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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微风,黑云压城。镇北关城头。
秋束星遣走了城头的哨兵,独自站在城头。
天气有些冷,但秋束星却不在意。他喜欢秋天,喜欢这样的感觉。
满眼是金黄的枯草,这种悲哀的颜色一直蔓延到天边。有秋风悠悠吹过,草穗就随着摇摆,城里有人生火,炊烟直直,空气里忽而就生出一股惆怅来。
秋束星抬头看到从天边飘过来的灰色碎絮,愣了愣,以为那是从九廉国南边吹来的。从帝京向南、再向南,离帝京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叫洗砚的小城,每到秋天,农人就在田里焚烧野草与杂物,男孩女孩手拉手走在街道上,总看得见飘飞而起的碎絮,他们伸出手想抓住一些。农人管这叫“焚秋”。它带着浓浓的芳草气息、带着袅袅的秋意,缓缓升起。
秋束星的关于小城的记忆就溶在了升起的烟里面,此刻突然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可是他一点也不愿想起来。白灰的屑没在他的身边停留多久,再次袅袅而去,迷失在空气里。
哨兵匆匆上来点燃了城头四处的火炬又匆匆下去。下去的时候他看到刚来的的曜将大人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城头,望向南方,口中喃喃着什么。
周围的火焰在火盆里不停地舞蹈着,烧得噼啪作响
秋束星的漫天思绪被一声“噼啪”拉了回来。
他忽然感到有些烦躁,伸手在腰间摸了摸,没有摸到烟杆。
“帝都种植的烟草有些呛人,对身体不太好,”安晋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秋束星身边,轻轻把烟杆递了过来,小声地说“刚刚你落在房间里的。”
秋束星沉默着接过烟杆,静静地点燃。
“刚刚你倒在茶里的,那种东西,是什么?”安晋元看着秋束星的眼睛,声音依旧很小。
秋束星嘴角扯了一下,淡淡地说:“你还记得?”
安晋元的表情变得扭曲。
“真的是?”
“真的是。”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又是!为什么人离开之后总是会出现一些东西让人再次想起,不管什么时候总会突然想起...…”安晋元说着突然颤抖起来。
“我的,”安晋元哽咽,“二哥啊……”
秋束星抽着烟,若无其事地看向远方,他的眼睛总是像星星一样明亮,此时却涌起大片的幽蓝色,如一片大海被藏在他的眼里,波涛汹涌!
“好了!”秋束星突然吼了一声。安晋元这才停止了啜泣。
秋束星很难受,心里就像有很多蚂蚁在爬,在撕咬。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不愿想起来的一些,全部都被安晋元生生地从内心深处扯了出来。
“九廉最年轻的功勋将军哭成这样,属下看见了不会兵变吗?”秋束星硬硬地说,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年仅十九岁便官拜曜将的三弟与他的前任镇北将军林微一样。
一样的坚强。一样的软弱。
林微,林微,林微。
那个很老实笑起来很干净如一个大男孩的男人,是秋束星的二弟,安晋元的二哥。
“老二的事我不怪你,”秋束星惆怅地吸了一口烟,“你哭什么?想些别的,当下的局势不是哭能解决的。”
“为什么从蛮族的领地而来?”安晋元平复了一下心情,“北部山脉截断了所有的路,不可能有人能绕过镇北关自由进出。”
“没人?怎么可能没人。仅仅我知道能绕过镇北关随意进出两个国家的人就有两个,”秋束星懒散地吐了一口烟雾,“你和我。”
“你走了那条路?”安晋元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那是一条不该存在的路!”
秋束星眯起眼睛。他的眼睛里装着天上的星辰,亮亮的。
“帝京有人想杀我。”依然是那种懒散的口气。
“是谁?”
“不知道,我的卫队为我引开他们,我一路快马从那条路才来得到这里。”
“对手有多少军队?”安晋元神色严肃。
“两万左右,没什么大事。”
“你的卫队不过千人吧,”安晋元叹气,“又能有多少人回得来呢?”
“两千人的卫队,”秋束星磕熄了烟,像松了一口气,“死了一千九百九十九个。”
“你怎么知道?”
