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草寇 > 第四章 天灾人祸谁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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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过年与以往都大不一样,高高兴兴欢欣鼓舞的景象背后总有无法驱散的阴影。人们总是说,王思文早晚是会回来报复的,尤其是过年,他可能趁大家忙着过年回来报复,可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从入冬开始到新年换旧年,人们一直生活在王思文那张疤脸的覆盖下。

  与以往不同的还有,每年过年,九尖坡都是白雪皑皑,可今年却像是农历六月,大冬天大家尽然都穿短袖。老人们说,老黄历上讲今年要变天,在许多人眼里,懂老黄历就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只要老人家搬出老黄历,他们所说的话就是最可靠的,就像古代那些人,只要搬出孔夫子讲的话就是最可靠的。

  备办年货是过年最忙的事,杀猪,炕腊肉,发酵甜酒,酿米酒,打豆腐,打糍粑,做豆豉,灌香肠,买香蜡纸烛,买炮仗,添置碗筷,做新衣服……事情多如牛毛,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忙得天头地趟,屁股都沾不了板凳,鞋子都穿破几双。梁玉福的心情多少是沉重的,虽然表面上对梁坤一点不在乎,但看到媳妇儿依然给梁坤做新衣裳,梁玉福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

  每逢过年过节,梁高成都是一天三昏,整天都泡在酒坛子里,吃饱喝足之后就躺在床上“敲更”,从这个骂到那个,又从那个骂到这个。小时候不能独立,梁玉福最讨厌过年,一到过年,梁高成必然不想理多如牛毛的事情,就喝酒,喝醉之后就骂人,一睡就是好几天。家里大大小小事情都由他和梁老太太操持,那时候请人帮忙特别难,因为梁高成从来不帮别人,别人当然也不愿意帮他家。更可恨的是好不容易请到人来帮忙,梁高成又骂那些人是嫖客,是梁老太太卖身的对象。好多人因此不敢来帮忙,即使不得已帮了忙,也不愿意留下来吃饭。长大之后,自己当家立业,任凭梁高成谩骂,梁玉福也能轻易完成那些小时候看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在他心里,一个男人的成熟就是能做父亲所做的事情。

  梁高成到外面去喝酒,常常跟别人讲梁玉福对他有多不好,对他刻薄,冷漠无情。刚开始好多人,尤其是亲戚,都说梁玉福不孝,说他只对娘好,不对爹好,还说他好歹是梁高成的血脉,是梁高成一把屎一把尿养长大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刻薄梁高成。梁玉福没有理睬他们怎么说,反正对梁高成是没有父子感情了。但梁高成不喝酒的时候,看着他蓬乱的头发,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加上风水师傅说是他家的宅基影响的梁高成,不是梁高成要成为那样的人,梁玉福心里又有点可怜他。梁高成骂人,哪一句不毒就不骂哪一句,是九尖坡公认的“毒舌广播”,他的声音洪亮,又加上梁玉福家是九尖坡住得最高的人家,梁高成的声音可以传遍九尖坡的各个角落。其实梁高成喝醉了睡觉,梁玉福并不在意,反正随便他做不做事情,他梁玉福也能做好,但梁高成偏偏是边睡觉边骂人,他白天睡觉,人家白天做活路,到晚上人家要睡觉的时候,他就开启广播模式,吵得家里人都睡不着。有时候他觉得骂人不过瘾,起来在门口大小便,拿大锤敲墙壁,拿洋镐挖地坪,放火烧房子……

  梁玉福从小就没有体会过什么叫父爱,因为他父亲还导致他到处遭人瞧不起,所以他很少去窜门,一窜门,人家就拿他父亲来开他的玩笑。记得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别人说他“屋檐滴水陷窝坑”,就是说他跟他父亲一样,他很生气,跟那人打了一架,鼻子被那人咬破了,至今他的鼻子都还有印记,说话的声音很深沉。在他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在放牛,他看见母亲从外面回来,拿着一个本本兴高采烈地跟他说:“儿子,这回终于离脱了。”他不知道“离脱了”是什么意思,直到很多年后他才知道原来他父母是离婚了的,这是九尖坡的第一庄离婚案。但即使离了婚,梁高成和梁老太太还是住在一起,梁高成没喝酒的时候,他们还是同吃同住,梁高成一喝醉酒骂人,他俩就各自睡各自的床。梁高成想喝酒的时候照样喝酒,想骂人的时候照样骂人,所以,在梁玉福眼里,婚离与不离,其实没什么分别。

  吃过苦的人,总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再吃同样的苦。梁玉福希望自己有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所以娶了唐秀珍之后,他对唐秀珍千依百顺,生了梁乾和梁坤,他对孩子的照顾好过寨子上的其他人。但世事难料,梁坤自从那个晚上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除夕夜,梁老太太无端端哭了,梁玉福问:“娘,咋的了?”

