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草寇 > 第六章 人强不如天一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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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有点晚,可春旱似乎又来得有点早。

  从入冬开始,九尖坡吃水依靠的三个地方的水都在不断变小,后来,岩头那股水干脆还消失了,这是好多九尖坡人都没见过的现象。

  岩头那股消失没几天,大塘边那股水也跟着失踪了,只留下前面那个池塘发出烂泥巴的臭味,几只田鼠发臭的尸体一半扎在泥巴里,一边露在外面。井底这股水的位置比较低,低于整个寨子人家的屋基,所以常年水都不断,在夏天的时候还特别凉快,但也因为这股水的位置低,好多人都说它是九尖坡的牛马畜生和人的洗脸水洗脚水粪水以及尿累积而成的,一般都只拿来喂牛喂马,人是不吃的。岩头和大塘边的水消失之后,家家户户都要到井底来取水,不少人相互开玩笑说不晓得在吃谁的尿。

  不管是人尿还是畜生的尿,九尖坡山不穷但却已经水尽了。不少人说,后悔当时没听张发奎的话搞水池,要是搞水池买抽水机抽水,就不会落到吃水都成问题的地步。快到过年,家家户户用水量大增,尤其是烧水烫猪特别耗水,蒸糯米打糍粑也要不少水,很快,井底这股水也差不多要干了,水流越来越细。有些人抬着两只空桶到那儿守一个早上,才接得几碗水,喝都不够喝,更别提洗衣烧饭了。有些人晚上不睡觉,在井底那口水井边守一晚上,第二天接得一桶水就像接了金水银水。照这样下去九尖坡就要毁了,不少上了年纪的人依照老黄历上面的讲法,说今年是大灾年,将会是“活如乞丐,死如晒柴”,无论如何九尖坡要脱一层皮。

  这时候的张发奎感觉上天替他出了一口气,有不少人在他面前提出搞水池的事情,不过到这个时候连亡羊补牢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连搅水泥的水都没有。离寨子大概五六里路的地方有一条河,叫做摆蟒河,这条河是在九尖坡的坡脚,下到河边的路走的人不多,已经长满荆棘和野草。梁老九家干死了一头黄牛之后,大家终于痛下决心,组织起来把通向摆蟒河的那条路修整了一番。冬天,这条河也已经干涸,没有活水,只有几个深潭还积有水,水面上已经爬满了青苔,有些地方还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以及卫生所用过的针筒和输液管。但大家已经顾及不上这些了,几个深潭没过几天也差不多遭舀干净了。

  可能是喝的水不卫生,麻老三得病死了,人们说,麻老三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因为干旱而死的九尖坡人。大家都忙着抢水,而且,麻老三生前手脚不干净几乎是人人皆知,所以,大家根本没有心思料理麻老三的丧事。麻老三的父母死得早,他家就剩下他一个人,他也没结婚,麻姓在九尖坡也只有一户人家,他麻老三走了之后,九尖坡就再也没有姓麻的人了。听说麻老三死了好几天都没人晓得,直到他的尸体臭味传遍了整个寨子,人们才知道他死了。麻老三喝了不干净的水闹肚子,没人照顾,他抓了些白米放在枕头边,饿了就嚼。有人去帮他收尸的时候,发现他的枕头边上还有不少白米,他的嘴唇裂得像多出好几张嘴巴,整个人的皮肤就像火炕过的腊肉,干瘪而又透着油光。

