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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伶秀说父亲王秀才疯了，她对她曾经引以为荣的王氏家族乃至于出生地琳资口镇彻底绝望了。
但是，她毕竟是王家大小姐。她要让他们知道大小姐就是大小姐。
何彪二婶为她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死了。死因是他吞噬了她唯一的那枚戒指，戒指合着槐花被饥饿的孩子当成了食物塞进嘴里，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在炕上趴了三天三夜，小肚皮肿得白亮白亮，像只皮鼓，死后卷在豆稷里烧，那爆裂的肚皮发出的声音震天动地。从烧焦的死灰中扒出戒指，秀秀哭得死去活来，“七七”过后重新戴到手上，不久她就大病一场，上吐下泻浑身抖成一团。二嫂找来神婆，做法后告诉她，这孩子虽然死了，可他的魂儿还活着，他会一直藏在她的戒指上，想妈妈时会出来，或者妈妈遇到危难时，他也会出来保护妈妈。秀秀听得毛骨悚然，但从此就觉得孩子一直活着。
接下来，秀秀照着镜子，把三年没上后脑勺的长发卷成发髻，用豆棍当银叉别上，带上戒指上的老大，抱了老二，一颠一颠下山去了。
秀秀被掳上山的这三年。给沙头镇的乡亲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好奇，乡野早就流传何彪当土匪的事，大人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常说：“再哭，再哭何彪来了！”可这次，何彪抢来的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真的来了。他们远远地观望，偷偷地议论，一惊一乍一身冷汗又一阵阵背心发热。因为何彪总是夜出夜归，何彪的女人又从不在村里露面，不能那个接近真相的猜想便仿佛长在苞米棒上的叶子，一层一层反而使里面的迷粒越大格外诱人了。何彪的二婶二叔倒是常去后山看看，可他们十分克制，回村从不在人群里说三道四。
这天，第一个看到王伶秀大小姐的，是周地主家的长工头刘大喜，他立即就往何彪二婶家跑。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何彪的女人下山啦——土匪的老婆下山啦——”因为声音是一路发散的，当何彪二婶闻讯来到街上，全街的女人都拥到街上了。
朝她们走来的这个女人，让大家惊呆了。他根本不是平素远远望着的野女人，而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故事里天降人间的仙女，她确实不是一般的俊俏，而且她的俊俏不在大眼睛双眼皮儿上，也不在她粉红盈盈的额头上，而是在长长的脖子挺拔的腰身上，她的腰身儿水杉一样高挑笔直，她的脖子葱背儿一样光洁鲜嫩，那由此伸展出来的一张脸就不再是一棒苞米，而是颤动在半空的一穗饱满的红润的高梁了，有了某种说不出来的傲慢何不落流俗。
沙头镇是很小，不到百户人家，前面是资江，镇子后缀着一条弯曲的田野。和中国所有的乡村一样，贫富差别当然地存在。秀秀下山进入沙头镇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傲慢是如何伤害了街上的人们，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傲慢。她本能地眯起眼睛，微微地笑着，仿佛在说，三年了，没下山看看大伙儿，实在是太失礼了。然后，当她的招呼被一个接一个的乡邻躲避的时候。秀秀收回了脸上的笑，但并没有收回脚步，她的脚步像射出弓弦的箭，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只有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她的脚步僵硬、沉重，她想到夜里被李天晓压住身子时在屋外大叫的孩子——现在，在村人们眼里，她不单是个土匪的女人，一定还是个不知被多少男人睡过的*，这在临来之前根本没有想象到。
下山之旅遭到意外冷落，秀秀一蹶不振，很长时间再也没有下山的想法了。二婶告诉她，要想和村里人打成一片，坚决不能再穿小姐衣裳，也不能仰着脖子走路。秀秀可以不穿小姐衣裳，也可以不仰着脖子走路，可她就是不想再下山了。
她不下山，不是害怕怎么做村里人都不买账，这不是她的性格，而是何彪二婶家的寒酸的家境，让她不想再看第二眼，特别是她看到两个大小伙子和爹妈挤在一个木头搭成的土床上，心里就不是滋味。她最不能忍受的，是何彪二婶在她面前低三下四，好像有朝一日，她或者会成为他们的救星。
秀秀生在家境殷实的秀才家，除了从小识文断字，更为可贵的是秀才父亲给了她一颗会思索的头脑。还在临资口镇当大小姐时，她就听说过乡下人如何穷，但从没亲眼看到过。现在，自己就是穷人，可正因为自己穷，何彪的二叔二婶才是她心里结结实实的靠山。不承想这靠山是虚的，压根儿就不存在，不但不存在，还漏出了一个深深的空洞，拒绝向空洞观望，使她再也不想下山了。
这期间何彪回来过几次，每一次，狼吞虎咽地在她身上掠夺一番后，都爬起来，点亮松明灯，捧住她的脸看了又看，看够了，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推开，咬着牙道：“混账李天晓有没有再来，啊？老子非杀了他——”有一回，是大年三十晚上，他从外面拿回来一麻袋印有供花的白面饽饽和一卷供蜡，摆好供品，点好蜡烛，*着秀秀跪下说话：“守着灯，告诉俺，李天晓到底有没有来过？”她不说话，他就薅住她的头发大发雷霆：“你骗不了俺，你在心里等他！俺告诉你，俺不走啦再也不走啦——”可是他在家里只住了三天，大年初三，天一黑就要骑马走人。临走之前，他说要把梳妆台砸掉、把女人所有好看的衣服烧掉，可最后都只是说说而已，反而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边哭边说：“俺为什么要遇到你为什啊？”