  梁老太太说:“那些狗日的欺负我的孙子,你这个憨包手往外拐,还当面打他一巴掌,你看好了吧,打跑了,不回来了,现在是死是活都不晓得。”

  “谁叫他天天跟那些‘二流子’扯在一起?照他那样发展下去,早晚也是钻牢房的。幸好他出了事,醒得早,要不然以后犯大事,救都救不了。”梁玉福硬着嘴巴说到。

  “瞧你说的,他好歹是你崽,好好教育就行了,你呢?只喜欢大的,不喜欢小的,你偏心眼儿。”梁老太太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娘啊,我那里偏心眼?梁乾听话,我当然要喜欢他,梁坤不听话,我也要喜欢他的话,就是支持他不三不四咯。哎,总之先过好这个年,等把年一过,我就到更远的地方去找找看。”说罢,梁玉福把碗里的饭大口大口扒到嘴巴里。

  床上的梁高成嘀嘀咕咕,忽然间哈哈大笑,骂到:“活卵鸡巴该,日你妈梁玉福,看你整治老子,你崽也像你整治我一样整治你,这个就是报应。老子跟你们磨年年到头,好不容易捱到过年,你跟你那两个老婆摆起八大胯张起大嘴巴吃香喝辣,留老子饿天天。狗日的,梁玉福,你不得好死。老子是你们的长工,长工,咦,想来都寒心,我咋不死早点哦,遭你们三夫妻天天整治……”梁高成大哭起来。

  梁玉福气得吃不下饭,把碗墩在桌子上,进房间去了。梁老太太不说话,唐秀珍和梁乾安静地吃着饭,梁高成的哭声响遍整个家。过年前把家里收拾了一番,腾出了空间,为梁高成的哭声创造了回声,把整个家淹没在一片凄惨里。

  梁老太太饭没吃完,把剩下的米饭倒在猫碗里,嘴巴“喵”了几声,白雪跟着“喵”了几声,幸福地吃着碗里的饭,梁老太太抚摸白雪说:“我们过年,你也过年,夹块肉给你吃。”说罢,她从锅里夹了块肥肉放在白雪的碗里,也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梁乾才吃了两碗饭,就不打算吃了,唐秀珍说:“你要吃三碗,叫做三碗才过岗,预示明年我们家五谷丰登,一会儿还要吃长菜,叫做长命百岁。”梁乾吃完第二碗,用饭勺在碗上晃了几下,表示已经添了饭,夹了一片长菜唰唰唰吃了下去,算是完成了任务,放下碗就去找同伴玩去了。通常梁乾是不出去玩的,但过年大家都在一起玩,他也就“破例”出去玩了。

  一家大小都走光了,只留下唐秀珍一个人。唐秀珍吃了三大碗,吃了好几片长白菜,把桌子收拾干净,一边烧水洗碗,一边开始砍猪菜,新年头三天是不能煮生的,她必须煮够几头猪三天的食物。十二点交时后也不能打扫卫生,扫走的都会是新的一年里的财富。一直忙到十二点交时,唐秀珍终于完成了所有事情,她松了一口气。

  梁高成还在臭骂一家老小,骂完家里人骂外人,翻来覆去,几乎他认识的人都会骂个遍,但主角主要还是梁玉福和梁老太太,以及梁老太太已经去世多年的母亲。他一会儿哈哈笑,一会儿哇啦哭啼,一会儿模仿别人怎么说话,一会儿像个说书人讲故事。

  唐秀珍担心开灯会影响到梁玉福,摸黑爬到床上。梁玉福没有睡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唐秀珍轻声问到:“还没睡着啊?”

  “睡不着。”

  “爹太吵了是没?”

  “他吵不吵我都已经习惯了。”

  “那怎么回事呢?”