  从梁老九家的黄牛到麻老三,大家意识到危机已经从动物蔓延到了人身上。有不少人家直接把猪杀了,全部炕成腊肉,这样可以减少要喝水的动物。有些人家关门锁户,领着大娃细崽,赶着牛马畜生,到九尖坡外的亲戚家去避难。一直以来在九尖坡“自产自销”的那些人家只有留在九尖坡,等待更大灾难的来临。大家天天拿着瓶瓶罐罐到处找水,就像乞讨粮食的乞丐,各家各户的门口堆满了干死的蚂蚁和各种各样的蠕虫,发出一阵阵死亡的气息,连空气都不甘示弱了,也要来整治九尖坡。人们意识到黄历所说的“活如乞丐,死如晒柴”到底是什么模样了。唐九华家的门口躺着许多不断呻吟的病人,可他的药治不好这种病,只有干净的水才能治这种叫做干旱的病。后来,不少人家把牛马也杀了,胸前挂着干巴巴的肉块,背上背着锅和白米,到处去找水。找到有水的地方就停下来煮饭吃,那里的水用完之后又开始找水,就像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赶着马匹和牛羊到处寻找草原和水源。

  到了该种庄稼的时节,但还是没有下雨,九尖坡已经干得只剩下人血了。牛马已经杀干死净,猪也早已不知道投胎到了哪里,没有人家种田种土,田土开始荒芜。最近的那个市集也遭了干旱,但幸好那里很早之前挖了不少蓄水池,所以干旱对他们的影响还没到无法控制的地步。为了阻止九尖坡的人到他们那里取水,他们在通往那里的唯一的那条路上挖了一个大坑,坑里面倒满了大粪。大粪风干以后,又割了一堆皂角刺扔在坑里。不少外出寻找水的人都还没有回九尖坡,还有些人死在了寻找水的路上,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有的人是活活渴死的,有的人是被其他寨子的人害死的,但所有人都没有时间去追究,剩下最后一口气只能用来找水,续接下一口气。九尖坡变成了少数活人居住的死人村。

  刚过完年,唐秀珍便决定去县城梁玉福的二舅家避难,梁老太太跟着去了,梁高成因早几年痛骂过梁玉福的二舅,不好意思去,他当年骂过的,就算是穷死饿死,他都不会求舅子。一家老小走了之后,梁高成躺在床上好几天,把年前喝剩下的酒喝光了,把家里剩下的老番薯也嚼干净了,他原本打算就这样死去算了,但正当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他却又产生了求生的念头。他在脖子上挂了几块腊肉,开始了他的逃荒日子。梁高成沿着摆蟒河一直往下走,在一些石头底下,他总能偶尔发现一些水,饿了就点火烤腊肉吃。梁高成告诉自己,他是个祸害,祸害要坐万代,就算所有人的死了他也不会死的。

  一直到了农历六月,九尖坡才下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雷雨,不少风干了的木房子在雨中轰然倒塌。由于干得太久,连石头都差点干成粉末,雨水凝聚成的大水刮走地上的粉末,一股脑从九尖坡流向四面八方,从远处望去,九尖坡披上了一件新衣裳。谁也不知道干旱时离开九尖坡的人是怎么得知九尖坡下了一场透彻的雨,第二天他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涌了回来。不少人回来时,发现留在家里的人已经变成了爬满蜘蛛网的骷髅。唐秀珍回来的时候心想梁高成肯定已经死在床上,她一路上想着怎么处理他的后事。梁玉福的二舅发现梁乾是个可造之材,将他留在县城读书,梁老太太年纪大了,弟弟想留她在县城多享点福,她也没有回九尖坡,只有唐秀珍一个人回去看看家里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唐秀珍走在通往九尖坡的路上,路边的荆棘只剩下干枯的枝干,脚下的草服帖在地上,听不见虫鸣也听不见鸟叫。回到九尖坡,唐秀珍看到不少人家已经冒着火烟,但家家户户都关门锁户,不见有人在村子里露面。大场坝被泥浆敷满了,就像刚打好的水泥地坪。岩头那股水已经叮咚流淌,宣告它重新回到九尖坡,滋养这里的生命。唐秀珍忍不住俯下身,捧了几捧水清晰满是灰尘的面庞,她找到了九尖坡的感觉,那清凉朴实的感觉。回到家门口,唐秀珍见门锁着,心想梁高成可能已经变成骨头架架,不免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她倒吸几口气,鼓起胆子扭开了锁,锁闸的声音非常清脆。她轻轻推开门,一张蛇皮慢慢悠悠从门头降落到脚下,一张干枯的老鼠皮随后也掉到了地上。唐秀珍生平最怕蛇和老鼠,看到这两个家伙干枯的皮掉落下来,把她吓得浑身冒冷汗,盛夏忽然转为寒冬,仿佛身上所有的毛孔都跟着大吃一惊,所有汗毛都直溜溜站立起来。唐秀珍跳了过去,在屋子里环顾一番,千千万万的粉末在瓦缝中透进来的阳光里安静地漂浮,她壮了壮胆子,把两道小门也打开了。整个屋子照进了阳光,显得温暖了。她扯了扯嗓子叫到:“公,你还在不在家?”她一边叫梁高成,一边往梁高成的房间走去。只见梁高成房间的那道门的门板的铰链已经脱落,不停嘎吱作响。唐秀珍往房间了瞧了瞧,没发现梁高成,床上只有个白色的塑料水壶敞开嘴巴躺着。

