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都有一种“落叶归根”的情感。
在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爷爷就先走一步去见马克思了,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不知道爷爷长什么样子。听我爸说,他姐家里有一张爷爷年轻时的照片,我爸说我爷爷年轻时是个地地道道的帅小伙儿。好几次我都说去看看,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不是我不想看到我爷爷,而是我大姑搬家的时候,把爷爷的照片搬丢了。
为了这件事大姑还常常念叨,“哎呀,你们这些小辈儿的,每一个见过你们爷爷,就剩这一张照片,还丢了。”
其实从心里说,爷爷跟我素未谋面,就连我爷爷家的老房子我也没见过,因为那时候爷爷病重,要卖掉房子治病,后来那家人在上面翻盖了新房子。小时候我总感觉,我爸总是把我爷爷说得神乎其神,可是我一分钱也没花着他的,也没见过他,更没有被他带大,凭啥我要想他,要认我这个爷爷。
这件事还闹过一个笑话,有一回我在村里玩,一个外村的男人来我们村,看见在路边玩耍的我,张嘴就问,“小孩儿,你知道谁谁谁家在哪里吗?”
我一想,谁谁谁,跟我是一个姓,听起来还挺熟,可是就在最边上说不出来。
后来我干脆回答,“不知道,你问别人去吧。”
回家跟我妈说了这件事,我妈一拍大腿,“傻孩子,那个谁谁谁就是你爷爷啊,这要是让你爸知道了,非得打死你。”
在这件事之后,我总结了一下,原来不知道自己的爷爷,是一件很丢人很可怕,又让我爸很没面子的事儿。
这么多年,我只能听着别人说的话,在脑子里描绘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爷爷。
中考那一年的清明节,我爸说,“我带你上山看看你爷去吧。”
那一年我十五岁,差不多到了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我可以从我爸的语气和表情中读出恳求和命令。
晚上我跟我妈说这件事,我妈一边蘸着碗里的大酱往嘴里送,一跟我说,“不是我说你,这么多年,你一回都没给你爷上过坟,这么不不孝的孙子,少见。”
那阵子护林防火的风气很严重,国家出台政策,村上认真贯彻执行,每天在村大喇叭里反反复复播送着上个世纪录制的护林防火宣传磁带,直到现在我还能背出里面的内容,“关于贯彻国务院下达的护林防火公约,第一章第一条,有违反下列所属行为之一的,处以五十元至五百元罚款,并予以警告。”
赶在清明节前后,山上的草还没绿起来,沾上个火星就能烧上个三天三夜。村主任带着头,率领妇女主任一干人等,每天早早起来站在进山的路旁蹲点,遇见上坟的人就上去说,“上坟可以,烧纸不让。”
所以为了躲避“盘查”,我爸天还没亮就叫醒我,装上厚厚一摞纸钱,一些糕点,一瓶白酒,带着我进了山。
村子里只有那几个姓氏,所以一共就那几个坟地,我们叫做“坟窜子”。
我们家族的坟地在西边的山,山下一条小溪,水来自山腰的泉眼。这小溪也怪,按理说山腰上不能有泉眼,怎么就能留了几十年的水?这水也怪,不大不小,无论小雨还是干旱,一直那么倔强地流啊流啊。
我爸说,“这叫风水,咱们家的坟地依山傍水,卧虎藏龙的地方。”
进山的小路弯弯曲曲,两旁的野草刚冒出尖。顺着小溪,一直到流出水的泉眼,在往上走个五十米,穿过十几颗硕大的梨树,就能看见高矮不等的十几座坟。
太爷爷和祖宗辈分的坟墓,长满了野草,暗黄干枯,一阵阵风吹过,显得十分凄凉。墓碑上刻着“慈父某某,慈母某某氏”全部都是这个格式,一直没变。唯独到了我爷爷这里,墓碑变成了“父亲大人某某,母亲大人某某”,汉白玉的墓碑在阳光下十分耀眼。
后来跟我姥姥说这事儿,我姥姥说,“你看过去的妇女,先别说别的,死了以后连个全名都没有,还得跟着自己男人的姓,多惨,这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个扁担抱着走,什么日子都得凑合着过一辈子,忍气吞声,咬掉了牙往肚子里咽。”
到了坟地,我爸放下手里的之前和袋子,赶忙去拔地上的杂草,我看着周遭的一切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爸忙完,在爷爷墓碑前放上糕点,倒满一杯酒洒在地上,又倒了一杯自己喝掉,回头再斟满一杯,放在爷爷墓碑前。我爸跪在墓碑前,盯着爷爷和奶奶的名字,眼睛一动不动,那表情我从来没见到过。
后来我爸说,爷爷活着的时候,他只给爷爷跪了一次,就是不想念书的时候,我爸跪在爷爷面前,“爹,我不想念书了,辜负您老人家了。”在之后就是爷爷离世以后,我爸每年都要来跪一次。我爸这辈子除了爷爷,不会给任何人下跪。
过了一会儿,我爸小心翼翼跑了个小坑,捡了一堆石头围在小坑外围,一张一张开始烧纸。伴随着火焰的温度,扭曲了之前上面的一小块空间,看起来飘飘忽忽。纸灰随着风悄悄飞出小坑,一点点消失在空气中,化作云烟。
后来我问我爸,“人家那些护林防火的,不让在山上烧纸,你非要顶风作案,这样好吗?”
我爸说,“我知道这往大了说是犯法的事儿,但是祖祖辈辈就是这么做的,我就是觉着要是不给你爷奶烧纸,你爷奶就收不着。”
“儿子,给你爷磕个头。”我爸喊着站在一边不知道干什么的我。
我走过来跪在爷爷坟前,一口气磕了三个响头。
我曾素未谋面的爷爷,如果您有在天之灵,如果你还能听见我说话,那么就请您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孩子,原谅我的无知,原谅我的轻蔑,原谅我的不懂事。血浓于水,我身体里的血液来自于你,来自于我们的家族,祖祖辈辈传下来,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于几千年,今天,家族的命运交给我们这代人,我不会愧对祖宗,愧对我今天磕下的三个响头。
我第一次家族坟地的位置,第一次“见到了”爷爷,第一次对他承认了错误,同时也第一次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使命感落在自己肩膀上。
回家站在院子里,向着西边的山上忘去,影影绰绰能看见几个白点,那是我们家族的坟地。
“老人都讲究这个,在山上能看到自己的家,站在自己的家,也能看家山上的“人”,互相有个照应。”我妈这样跟我解释。
爷爷和爷爷的爷爷,他们这些逝去的先人,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多少故事,走过了怎样的岁月变迁。一个人一生做过很多事,走了以后就是那不大的坟冢,到了这个时候,岁月就再也不会给他们留下痕迹,只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讲故事,只有我们在一点点变老。
逝去的人,完成了自己尘世中的使命和责任,剩下的事,就交给活着的人完成。生命生生不息,我们的故事就不会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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