  “想坤儿了。”

  唐秀珍没有说话,紧紧搂住梁玉福的脖子,她依稀闻到野菜汁的味道,“算命的讲你命中只带一个儿子,估计……”

  “以前我不相信,算命的说我去年活在刀尖上,回头想想还真是,发生太多事情了,从来都没遇见过。”

  “都过去了,不要去想了,既然都是命中注定,就这样吧。”

  “我还是觉得不得行,我要出去找坤儿。”

  “出去?出哪里?外头那么大,你到哪里去找坤儿?再说,你走了,这个家哪个来管?”说着,唐秀珍开始哽咽。

  “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你能做多少活路就做多少活路,你只要照顾好梁乾就行了。”梁玉福说着,把唐秀珍揽入怀中。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过完三天年。”

  “好吧。”

  俩人不再说话,梁玉福翻上唐秀珍身上,解开唐秀珍的衣服。

  这是他这辈子做那事情最刻骨铭心的一次,到了现在的年纪,也许也是最后一次,此生唯一的一次最深刻的体会。他恨不得把唐秀珍融化到自己的身体里,变成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唐秀珍也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这件事情是那么美妙,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待嫁女。

  过完年,梁玉福身上带了八十多块钱,背了几件衣服和几斤馍馍便上路了。梁玉福到过最远的地方无非是三十多公里以外的县城,如果他二舅不在县城,兴许他都没离开过九尖坡。这一去,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不知道目标在什么地方,梁玉福感觉天空一片昏暗,仿佛被抓去坐牢的犯人,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个样子,枯黄的树枝上冒出新芽,桃树桠枝上的桃花含苞待放,象征新生,梁玉福却感觉象征有一次死亡。

  直到打田栽秧,大家看见唐秀珍自己翻土犁田,才知道梁玉福不在家,又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梁玉福不是去县城他二舅家,而是不知到哪里去找梁坤去了。

  正在发春水,家家户户都忙用牛犁田,可就在这个时候,寨子上发生了一件让人们无奈的怪事,从向西华家开始,九尖坡的黄牛一头接着一头死,水牛却一点事也没有,可九尖坡人家喂黄牛的多,养水牛的少。向西华家的牛是九尖坡死的第一头,向西华说:“这厮不想干活,要架犁辕就死了。死了也好,把它狗日的剐皮了拿来吃肉。”为了要牛犁田的时候好跟大家借,向西华请来他在寨子上的好朋友一起剐牛皮吃牛肉,整整吃了三天三夜,天天划拳,喊声震天,吃饱喝醉,那些人都承诺,只要向西华需要牛,一定会借给他度过今年的农忙季节。

  向西华家的牛才死没好几天,伍发富家的牛跟着死了,接二连三,其他人家的牛也跟着死了。刚开始大家还拢起来吃牛肉,后来吃都不想吃了,有些人家牛养得多的,死了的牛吃不快也吃不完,怕腐烂,就直接被抬到河边让河水冲走了。有人说,一定是上次“打保寨”没搞干净,兰花的邪气还留在寨子里,有人说,一定是王思文的报复,是他买药毒死的。

  发生这件事,大家涌到梁玉福家,请梁玉福组织大家做点事情,驱邪也好,集体防卫也罢,就是不能让牛一头接一头的死了,牛是农民的命根,是农民最大的财产之一。唐秀珍说:“玉福过完年就离开家了,不知道去哪里找梁坤去了。”

  张发奎说:“这不行啊,他是队长,有事情得由他来组织,他为了个人的事情撂开寨子不管,这哪得行咯?”

  众人都说梁玉福身为队长,为了自己的事情不顾寨子上的事情。

  李二八说:“依我看梁玉福不配当队长,今天必须赶紧选出个队长,要不得九尖坡的牛死光了,梁玉福都还没回来,等他回来的话,我们的田土都长满茅草了。”

  “对。”张发奎附和的。

  其他人也跟着说要换队长。唐九华站出来说:“队长换不换不是我们说了算,这个是要得到上级命令的。”

  李大柱说:“现在还管他妈的上级不上级,难道我们饿肚子了,上级给我们送白米来?”