  门前的几棵树已经干枯了,唐秀珍搬了根凳子到枯树下坐着,看着马桩,想起梁玉福在家的时候忙里忙外的样子,仿佛他的身影就在眼前。坐了好一会儿,一阵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的尘土,唐秀珍不小心从凳子上滚落到地上,原来她差一点睡着了。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就像身后这几棵树,去年还枝繁叶茂,如今却干得枯黄。她把凳子放回家里,开始打扫卫生,她不知道梁玉福是不是还活着,不知道梁坤是不是还活着,不知道梁高成是不是已经死了,但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只要她唐秀珍活一天,就不会让这个家显得破败,她要让这里变回原来的样子,要让这个家重新恢复生机,重新找回当年的辉煌。她相信,有一天梁玉福会带着梁坤回来的,就算他们不会来,梁乾也一定会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她一边打扫家里的一切,一边回想年轻时的光景,那时候几个女同伴一起摘茶叶,忙活一天才摘了几片茶叶,都忙着跟年轻的小伙子们对山歌去了。想着,想着,她不禁哼起山歌,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唱过山歌了,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她依然能够一字不差地记得当年流行的那些山歌。唐秀珍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遗失了这份天真,不禁掉下眼泪。

  忽然有人在门外叫到:“二姐?你回来了吗?”

  唐秀珍擦干眼泪,整理出笑容走了出来:“老三,你们回来了?”刚叫唐秀珍的是她三弟唐武林。

  “我们才刚刚到家,我看见你家的门开着,我就赶紧过来看一下。”

  “爹妈都好的吧?”

  “好着的,放心吧。”

  “梁乾没跟你回来?”

  “留在县城他二舅公家读书。”

  “哎呦,将来怕是要当县长咯!”

  “有那天就好了哩!”唐秀珍看见弟弟的脸上有好几个伤疤,问到:“你的脸怎么了?”

  “不小心摔倒的。”

  “你从小就是慌慌张张不小心。对了,说了半天,我都还没拿凳子给你坐。”唐秀珍转身准备回家拿凳子给唐武林。

  “二姐,不拿了,我也差不多要回家去打扫一下灶台,今天晚上要开锅哩。我在门口这颗石头上歇下脚就走。”

  “那倒是,都不晓得你们的米还在没?”

  “看了还在的。对了,你收到点姐夫和梁坤的消息没?”

  “没呢,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肯定没事的,二姐放宽心点。亲爷在家吗?”

  “去县城的时候他还在,回来就没看见他人。”

  “听说寨子上走了不少人,好多人家回来打开门就看到骨头架架,哎,你说这干旱咋那么厉害,搞得九尖坡寸草不生?”

  “只有天才知道,人咋可能晓得?”