秋束星长舒口气没有说话,举起烟杆遥遥指向远方天地相接的地方。
安晋元顺他的所指看去,一切都很正常。
漆黑黑的天空,没有星月,凉风阵阵,下面枯草晃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和蛐蛐的哀鸣一起显出一种孤独的气氛。
安晋元扫视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那烟杆要指示的是什么。风吹过,真是冷。他正要打个冷颤。
突然他愣住了。
天边飘过来一个隐隐约约的光点,微弱的小亮光几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在黑夜和秋风中微微颤抖,艰难但是坚定地往城头方向前进。
孔明灯!
竟然是孔明灯!
“只有一盏,”秋束星没有看身边震惊的安晋元,“我教过士兵们怎么粘制这东西,就是为了现在。”
“你会做?”
“会的,当然会的。很久以前的事了,特地去学过。”秋束星似乎很不愿提起,张开嘴半天没有说话。
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安晋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到了大哥竟然叹气了。
“别发呆!”秋束星挥起烟杆敲了安晋元头一下,“快开城门迎接。”
安晋元呆了一下,他突然感觉大哥说话的语气有一些熟悉,秋束星和他目光相对。安晋元微微吃了一惊,这一眼他忽地觉得又看到多年前那个洗砚城里的秋束星了,一脸的懒散,一脸的戏谑,又是一脸的笑意。
晚风习习,吹起秋束星的衣角。
他又仔细看了看大哥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自嘲着刚刚只是他的的感觉罢了。大哥还是和当年一样俊秀,只是少了些青涩多了些坚毅和令人恐惧的陌生感。
“如果有一个微笑,就和当年一样了。”安晋元想,“脱掉这身军官服,我也就还和当年一样。”
他突然发现大哥好多年没有笑过了。大哥不笑的原因他也知道,不敢说什么。
秋束星看安晋元没有动而是在发呆,他皱了皱眉“有什么不对吗?”
安晋元嗤了一声出来:“没没没,大哥说得对。”
说罢他转身招呼哨兵开门。秋束星看不到安晋元露出的满脸的缅怀。
安晋元也看不到秋束星的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怀念。
……
“拉开城门!”
伴随着几声机械摩擦的声音巨大的朱红色木门缓缓被拉开。通往天边的金色之路正中出现一个穿军官服的人,安晋元秋束星就站在门边等着他们。
“大人!”一人策马奔到城前,来不及扯动缰绳就纵身从马上跳下来,单膝跪在秋束星跟前,那人微微上前,双手向上举起一把柄上文有十字的刀。
“叫什么名字。”秋束星眼神灼灼盯着那人。
“属下隋皓,九廉戎将隋皓。”捧剑的那人低下头回答,“请大人佩剑!”
“知道了,”
秋束星随意地接过隋皓手里的长剑佩在腰间,神色平静。
“怎么回事?”
“边防军全体叛乱!想杀死大人的人就是边防军统领苏义!”隋皓眼里显出仇恨,“您任命的林云将军在枭河河畔组织了一次逆水反击,以黑战术为主。渡河前假意败退,渡河后绕树林三圈后列阵返回,敌军渡河首尾不接,围歼敌军近万人,但是我们的军队实在少得可怜,无奈败退了。只剩下百余人时,林将军下令,这把剑是大人的信物,无论谁倒下了,后面的人就要拿起剑,成为黑旗将军,继续带领大家向镇北关前进。无论如何必须带着它才能来找大人,禀告大人这些消息。林将军是第一个黑旗将军,然后每个人都跟上,”
悲哀的军士抬起头,黯淡的眼中泻出无限的痛苦,“我是最后一个。”
“我是……黑旗将军!”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黑旗将军隋皓参见大人!”
“你做的很好。”
秋束星沉默了一会,拍了拍他的肩。
隋皓闻言,压不住喜悦,想说什么,苍白的脸上涌出一股激动的潮红,然后头上慢慢地滴下豆大的汗珠,先是一滴一滴,然后越来越多。
最后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军士!”安晋元惊呼。
隋皓眼神涣散,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上,手紧紧抓住身下的杂草,无意识地絮语着:
“我是,黑旗将军!最后一个,黑旗将军。大人……愿誓死追随大人……”
黑色的血从他的身下漫出来。
安晋元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喊军医。
“不用了,”秋束星打断他,“中的是苏义的黑伤,那是一种凌厉的拳法,已经无力回天。”
他蹲在隋皓旁边,掀开沾满黑血的军官服,向安晋元展示隋皓那完全乌黑的背。
安晋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边防军果然叛乱了,”秋束星拍了拍头,“我们的处境更难了。”
安晋元猛地睁开眼睛,怒视秋束星。
“如何?”秋束星挑了挑眉。
“大哥,”安晋元脸涨得通红,声音颤抖,“你还在关心什么呢!忠于你的部下两千人全部为你战死!为了你!和你尊贵的剑!”