  张大权说:“是啊,老子只晓得每年要交公粮,没见过上级帮老子买牛,也没见过上级给老子们送过白米。”

  张发奎说:“好了,大家不要闹了,既然队长要得到上级的认命,梁玉福有人在县城帮他撑腰,上级肯定是会认命他的,所以,今天我们也不违反上级的命令,梁玉福不在家,我们就选一个临时的,等他回来了,继续当这个队长,我们靠双手劳动吃饭的人不稀罕当什么队长。”

  李二八站到梁玉福家门前的梯子上说:“就这样,选举不要搞啥子鸡巴投票了,举手表决罢卵。我选发奎,随便你们选哪个。”

  寨子上比较活跃的几个像李二八、李大柱、张大权都选了张发奎,还发动其他人选张发奎。很快结果就出来了,张发奎顶替梁玉福出任临时队长。

  张发奎上任的第一件事是重新打一次保寨,这回请的不是上次那个过阴,而是请了瓦罐窑的另外一个过阴。这个人拿一张黑色的纱巾盖在头上,随即开始施法,他全身颤抖,发出“噜噜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放了一个特别丑的屁,在场的人都恶心得想吐,但有个声音说:“闻到屁是香的都是人,闻到是臭味都是行尸走肉。”随即大家相互交头接耳,这个问那个,“你闻到的是香还是臭?”个个都说是香的。这个声音接着说:“闻到是香味的人,会得到神仙的福佑,六畜兴旺,五谷丰登;闻到是臭味的人已经鬼上身,阎王不要命,只是时辰未到。”听罢,大家都开心地说自己闻到是香味,可实际上每个人心里都百般焦急,以为自己已经被阎王盯上了。这个声音突然间变成了女声,哇啦哭了一通之后说:“你们害得我好惨,好惨啊。阎王说我在人间遭人糟蹋太多,身体不干净,死了不让我投胎。我是孤魂野鬼,其他地方我也去不了,只有回来九尖坡。”说罢,又是一阵哭号。大家都听得出来,那是兰花的声音,李二八听得浑身发抖。

  有人问:“兰花,你这个贱人,活着的时候祸害九尖坡,死了也不放过我们,你到底想怎样?”

  那个女声又出来了,说:“我要一个个整死你们,害死你们的牛马畜生,让你们饿死。”说罢哈哈大笑,那声音听起来真感觉像是厉鬼发出来的。

  又有人问到:“上次寨子上好多人患的‘下体流脓’病是不是你搞的?”

  那个女声说:“是我,不是我还有谁?哼!寨子上的男人都是骚货,看到我的下体都想吃,我让你们吃,李……”兰花的声音到最后说了个李字,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李二八倒是吓得浑身软绵绵的,他担心兰花的鬼魂说出那件见不得人的事,幸好那声音停住了。

  过阴吧嗒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醒了过来,大家涌上前,有人问他怎么突然间断掉了。他说:“那女鬼的鬼混遭阎王的兵抓走了,所以没办法听她讲了。”

  李二八问:“抓走了?那她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过阴说:“可能吧,如果阎王判她罪孽深重,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她就永远不可能来骚扰你们了。”

  李二八问:“那如果阎王不判她罪孽深重呢?”

  过阴说:“那就由我来做法事,加深她的罪孽,让阎王来收拾她。不过这钱可能要得多。”

  这次打保寨各家各户出的钱是十块,百分之五十用来买法事用的材料和集体饭,百分之五十归过阴。大家都觉得过阴拿的钱够多了,算下来,够一户人家吃喝十年都不愁的,可他竟然开口再要多点钱,大家都有些不乐意了。有些人觉得,害死兰花的时候他们又不是主要的人,就算兰花的鬼魂来报复,他们理应吃亏少一点,所以不愿意和大家出一样多的钱。

  久决不下,张发奎说:“这样吧,各家各户根据符章数量来决定补交多少钱。一个符章交一角。”

  这话一说,那些大户人家不乐意了,他们的房子比较大,门窗数量就更多,出的钱也就更多了。

  过阴说:“既然你们只关心出钱的事情,那这个事情就只能交给阎王了。我做这件事情要折寿的,你们出钱给我,是我拿阳寿跟你们换的,你们若是觉得不可行,觉得你们的钱比我的命重要,那么没话说了。”说罢,过阴丢开罩在头上的黑纱,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李二八说:“各位寨邻,鬼司讲的有道理,要是兰花那贱人的鬼魂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们就不再担心她再来扰乱我们,我们的牛不死,马不死,猪也不死,这几块钱算哪样子数?卖一头牛七八十块钱,一道符也就一角钱,你们自己在心头算下这笔账,看划不划算就行了。”说罢,大家开始议论纷纷,最终同意再多加点钱。于是过阴又罩上黑纱开始施法术。

  法事做了好长一会儿,过阴徒手从炭炉里拿出一根烧红的铁钉,画了一道符烧到装有仙水的碗里,喝了一口,“噗”一声吐在铁钉上,问到:“兰花埋在哪里?”