  “是啊,从来都没见九尖坡干旱过,半截身上都埋在泥巴里了才给我们搞这一出戏,演得我好累咯。当初说要逃荒,爹还不愿走,他说他死也要死在九尖坡,我是硬生生捆了他才把他带走的。”

  “回来他应该安心了。”

  “我觉得外面也不错的,就是搞不清楚他们咋就只喜欢这个破地方,生死要我带他们回来。”

  “在外头这段时间,你们咋生活的?”

  “原本我们是去大姐家,但是她家那边也遭旱灾,后来我们都一起逃荒,我不晓得走到哪里,到现在都打不了山势,不知道哪个地方是南是北。当时看到那地方有水,我们就停下来了。刚开始那里的人不让我们留在他们寨子,后来看我们实在可怜就让我们留下了。我们帮他们种庄稼,他们给我们吃的。”

  “大姐她家怎么样啊?”

  “他们也回来了,都好着哩,你放心好了。”

  唐秀珍看着弟弟脸上的伤疤还有他言不由衷的样子,知道他心里有苦衷,但也不想去问,这一场天灾下来,有谁家没有点苦衷呢?她说:“三弟,你干脆留下来吃饭。”

  “哦,不了,我就先回去了。”唐武林说罢转身走了。

  唐秀珍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摇晃在夕阳里,心里有哭不出的眼泪,感觉天空一寸一寸往下压,空间越来越小,人也变得难以呼吸。原本炎热的六月显得像深秋一半清冷,夕阳下,九尖坡显得破败不堪,几处炊烟越发让人觉得凄凉。唐秀珍猛然回头看着堂屋,这里曾经人山人海,开会决定九尖坡的大事小事,她仿佛看见自己在人群中来回奔忙的身影。

  农历八月,以往是收割的季节,可今年没有什么要收割的,唐秀珍没事情做就开始挖药材。没想到干旱过后,独角莲依然长得那么大只,价钱也非常可观,生的一斤要卖三毛五,干的一斤要卖一块罢。唐秀珍的每一次赶集抬去的药材量特别稳定,她的药材焙干的程度也特别符合要求,不少收药材的老板都喜欢跟她做生意,有些还建议她不要去挖药材了,就在寨子上成立收购点,由她专门负责烘焙并交割,价格可以往上抬。唐秀珍挖药材并不是为了赚钱,只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一个人在家的日子是苦闷的,她不想去找人聊天,到哪家都要听别人诉说逃荒时的各种苦难,她感觉很厌倦。她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早上天还没量就包着饭团出门,晚上天擦黑了才回家,回到家随随便便吃点东西就睡觉。

  有一天,唐秀珍大晚上才回到寨子上,她背着一背篓满满的独角莲,扛着沉重的锄头埋头走到家门口,猛然发现家里门是开着的,灯也亮着,她发现有个人坐着火笼边,一看是梁玉福,她愣了半天,说:“你。”

  梁玉福也简单地说:“你。”于是赶紧去把唐秀珍背上的背篓卸下来。

  唐秀珍一把搂住梁玉福的腰板,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坚实和安全,眼泪簌簌夺眶而出。结婚那么多年,除了在床上俩人会拥抱在一起,在房间外拥抱从来是没有过的。她说:“我还以为你死了。”

  “让你受苦了。”梁玉福看着妻子的眼睛说。

  “你走了之后,一点消息都没有,现在你又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我也感觉像在做梦。”

  “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坐了两天火车,走了两天的路才回到家。”

  唐秀珍像个小姑娘,腮帮子红红的,推开梁玉福搂着她的双臂,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都没烧有茶,你来了都没有茶喝。”

  “喝了你的眼泪,肚子都全部是水了,还喝啥茶!”

  以往唐秀珍要是没烧茶,梁玉福肯定会发脾气,但这次他没发脾气,唐秀珍感觉前所未有的温馨。

  唐秀珍抹干脸上的眼泪,说:“你瘦了。”

  “我?我比以前重了五斤多。”

  “骗我。”

  “真的重了五斤多,不信你拎秤杆来称!”