“宁韵,宁韵,宁韵!你的心里只有宁韵!可是她死了啊!你这样颓废懒散不愿意笑又有什么用呢?”
秋束星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
“你……”秋束星左手捂住了胸口,他双腿忽然变成泥捏的一般,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摇摇晃晃。
他右手握剑抵在地上支撑着半边身体。
安晋元不理会他,转过身,对身边一个人吩咐:“草夫子,埋葬军士还有送魂的事就劳烦你了,”
他回头扫过地上那个黑旗将军的尸体,又不忍地撇了呼吸急促的秋束星一眼。
草夫子鞠躬:“应该的。
“大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认你这个大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说‘是是是’,可是,我确实有些心寒。”
说完安晋元越走越远没入夜色中,头也不回。
秋束星呼吸急促,他用左手中指紧紧按住头上的太阳穴。安晋元再次提起那个名字,让他头疼得厉害。
好不容易压制住的那些碎屑再次从地面袅袅升起,充满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记忆和风裹挟而来,一个名字狠狠撞击着他的脑海
阿宁!
秋束星叫了出来。
时隔将近十年,秋束星再次叫出了这个名字。
就像是什么东西突破禁制喷涌而出,秋束星的头突然不痛了。
那一瞬间,漫天的飞屑消失了,拼命的撞击停止了,像是洪流突然都找到了排出的洞口,喷泄而出。
秋束星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苍白的月亮出现在头顶,月光柔软地流泻下来,流泻在一片枯黄的草地上。
月光照耀的丰茂的枯草中央那静静放着的一束干桂花上。
秋束星想把它拿起来,可怎么也动不了。
动一下啊!
动一下啊,把它拿起来。
拿起来……拜托了……
“大哥?”安晋元的声音如一束晨光穿透了重重黑夜。
秋束星听到安晋元的话了,一把利剑驱散了黑暗。
眼前的月光、桂花如烟一般模糊起来,最后慢慢溶解化为几缕轻烟了。渐渐的,他看到了安晋元一脸关切地站在他的面前。
“安将军站在这叫了大人很多声了。”草夫子解释。
“怎么回来了?”秋束星费力地想从地上站起来,安晋元伸出手,他便拉着安晋元的手站了起来。
“我,回来看看你。”
“回来也好,”秋束星轻轻擦拭着头上渗出的汗,“传令三军,取消黑旗将军职称,改称黑将军。”
“啊,是!”安晋元愣了一下后马上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不关心那些东西?”秋束星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我只是,害怕美好的一切。它们会让我,想起,阿……”秋束星张大了嘴喘息了半天,“宁啊。”
“大哥!”安晋元看着眼神麻木口中喃喃的秋束星,不忍地说,“其实我刚刚说的话是气话,不必当真的……”
“你说的话很对啊,不是吗?”秋束星今天第二次叹气,“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不愿想起,不愿承认罢了。”
“好了,没事了,你去吧。”秋束星振奋了精神,恢复了平时的干练与懒散。
“大哥……”安晋元还想说些什么。
秋束星举起一只手阻止他再说下去。
“那我先走了,你……唉!”安晋元叫上似乎因融入黑夜而不存在的草夫子,一齐向住处去。安晋元明白了:曾经被九廉帝授予“军魂”称号的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隋皓的尸骨已经被收敛了,秋束星望向远方枭河的方向。“愿誓死追随大人”的呼喊还犹在耳畔。
他沉默着向远方走去,嘴里突然哼起一首歌,那是十年前在洗砚城一个女孩随口唱的曲子,那个女孩都早已不记得有这么一首曲子了,可秋束星记得。他把曲子背了下来,而且填了词。
词风哀婉,正如女孩在曲中轻轻的叹息:
“昨日青丝,冢间红骨;
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琴木萧萧也,弦尽时秋风悲回,莫问从头;
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他一边哼唱着,就像当年,牵着女孩,往一些人挤人的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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