  唐九华点出李二八、张大权、伍发富、麻老三,说:“当时安排他们四个抬那个贱人撂在老猫岭,具体位置他们几个晓得。”

  过阴画了四道花里胡哨的符章递给他们四个,说:“把符章用糯米饭贴在你们的脑门儿上,带我去老猫岭,把这颗钉子钉在你们撂她尸体的地方。”

  贴符章的时候,四个人悄悄商量了一下。伍发富问:“二八哥,你说我们带他去耗子洞还是去老猫岭?”

  李二八说:“你他妈傻呀?带去耗子洞找死吗?带去耗子洞,整个寨子的人就知道我们没有把那贱货撂到老猫岭。”

  张大权说:“那他叫我们指认地点的时候,我们指老猫岭的哪里?”

  李二八说:“先带他去,你们几个不要说话,否则不能统一意见,我来指,反正他也不晓得我们到底把那贱货的尸体撂在哪里。”

  随后,过阴跟着他们四个在天黑之前出发去老猫岭。虽然一路上他们都有点害怕,尤其是过耗子洞门口的时候,感觉全身都爬满了鸡皮疙瘩,但是有一道符章在脑门上,他们几个觉得安心了许多。到了老猫岭,李二八随便指了个地方,看那过阴把钉子钉在泥巴里,找来一颗大石头压着钉帽和一道符章,他们便一起回九尖坡了。

  打完保寨后,死牛越来越少了,唐九华家那头老公牛是这一段时间里死的最后一头牛,之后就没有哪家再发出死了牛的消息。大家都觉得瓦罐窑的那个过阴果然厉害,终于震住了兰花那贱货的鬼魂。这也让大家坚信,这件事情并不是王思文的报复,他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劫难之后,九尖坡变得异常团结,那些牛没死的人家愉快地把牛借给了那些死了牛的人家犁田。不少人说是张发奎领导有方,说他比梁玉福说话算数。有传言说梁玉福已经死了,说废物占位已经够不幸了,怎么还让死人占位?要把张发奎扶正的声音甚嚣尘上,张发奎心里也暗自窃喜,他想,只要当上队长,他也组织大家做点事情,做出点功绩,刻几块纪念碑,让他名垂九尖坡。更主要的是他心里非常明白,别看一个小小队长,只要脑子活络,就会有捞不完的油水。

  农忙已经过去了,唐秀珍勉强完成了两个人才能完成的活路。传言说梁玉福已经死了,刚开始她心如死灰,但渐渐的也习惯了,就像梁玉福打着背包离开家的头几天,她偷偷的哭得死去活来,仿佛天要塌了。他不在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完成了家里的大事小事,既当女人又当男人,把家里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想,就算梁玉福真的死了,日子也照样是这样过下去。只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会想起除夕夜那次刻骨铭心的缠绵,情到深处时,她忍不住扯床单抱立柱,她怎么也无法想象到了这把年纪,她居然还会做出令自己事后感觉羞怯、感觉罪恶的事情。她与梁玉福的婚姻谈不上什么特别的,都是按照九尖坡的规矩,由父母决定。虽然年轻人吹进来一股股自由风,讲恋爱自由,可到最后,大家的婚姻还都是尊重父母之命。十八岁那年,唐秀珍穿上了父亲缝制的新婚嫁衣,她问母亲结婚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母亲告诉她,结婚就是一起吃饭一起干活一起睡瞌睡。她又问,那么多个一起,哪一个最重要,她母亲告诉她,一起睡瞌睡最重要。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就是睡觉嘛,有什么重要可言。直到洞房,当梁玉福把她推倒在婚床上,并解开她的衣服,她才知道,原来睡瞌睡不是那么简单。第一次算是马马虎虎,不过瘾也不欠缺,以后一直都是这样,梁玉福觉得她过于冷淡,从来都像个木偶,直到去年的除夕,他俩才算真正认识了一回。