要是不遇上这个女人，何彪可以不必贪生怕死，更不用忍受这不清不白的一腔怒火。本来他是神农架匪窝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可楞是因为一个女人招惹了司令，让他名声鹊起。他之所以不敢砸掉梳妆台，都是因为李司令提前有话：“要是哪一天发现它不存在了，俺就点你的天灯。”何彪不怕李司令点天灯，这种妒火中烧的日子他已经受够了，他唯一担心的是，万一没有他，这一母一子怎么活命？
这样的情绪纠缠着他，何彪一次次不能自控地歇斯底里，不但使秀秀本已难熬的日子雪上加霜，还让那恼人的情绪一波一波地在秀秀的胸口膨胀起来。
那扰人的情绪，不是别的，是她在想念李天晓。他了解她的过去！只有李天晓，才能让她回到过去。人就是这样，莫名的思念会让她做出意想不到的决定。一连好多个夜晚睁大眼睛彻夜不眠之后，秀秀终于决定再次下山。
那个春夏之交的日子，秀秀让村里不下田的女人们大饱了眼福，人们疯传她有一双从没包过的大脚板子，说她仰脖走路全靠这双大脚板子，她就在人们的好奇和追逐下，把穿着布底鞋的大脚抬了起来，在女人们的惊叹声中微笑着拉家常似的一五一十地讲起了自己大脚板的来历。
那个上午，她沙头镇街上站了没多一会儿，就去了地主周少云家。她抱着孩子毫不犹豫走出人群的样子，仿佛早有准备。这让人们有些意外，尤其是她的二婶，“看不出她还是个攀高枝的人哪，”乡村最通行的交往法则，是鱼找鱼虾找虾老鳖找王八。她一个没房没地的穷光蛋，竟敢攀上地主。可是，当她在周少云家大门口站住，很不在意地抬头看了看高高的门楼和连绵的青砖灰瓦房，仿佛走进自己一个穷亲戚家的时候，那种气度和仪态镇住了几乎所有关注她的奇家岭的乡亲。人们不免改变了说法：你看你看，这才是真正的鱼找鱼虾找虾，人家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大小姐啊！周家在她面前算个屌！
如果说贫穷是一眼不能观望的空洞，那么富裕就是一条不能走近的堤坝，那堤坝一经打开，喷溅的力量便势不可挡。秀秀那天去周地主家，一眼便被周家的胖媳妇看出怀有身孕，而且对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馋酸，怎么办，恨不得跳到酸梨缸里。”秀秀回到山上后这句话如同一股汹涌彭拜的洪涛，横冲直撞向她袭来，将她身体里一直坚不可摧的堤坝冲出一条口子。
馋欲是一只生在秀秀身体里的虫子，钻破了她对饥饿的抵抗能力，让她像一个有着使不完力气的男人，终日奔波在起伏不平的山野间。在这种平淡而不平静的日子里，秀秀的野居生活中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秀秀感觉有些累，比平日早些牵着孩子回到了窝棚，可窝棚的门帘刚打开，就听身边的孩子鬼掐了似的嗷叫一声，之后大哭，这时，秀秀发现了坐在土炕中央的男人和炕下那匹瘦马。
她本能地抱起孩子，向后退了一步，她没问你是谁，惊吓使他失去了问话的能力。而那男人看见她，眯起那厚厚的眼皮，开始了带有神秘意味的打量。他的眼球是黑幽幽的，像野地里常能见到的一种野葡萄，那黑幽幽的光从她的脸上划过，奔向了她隆起的肚子，沾有烂泥的鞋，最后落到她的嘴上。他膀大腰粗，古铜色的脸上泛着油光，短短的上唇上，有两撮炊帚一样的胡须。看见胡须，秀秀不由得抖了一下，那晚从自己的大腿到肚皮到胸部到脖子到腮帮都被这炊帚一样的胡须扎过。秀秀心口钻进兔子似的扑通起来，脸也一阵阵热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和紧张彻底缚住了她，使他恨不得脚下裂开一道地缝，让她钻进去。
这时，男人收回打量的目光，面无表情地从炕上下来，小心翼翼地绕过她和孩子，把马从屋子里牵出。马恢恢地大叫两声，秀秀胸前的孩子吓得发抖，秀秀连忙抱紧孩子，这时哗啦一声响起，一只沉重的布袋从门口丢进来，与此同时，呱嗒呱嗒的马蹄声响起，男人瞬间消失在山那边了。
秀秀楞了一会儿，之后冲出窝棚，朝山谷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李天晓——”之后，放下孩子，匍匐在窝棚外的泥地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就在她的抽泣刚刚变成一股深沉而遥远的气流，一种更遥远的响动顺着她身下的地面来了。她吞下一口气，募地爬起，某种隐秘的兴奋让她动作迅速反应机敏，可她刚刚在泥地上直立起来，一队穿黄色制服全副武装的人群来到了她的眼前。
“骑马的大胡子去哪里了？”一个当官模样的大声问她。
秀秀没有做声，只是搂过孩子，摇摇头。
“刚刚还听到马叫，到处都是马蹄印，不信你没看见。”一个沙哑的声音怪怪地叫着说。
秀秀依然还是摇头。她的坚决使窝棚前的空气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很快，寂静被打破，一阵嘎巴嘎巴烧豆一样的声响传来，秀秀回头一望，窝棚顶上已经火光冲天，那队全副武装的队伍也消失得无隐无踪。猛然间，他想起什么似的冲进屋子，当她连滚带爬从屋中抢出衣裳包和梳妆台，还有那只沉甸甸的布袋，再次回头，窝棚已经烧得只剩下几堵泥土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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