”、“长沙会战”等等,对他们不亚于天方夜谭。
从乡村进入城市的何立族迅速完成了身份的转变。他开始在周少云兄弟的染坊里工作,因为和周熙坤合不来,一气之下辞掉了那份工作,执拗的他相信凭自己的聪明和勤奋,要在长沙城找份工作,不是一件难事,更何况还有舅舅王子墨呢。
这天,何立族耸着肩膀,正迎风立在冷清寥落的韭菜园街口。十月还未过完,秋雨就接踵而来,一场接着一场,把梧桐叶子打落得满地残骸。树上的叶子掉光了,身上也冷了起来。他穿着仅有的一件蓝布长衫,自然单薄了些。除此之外,便是打着补丁或洗得发白的短褂。身上这件还是来长沙的前夜,妈妈连夜做的,当初辛亏妈妈做得大,要不自己身材一直往上窜真的穿不下了。眼看冬天就要到了,他不免发愁,总得添件衣服过冬吧。可长沙的物价飞涨,辞掉染坊的工作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身上吃饭的钱都不多了,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做衣服只能是奢望了。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蔡锷路,从沙头镇出来的时候,临资口的外公告诉了他舅舅王子墨在长沙的地址,在他心目中,舅舅是那样和蔼友善,穿着高筒皮靴,英气勃发的样子,当然那是六七年前的印象。如今违背了舅舅当年执意送自己读书的愿望,再者也不知道今天的舅舅是否还是那样和蔼可亲?
他站立的地方离舅舅王子墨家不远,没去过蔡锷路的王家,但知道王家与他家窘迫的日子是天壤之别的。漫漫长夜里,饥肠辘辘的他总会梦见大餐桌上丰盛的食物,奇怪的是,餐桌上坐的却不是他,而是舅舅一家在大快朵颐。像镜中月,水中花,享受不到时,那份难耐反而更痛苦。他感觉母亲与舅舅的关系不是那么亲密,个中原因,母亲只是偶尔流露一下,说自己十六岁就被你爸抢走了,母亲家当年是临资口镇的大户人家,大家闺秀被土匪抢了自然大失脸面,后来不知怎么的,母亲说她弟弟冷面枯心,是势利之人。曾经从外公家的一张全家福上,看到穿西服的舅舅。母亲说他燕京大学毕业后又去了日本留学回来时,全家赶着去照的。舅舅的眉目与母亲有些相像,鼻子以下稍圆,不似母亲的下巴那般硬朗。立族寻思,或许硬朗了些,母亲的命运才这么艰辛吧。
彼时,何立族的眼睛瞅着马路的另一端,准确滴说,是瞅着那幢米黄色的小洋楼,在暗淡衰败的四周,犹如一枚盛开的罂粟,热闹而璀璨。从那气派的百叶窗里,还能隐约透出时断时续的歌声,或许是留声机吧。他把目光转到路边乞讨的一个叫花子身上,叫花子正呲着满口黄牙爵着路人扔来的半个烧饼。
可能看出他还在犹豫,正在杂货铺里光顾的裴玉玲走了过来,将手上的两包点心地递到他手上,小声催促道:“还等什么?去吧。看他能吃了你?”
何立族像是被谁推了一掌,只得挪步向前,离洋楼不到十米远的样子,他看到大门里走出一个穿西服的身材高大的男子,然后就上了那辆插着太阳旗的军用吉普。他的心突突直跳,不知吉普里的人是否看见了他。那眉眼他似熟悉的,再打招呼似乎有点过分,便侧过身来,将一枚铜板扔进叫花子的瓦钵里,正好与迎面过来的吉普车插身而过。
他是逮着王子墨在家来的,现在看他又出了门,心里倒暗暗松了口气,人已经出来了,他可以不进去吧?但裴玉玲催得急,要他务必两天内与王公馆联系上。他本是不情愿见他的,何况母亲的冷语在心头存着,抵触是自然的。可裴玉玲开了口,他就推脱不了,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现在处在十字路口,才感到是桩上刀山,下火海的事。再回头看裴玉玲,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忽然觉得街道空旷了些,好像站在没人烟的荒地上,他嘛,也就是裴玉玲手上那只风筝,现在裴玉玲将风筝放飞了,飞得如何,就看他的能耐了。
一辆黄包车在他跟前停下,上面坐着一位穿学生装的长发少女,眉眼几分像王子墨,想必就是那位后娶的日本太太生的女儿。
“是秀芝吗?”他叫了一声少女怔怔地打量了他一下,迟疑地问:“你是······”
“我是何立族。”他朝对方笑笑。他记得他们几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哟,是表哥呀,”秀芝露出雪白的小米牙,“你是来我家的吧?”
“我来找你爸,可是他出去了。”
“那有什么,他不在,还有我们呢,一起进去吧。”她跳下车,热情地邀请道。何立族在风里站得太久了,也想进屋去暖和一下,便随她往大门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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