  农历六月初一,唐秀珍的眼睛皮胡乱跳了一大早上,搅得她心烦意乱无心做事,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想也许是梁坤出事,要不是梁玉福出了事。她好几次放下手中的活,到香火面前拜了又拜,祈求祖宗保佑儿子和丈夫千万不要出事,这样来回祈求了几次,她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又开始干活。一大早,梁高成就去市集上了,他牵马驮谷子去碾,走的时候,唐秀珍看见他兴致昂扬喜笑颜开。她很少看见梁高成表现出这样开心的样子。直到吃完晚饭,梁高成都没有回来,唐秀珍的心无端端砰砰砰地跳,几乎跳出嗓子眼。梁高成喝醉酒的时候,她心里无数遍诅咒他早死,可现在她却担心起来,要是梁高成真有个三长两短,梁玉福不在家,她该怎么办。于是吃完晚饭,唐秀珍带着梁乾,一起走家窜户,去问那些赶集的人是否见过梁高成。去赶集回来的人都说没见过梁高成,有的建议她,说梁高成喜欢喝酒,说不定是哪家请他喝酒,喝醉了就没有回来。唐秀珍心想有这种可能,于是便领着梁乾先回来睡觉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唐秀珍便被马儿吹鼻子的声音吵醒。她急急忙忙起床,以为公公梁高成回来了,赶紧去帮他下马垛子。一到门口,那匹黑马乖乖站在下马垛子的那个地方,伸着脖子在木桩上擦痒。唐秀珍叫醒梁乾,让他帮自己下马垛子。她发现马垛子很轻,只有米糠,没见白米,马垛子上面捆着一大壶白酒。她不用猜就知道梁高成拿白米换酒去了。下好马垛子,梁乾把马牵去喂料。依然不见梁高成的身影。直到吃中午饭,有跟人急急忙忙往梁家走来。

  那人到门口便唤:“玉福家头的,你在不在?”

  唐秀珍走出门来,说:“在的。”她不认识那人,一看就不是本方人。

  “是这样的,高成公昨天在我家喝酒,喝到晚上,我们留他在我家歇一晚,但他不愿意,大晚上赶着马说要回家,我们阻拦不住。我担心他,今天来问问他到家了没有。”那人说到。

  唐秀珍家里没有男人,不方便让这个男的进屋,她从家里拿出凳子放在门口,“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我只想知道高成公到家了没有。”

  “马自己驮垛子回来了,就是不见他人哩。”

  “哎呀,这可咋整?我担心他在外头睡着了。要不这样,你在寨子上找几个人,和我一起去找下高成公,我担心出啥子事情,那就不好办了。”

  唐秀珍找了几个要好的邻居,跟那来人一起去找梁高成。他们沿着赶集的那条路边走边喊梁高成的名字,将近走到市集,依然找不见梁高成的踪影。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时,路下边传来人的声唤。大家仔细一看是梁高成,他的脸爬满了已经干枯的血块,右眼角上一个大大的伤口。大家认为他是摸黑回家,加上喝醉了酒,才掉下路边去,路下边都是棱角锋利的石块,哪里不小心撞到磕到都会伤得不浅。

  那人立即问到:“梁公,你没事吧?”

  梁高成没有回答。

  寨子上的人就不那么客气称什么梁公不梁公,有个年轻人笑呵呵地说:“酒鬼,阎王嫌你喝酒多,臭酒味得很,不收你是不是?”

  另一个年轻人也笑呵呵地说:“酒鬼,起来,来我们两个划俩拳!”

  有一个说:“嚒!酒鬼,你在这里睡一晚上,邴群有没有来跟你睡瞌睡?”

  梁高成酒醒了的,听到年轻小伙子不拿他当回事儿,他便假装还在醉着,不理他们那些话。

  招待梁高成喝酒的那个年轻人说:“玉福家头的,幸好是摔在这里,要爬到坡坡上才滚落到坡脚,那就严重了。来,我们几个年轻人把他老人家先架起来,把他扶去卫生所。”

  大家闻到梁高成身上有一股尿骚味和屎臭味,觉得他肯定是喝醉了屙屎屙尿在裤子里,隔了一夜才那么臭,个个都不想伸手。尤其是梁高成向来嘴巴缺德,寨子上的人表面上不跟他计较,心里却对他恨之入骨,不少人巴不得他死早点。大家左一句有一句奚落梁高成,也勉强把他拖到了卫生所。