  “越来越像小娃了你。”唐秀珍说着,微笑起来。

  “爹呢?”

  “他没跟我们去二舅家,从我们走的那天就再也没见过他。妈和梁乾都在二舅家。”

  “哎,我平生最恨我爹,恨他那张嘴,回家的路上除了想你,就只有想他,我不晓得是为什么。”

  “寨子伤元气了,从去年干到六月份,干得泥巴都可以当柴烧了。人死的死,逃荒的逃荒,现在好多人家都还没回来。”

  “我听说了。我爹当时咋没跟你们去二舅家?”

  “他说他不想去,就算死也要死在他那铺床上,那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一滴水了,再不走我们都得干死。”唐秀珍说着,眼睛里有流出了眼泪,“对不起,中间我没回来过,我在二舅家那段时间去照顾一个老太,她老人家生病住院,我一直脱不了手,直到那老人家走了我才有空回家来。”

  “他肯定是不积口德,骂二舅太多了,所以不好意思去。哎,不管了,我找梁坤找不到,找他也可能同样找不到。”

  那么多年来,俩人第一次单独吃完饭,虽然吃冷饭冷菜,但梁玉福感觉是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饭菜。吃完饭,唐秀珍烧水给梁玉福洗了个澡,随后两人早早就上床睡觉。久别后的重逢,并没使俩人紧紧地缠绵在一起,整个家异常的安静,仿佛就连灰尘下落到地板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俩人都睡不着,平静地诉说着这一年多来的经历。

  天亮了,唐修整并没有因为彻夜未眠而迟点打开大门。梁玉福跟随媳妇儿的节奏也穿衣蹬裤起床了,吃完早饭他便到市集去了。下午三四点钟,他便赶着一头牛牵着一匹马回来了。回到家,唐秀珍烧好的茶水很温热,梁玉福咕咚喝了两大碗,把碗墩在桌子上边从家里找出大剪刀来修理马鬃。

  唐秀珍从厨房出来,说:“你才到家,不休息一下?”

  “休息啥子!这回又有牛有马了,这才像个人家嘛!”说罢,梁玉福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在寻找梁坤的这一年多了,他走了不少地方,随身带去的那八十块钱用光之后,他几乎落到了乞讨的下场,幸亏他得到一个老板的收留,在砖厂打工,这一年多下来,他存了不少钱。老板欣赏梁玉福,觉得他人话不多,做事情踏实。梁玉福要离开的时候,老板特别舍不得他,还跟他说,只要想回去上班,随时都可以,还鼓动他从寨子上多带些像他那样的人去。梁玉福回来得知牛马在干旱的时候已经全部处理之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新买牛买马,他知道,在农村没牛没马就不成人家。

  唐秀珍看着丈夫笑得那么开心,她感觉就像阳光洒落到整个大地上,就算秋风瑟瑟,她也能够感觉到春天般的暖意和新生。她说:“你有你的事情做了,我也要找我的事情做才行咯!”

  “这个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下场我就给你驮两个小猪崽回来。对哦,我们养个母猪,以后就不用去外面买猪崽喂了,你看咋样?”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拿自己赚来的钱来买,我挖药材的钱买两个小猪崽不成问题!”唐秀珍说着,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好嘛!你嫌自己荷包痒你就自己出钱,要是觉得肩膀硬,你自己去抬回来更好!”

  “嘿,我发现你嘴边越来越滑了!”

  两夫妻从未这般开玩笑,也从来没有感觉这般融洽过。俩人像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初初成家,刚刚要为婚后的生活制定远大的计划。

  梁玉福把猪圈修理一通,整个猪圈焕然一新,赶场那天,他带着唐秀珍一起去市集挑猪。结婚那么多年了,这是他俩第一次单独去赶集。从家出发的时候,梁玉福戴了斗笠,唐秀珍嫌麻烦就没带。到市集时,太阳开始烈起来,梁玉福便把自己头上的斗笠给了她。

  “在家的时候叫你戴你还不戴,看现在热成这样。”梁玉福说。

  “要是我戴了你还会把你头上的给我?”唐秀珍像个小姑娘似得说到。

  他俩挑了两头小白猪,数完钱后,卖猪的人说:“过年三百斤!”

