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说,“谁都得死,谁要是不死,谁就是妖精。”这么一句开玩笑的话,细细想来,好像把死亡看得很简单很自然一样,好像死亡对每个人来说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儿,谁也不能逃脱,更不能选择。
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很不能理解那些自杀的人,上有厅堂,下有妻儿,就算你没结婚生子,也要想一想你自己的父母;哪怕你是个孤儿,你的生命也是父母给的,怎么就能说放弃就放弃。
眼睛别老是往前看,觉着力不从心的时候,就向后看看,追求得太高、人就走窄了。你可以选择结束生命,但是你却不能拒绝别人给你生命,赐你灵魂,养育你成人,这是天底下最大的大恩大德。
爷爷的堂哥,我叫做“大爷爷”,我这位大爷爷一辈子勤俭持家,烟酒不沾、嫖赌不会,老伴走得早,自己养育了八个子女,算得上是功德无量。
八十二岁那天早上起来,一个跟头摔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第二天凌晨三天,老爷子安祥地闭上了眼睛,八个孩子哭得昏天黑地。
我爸说,“这叫会死,死得聪明。”
“为啥?人都没了。”
“要是老爷子这一跟头摔下去,瘫在炕上,这八个孩子就得伺候,瘫个十年八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看够不够他们受的。现在就算是寿终正寝,几个儿女都成家立业,自己还赶上了好时候,过了几年好日子,放心撒手而去,招人念想。我要是瘫在炕上,我肯定不给你谈麻烦,找根绳子自己吊死。”
我爸嘴里说的并不是假话,在村子里已经有了先例。
村里的一个老爷子一辈子干净利落,为人爽快大方,谁也没麻烦过,几个儿子当官的当官,赚大钱的赚大钱。
可是有一天老爷子瘫痪在炕上,几个儿子全国各地赶回来干自己的老爹,过了几天没人的时候,老爷子自己找了根绳子吊死了,留下一张毛笔字:我谁也不麻烦,你们各自安好,爹走,勿念。
我们都很奇怪瘫痪在炕上的老爷子是怎么怕上房梁挂上绳子的,但是这件事就在大家眼皮底下发生了。
清明节时候,有个老妇跟我妈唠嗑,一肚子的气,“你说我家儿子,让他给他爷奶上个坟他都不去,着我哪天要是死了,他都不能上山给我烧半张纸,白养活着孩子了。”
我妈说,“你别不知足,活着的时候对你好就行了,死了就算给你烧纸你也不知道,那都是糊弄鬼做给别人看的。”
村里上了五十多岁的人,就会给自己照一张十寸的黑白照片,准备一套寿衣,赶上天气好的时候,总能在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家里看见阳台上晾晒的、看着阴气森森的寿衣。
姥姥告诉我,“这么省着麻烦别人,万一哪天一下子没了,连一张照片儿都找不着,多闹心,活着的时候准备好,到了那一天儿的时候省事儿。”
他们面对几年或者几十年之后来临的死亡,都是那么坦然。
“一把骨灰,一个小盒。”村里人是这么描述死后的生活的。
姥爷的爸爸,是个参加过战争的老兵,可是这个老爷子一辈子都住在三儿子的门房里。
老爷子是个招人待见的老头儿,九十岁那年,还满院子种蔬菜,长好了以后,儿子闺女家送一点,孙子孙女家送点,看见重孙子也要给一根黄瓜,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谁都惦记。
一天早上老爷的爸爸显得格外精神,自己穿好了寿衣,家里人感觉不对劲,连忙出去找亲戚,等大家到齐的时候,老人家坐在炕上盘着腿,就像是打坐一样地走了,安详得出奇。
我妈说,“老人过了八十岁去世,那就算是喜殇,用个高级一点的词语就是寿终正寝,是件喜事。所以老爷子的葬礼很热闹,鼓乐吹了三天三夜,老爷子就这样风风光光地“上山”了。“
我们村子的坟地都在西边那几座山上,村子里叫做“关山”,哪个老人走了,大家都会说是“上关山了”。
有一年去关山上坟的人失手点着了大半个关山,第二年关山上绿得最早,草木长得最好,神奇得很。
我妈说,“你们家有坟地,给我留了地方,我是你们家的人,死了跟你爸埋在一起。我想回我家坟地都不行,没给我留地方。活着的时候跟你爸整天吵吵闹闹,临了还得住在一块儿,这回咋打架都不能分家了。”
山上的坟地离村子只有几百米远,站在村子的任何地方都能清楚地看见山上的坟墓,远远望去,一个个小白点,看起来就像是刚下过雪一样。祖祖辈辈的人住在山上,看着他们的后辈,一举一动,所以我们做什么事儿,都要站在院子里抬头先看看山上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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