  经过检查,梁高成的右眼已经不能看见东西了,实际上并不是他眼珠子瞎了,而是他的眼皮神经断了,不能控制眼皮,右眼的上眼皮一直耷拉在下眼皮上。医生知道个中原因,但要让梁高成的眼睛恢复常态,花的钱可不少,他们觉得乡下人付不起医药费,就干脆没说出来,就直接告诉唐秀珍,说梁高成的眼睛彻底不能治了。医生给梁高成的眼角缝了几针就完事了,花了二十多块钱。唐秀珍拿不出钱,倒是招待梁高成喝酒的那家人帮补了一半,才把医药费付清楚。从这以后,这家人与梁高成就成了陌路人,表面上没有排斥他,但那谦恭和礼貌让向来在外面好面子的梁高成感到再也无法弥合的鸿沟。梁高成成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看起来让人觉得好笑,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样子,眼睛睁开的那边在笑,闭着的那边在哭。寨子上的年轻伙子专门拿梁高成的眼睛开玩笑,说得他都不好意思出门。

  大家都推断梁高成是因为喝酒醉了才搞伤自己的眼睛,但唐秀珍却不那样认为。她知道,梁高成好酒,但从来都没有因为喝酒而隔夜回家,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那股尿骚味和屎臭味。梁高成特别讲究,就算是喝酒之后尿急,他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韪,当着老老少少的面前撒尿,也不会把尿撒在裤子里,更不会拉屎在裤裆里。听那些跟梁高成年纪相当的人讲,梁高成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人高高大大,长得清秀帅气,又特别讲卫生,直到他变成酒鬼,变成人们眼里的沙子,他都依然对自己的卫生要求特别高。

  当年梁老太太并不是梁高成最爱的人,甚至梁高成根本就不喜欢梁老太太,他俩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撮合成的夫妻,反而是九尖坡第一对自由恋爱结成的夫妻,也是第一对见过离婚书的夫妻。那时候,梁老太太对他死缠烂打,得到了男男女女都羡慕和嫉妒不已的梁高成,没想到,这在别人眼里极端幸福的事情却造成了梁老太太苦命的一生。梁高成还创造了九尖坡的另一个第一,当时有个喜欢他的女人得知他结婚后,知道自己已经无法争取梁高成,她只好下嫁来九尖坡,她想,尽管不能跟梁高成双宿双飞,也盼望能与他朝夕相见。于是,她成了向来“自产自销”的九尖坡的第一个外来媳妇。

  梁高成结婚后,对家庭一点责任感都没有,就算是生了梁玉福,他也不管不问。梁老太太坐月子的头天就自己煮饭吃,落了一身毛病。后来梁老太太还生了两个女儿,其中一个才生出两天就死了。梁老太太生这三个孩子的时候,梁高成都不在身边,死去的那个女儿还是梁老太太亲手埋葬的。结婚伊始,梁高成就成了典型的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男人,梁老太太生孩子的时候,他在外面逍遥快活;大集体攒工分的时候,他选择当石匠做副业,梁老太太一边带孩子一边参加集体劳动,每年分到的粮食不过七十多斤的发霉苞谷;年轻的时候他还没成酒坛子,逢年过节只要不小心说话顶撞到他,就耍小孩脾气,不吃饭,或者离家出走,梁老太太只好请人把要准备的东西准备好,才去请客一样请梁高成吃饭,或者到他亲戚家去接他回家。

  唐秀珍的分析是正确的,尽管梁高成劣迹斑斑,但他的确是一个非常有讲究的人。只要他清醒的时候,那头发总是梳得油光亮照,他那双穿了二十多年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那件赌输了被用作抵押后来又赎了回来的西装折叠的痕迹清清楚楚。从这些地方,唐秀珍判定公公并非自己摔倒那么简单,她在清洗他受伤时穿的那条裤子时发现,大便是从外渗透到里面的,并非梁高成拉出来从内渗透到外面,尤其是他那天穿的那条内裤更加明显,几乎没有大便的印记。

  实际上有人推倒了梁高成,梁高成刚好摔在那人拉完不久的大便上,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人往梁高成身上撒了一泡尿。也许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害梁高成,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梁高成那缺德的嘴巴,也许是贪求一时刺激,也许是为了打发赶夜路的无聊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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