  梁玉福说:“眼下都八九月间了,这一天要长多少斤,到过年才能长到三百斤哩?”

  唐秀珍说:“你这个憨包,人家说的是明年过年。”

  卖猪的那人说:“两个老人还像年轻人那样恩爱,难得!”

  梁玉福说:“年轻的时候没恩爱,现在才来补课的!”

  家里重新有牛有马有猪之后,梁玉福和唐秀珍每天又开始忙得不可开交了,一大早梁玉福就起来放牛放马,梁秀珍要割猪草,还要回家煮饭。两头小白猪特别能吃,也长得特别快。

  十月间,九尖坡变得热闹起来了,家家户户也差不多找回了原来的模样。有一天晚上,张发奎到梁玉福家里来。

  “听说你七月间回来的啊玉福哥?”张发奎不惊不喜地说。

  “是咯,你具体是那时候回来的哩?”梁玉福也淡淡地说。

  “我家都是九月间才回来的。”

  “你来是有啥子事情通知哒?”

  “没啥通知的,我只是来统计下寨子上交粮食的人数。”

  “为明年交粮食做准备咯?”

  “没,是来催缴今年的粮食。公社的说了,今年旱灾,九尖坡没有收成,又死了不少人,今年就不按照去年的人口交粮食了。”

  “哦。”

  “那玉福哥家的人数报一下。”

  梁玉福扳手指数了数,说:“失踪的算不算?”

  “没确定死亡的都要算。”

  “我家有一只手。”梁玉福伸出一只手掌说到。

  “咦,不对啊,有高成公,梁老太太,有你,有秀珍,有梁乾和梁坤,总共是六个人嘞。”

  “我没搞错,就只有一只手。”

  张发奎看见梁玉福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煞气,他没敢再问,说:“好嘛,五个就五个,玉福哥为人从来都是最讲信用的。我就按照这个数字往上头报,到时候如果有啥子问题还请玉福哥跟公社的人讲清楚。这个是登记表,你看是不是这几个名字。”

  梁玉福接过张发奎递来的本子,瞟了一眼递还给他,说:“你只往上头报就行了,有事与你无关。”

  说罢,梁玉福既不招呼张发奎坐也没再跟他说话,张发奎觉得尴尬,拿着本子就走了。

  有个早上,起床之后唐秀珍闷闷不乐,梁玉福问:“我看你心情不好咯,我没开罪到你吧!”

  唐秀珍说:“老福,可能你爹已经走了。”

  “走就走吧,小时候我无数次希望他早点走,你有啥子好担心的?”

  “我做梦梦见我的座牙落了。”

  “我爹说了,他就是个祸害,祸害,祸害要坐万代!他不常挂在嘴巴讲我们死了他都不会死吗!你担心他做哪样哩?”

  到了晚上,太阳刚刚下山,唐武林就急急忙忙来了。还没到家门口,唐武林就开口喊到:“二姐,姐夫,你们在家没?爹可能要走哦。”

  梁玉福和唐秀珍听到唐武林的声音,撂开手上的事情就赶紧跟唐武林回了婆家。

  当天晚上停了电,唐家点着煤油灯,灯光在微风中闪烁,忽明忽暗。大门敞开着,已经来了不少人涌在唐家的堂屋。梁玉福和唐秀珍赶到的时候,看见唐九华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唐秀珍走到床边问:“爹,我是二姑娘,你听到我说话没?”

  唐九华微微睁开眼睛,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话:“你来了啊!”说罢,眼神呆滞,手脚开始抽搐。唐秀珍还没亲眼见过一个人死亡的过程,面对自己的亲爹即将死去的一切景象,她不知所措,只感觉到阵阵寒冷侵袭着她的整个身体。唐九华抽搐越来越厉害,就像一直被人残害的蚯蚓在地上胡乱打滚,他在床上不停地翻来覆去,随即大喊大叫,口吐鲜血,眼珠子几乎爆出眼眶来。唐九华大喊:“兰花,兰花,我是你爹,我是你爹,我亲眼看见你被活活打死,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啊。”

  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大家才缓过神来搜寻向西华的身影,还好向西华不在,大家心里想,如果向西华知道让他戴绿帽子的是比他大几十岁的唐九华,他会直接杀了命悬一线的唐九华还是直接一刀抹自己的脖子?

  唐九华在床上活蹦乱跳,一会儿嘻嘻哈哈,一会儿哭哭啼啼,大家都知道,那声音是兰花的声音,那表情也是兰花的表情。这样的场景把在场的人都吓出了唐九华的房间。人们怎么也想不到几乎医治过九尖坡所有人的唐医生竟然是根花肠子,想不到向西华一直骂他婆娘刘德美是骚货竟然是事实,想不到向西华骂兰花是野种也是事实。大家都在心里痛骂唐九华人面兽心,有些妻女曾给他治疗过的男人甚至开始怀疑她们的贞洁。

  过了一会儿,唐九华安静下来了,恢复到唐秀珍刚进来时看见的样子。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唐秀珍,转过去看了一眼唐武林,又直勾勾地盯着梁玉福,最后脑袋一歪就断气了。寨子上专门负责敛尸的人把三张民钱塞进唐九华的嘴巴,唐武林立即下跪在地,唐秀珍和母亲立即哇啦哭起来,门外有人点燃了鞭炮。就这样,九尖坡的一代名医唐九华死了。他的死原本会得到整个九尖坡的人的哀悼,不少被他医治过的人都应该为他下跪,但却因为他死前说兰花是他的私生女,搞得大家心情十分复杂,有些人甚至感觉那么多年来被他的外表给欺骗了,暗地里诅咒他到阴间不得好过,下辈子转不了阳投胎变成人。

  唐九华的葬礼是九尖坡干旱以来最正式的葬礼,有花圈旗伞、灵房鞭炮,有人痛哭有人磕头,有先生踩地,有喇叭匠,有敲锣打鼓的念经师父,总之这是九尖坡最高规格的葬礼。在九尖坡有这样的说法,老人过世的那一刹那有人哭,那么老人死后投胎成人才不会是哑巴。唐九华的葬礼举行了三天三夜,伴随唐家女性们的哭泣以及唐家男性后代们的磕头作揖,是灾后人们脸上难得的欢欣笑容,大家聚在一起,各自述说逃荒的经历,整个儿几乎忘记了唐九华的葬礼。

  在这三天三夜里,有一个人一直没有出现,那就是向西华,也许唐九华死前发疯般说兰花是他的私生女这个事情早就飞进了他的耳朵,但让人感觉奇怪的是刘德美尽然来唐家帮忙洗碗煮饭。刘德美向来就像是九尖坡可有可无的人,她的存在与否似乎跟九尖坡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唐九华死前的疯狂举动却一下子将她推上了九尖坡的风口浪尖,不少人向她投去异样的眼光,有些人私下里骂她是个贱货,所以才生出兰花那个烂货,有人说看她全身都洋溢着一股骚气,尽然也给唐九华吃。

  那年,生完向德荣后,刘德美生了一种怪病,大腿两侧长了两块巴,白天流脓,裤子都被浸湿,晚上其痒无比。得了这个病,向西华不敢跟她睡觉,整天还数落她,说她不讲究卫生。刘德美生病的地方比较隐私,所以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向西华对她特别苛刻,她也不敢要求去卫生所看病。她为了防止两腿摩擦,走路的时候两腿一瘸一拐,别人问她怎么回事,她都说崴脚了。后来她两腿上的疤越来越大,流脓就跟屙尿差不多,刚换的干裤子没几分钟又湿透了。行医多年的唐九华深知其中的奥妙,唐家跟向家的菜园子刚好在一条线上,唐九华有一天单独挑粪水去泼菜,刚好看见刘德美在菜园子里除杂草。刘德美当时裤子已经湿透了,唐九华故意开玩笑说:“德荣家妈,天气不至于热到汗水淌湿透裤子吧!”刘德美不好意思,脸红筋涨,说:“哎,不晓得咋办咯。”唐九华得意地说:“我晓得咋办,这是病,要医治才行。”刘德美害羞地说:“我也晓得是病,但病的地方不好意思揭开。”“你自己好意思揭开就行了嘛!”当天唐九华就在附近的山里摘了些草药含进嘴巴嚼碎,递给刘德美,说:“那这个敷在流脓的地方,会好的。以后每天管我要一剂,不出十天半月准好。”

  刘德美不好意思去唐九华家要药,包括九尖坡的人都是这样的,唐九华是医生,一去他家就意味着生病了,容易遭人闲话。她请求唐九华帮她保守秘密,每天拿药都在菜园子那里拿。有一天,刘德美在等唐九华,刚好内急便在苞谷林小解,唐九华刚好撞见刘德美抬着大屁股对着他。刘德美雪白的大屁股让唐九华泛起了强烈的欲望,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顿生邪心,四处查看没有人,他便钻进苞谷林一把抓住刘德美,把刘德美吓了一大跳。刘德美慌张地说:“九华伯伯,你要做哪样?”唐九华箭在弦上,已经完全不管名誉了,两只手不停揉搓刘德美的两只大奶子说:“伯伯喜欢你,想吃你哩。”刘德美尽然一点反抗也没有,乖乖把身体交给唐九华,任凭唐九华享用。吃饱之后,唐九华突然间无比空虚,后悔做了这件事情,他感觉自己在九尖坡树立的圣人形象一下子轰然崩塌,他几乎想杀死自己,甚至在杀死自己之前把下面那根东西割了喂狗。看着刘德美手忙脚乱扎裤腰的样子,唐九华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之前的平静。

  一开始,唐九华有想过开一副打胎药给刘德美,但他认为自己年龄那么大了,不大可能弄大向西华他老婆的肚子,于是把带来给刘德美的药甩给她就走了。后来刘德美的肚子冒了起来,他便开始心慌了,他让刘德美吃他给的打胎药,刘德美不愿意,她说,“好歹是条命,大人作的孽怎么要让肚子里的娃来承担?”这话把唐九华说得哑口无言。向西华发现刘德美肚子有问题,就开始对她拳加相加,生死要拉刘德美去结扎。有人劝他说,说不定生的是个男娃,打走了太可惜了,他向西华就一个儿子,再生一个男娃才有帮手。有些有经验的老太婆则说,就算是结扎过的男人,说不定是手术没搞干净,也会生小孩的。就这样,向西华不知哪根筋松动,就放过刘德美,让刘德美生出了兰花。生了个女儿也就算了,但竟然是个哑巴,这就让向西华十分不满了,他常常打兰花出气,骂兰花是贱货,就是这样指桑骂槐,一步步将兰花往火坑里推。

  兰花经常被向西华锁在门外,不让进屋,不让吃饭,导致兰花饿了见什么都吃,唐九华其实心疼得不得了,但为了不影响他在九尖坡的形象,不破坏他在九尖坡的名誉,他从来不敢当面关心兰花。兰花被指放走王思文,导致寨子上所有人对她怨声载道,唐九华也不敢为她辩解,在向西华借刀杀人,想要整死兰花的时候,他感觉到无能为力,只好任凭寨子上的人按照向西华的建议把兰花活活打死,并抬出九尖坡。

  唐九华的葬礼刚结束,寨子上就发生了让人汗颜的一件事,有人被撬了脚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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