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一家三口一直奔波在各大医院的门诊、病房、再门诊、再病房，一直到第二年夏天，才结束这种日子。
这些当然是因为我。
直到现在，方圆十公里范围内哪里有医院，我都能感觉出来。我这是真怕了，我怕去医院，我怕那些冰冷的白大褂，我更怕他们脸上冷淡的表情，我同时也害怕梦中那条医院一眼也看不到头的长长的走廊。
那段时间我妈整天忙着接裁缝活儿，每次回到家，除了吃饭时间我能看见她的脸，其余的时间，我妈都是背对着我，站在宽大的裁剪案子前边比划，或者是在缝纫机前面“哗啦啦”缝衣服，根本就没有时间搭理我，所以小学一年级的我，每天跟我妈说不上几句话。
我小时候有一个很不好的坏毛病，啃手指甲。本来长得好好的、整整齐齐的手指甲，每次刚一长出来，我就用牙齿一点点啃下来，然后指甲看起来就像是被小虫子咬过一样难看，那个时候我感觉指甲很好吃，还有咸味，连零食都省下了。
这件事我妈不止一两次说过我，可是这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错误，她也没怎么当回事儿。
不知道哪天，我右手食指开始隐隐作痛，就在指甲尖和肉皮的缝隙。
我没敢告诉我妈。最后我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就连一桶水也不能拎的时候，我终于说出口。
可是这个时候，一切都晚了，我的手指已经开始感染。
热得让人喘不过起来的夏天，我妈穿着一件白底黑纹的裙子，带我去了市里。医生用刀片划开了感染的地方，挤出了好多棕黑色的脓水，开了点消炎药，我妈又匆匆忙忙带我回家。那几年我爸的身体是他这辈子最能干活儿的时候，所以我妈不想耽我爸赚钱，就没告诉他。
但是事情往往并不是按照我们想象的那样往好了发展。
不出半个月，我的手指一点点严重，甚至于我感觉到我的骨头都开始疼。
这时候我妈慌了，我爸也没主意了。
“截肢”，当这两个字从大夫的嘴里说出来时，就像一把冰冷而锋利的剑。
我妈说，“当时我感觉天一下子就黑了，眼前啥都看不见。”
一辈子没想别人低过头的我爸，第一次在别人面前那样恳求，“大夫，求求你了，这孩子不能没有手指头啊，您想啥办法也的保住他这根手指头。”
“不是全部截掉，就是把这个手指头截掉一半，避免感染继续向下扩散。现在看来保守治疗已经不太起作用了，就得这么办。”大夫看看我爸，再看看躲在我妈身后弱小的我。
回到家，我妈说，“不行就这么办吧，要是严重了咋办。”
“不行，你别跟我废话，孩子没了半根手指头，将来咋生活，让别人看了就像个怪物一样。治病不就是钱吗，砸锅卖铁也得给他治。”我爸的眼睛红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地上看到了几十根烟头。
那时候刚好我家一个很远很远的远房亲戚在区里的医院工作，我妈费了老大力气才跟这个亲戚搭上关系，我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这家医院。
每天除了打针就是换药，反反复复，其余的事情就是吃喝拉撒。
当时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病到底有多么严重，更不知道截肢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整天就是听医生听爸妈的话，配合打针，配合换药，丝毫不了解我爸妈有多么焦急和无助。
那时候我爸每天要在市里工地上干活儿，晚上还要来医院给我们娘俩送饭吃。因为医院附近卖的盒饭比我爸工地附近卖的盒饭贵很多，所以我爸每次都在工地上买好，然后二十几站的路程，徒步走到医院。
这些事在我的记忆中不剩下什么，有人说，“快乐离我们很近，我们却感受不到；而悲伤离我们那么远，却把我们伤得那么深，难以忘记。”我很庆幸，小时候的我，没感受到多少来自于病痛带给我的折磨，至少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没有感觉到。
那时候医院人很多，住院的人根本就没有床位，走廊的临时床上住满了病人，甚至有的人打地铺睡在地上。
母亲因为怕跟我挤在一张床上，耽误我休息，晚上她就搬一个小板凳，坐在我床边，一边给我扇扇子赶蚊子，一边迷迷糊糊打瞌睡。
很难想象，夏天闷热的晚上，我妈到底是怎么一整晚一整晚坐在医院的小板凳上过夜的，现在想起来，是一种揪心的惭愧。
也许是因为我爸妈的付出感动了神灵，也许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在第二年春天，我的手指头终于好了很多，夏天的时候拆了纱布，我又可以满地乱跑了。
只不过，至今为止，我右手食指第一节还是缺了半截，指甲也只有一半那么多。
高考的时候一家航空院校来我们学校招空乘人员，我就是因为这根手指头，才被拒之门外。这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我妈，但是我们班主任还是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跟她说，我失去了这次改变命运的大好机会。我跑到班主任办公室，跟她说了这件事，班主任站在我面前一边哭一边跟我说对不起。
这根手指已经成了我爸妈心中永远的痛。
有一段时间，我努力学用左手吃饭，为了在家的时候不让我爸妈看到我右手那根手指。可是越是这样，我爸妈就越觉得对不起我。
每次我妈提到这件事，我都会自豪地伸出右手，“你看，它还在，而且变得更有劲了。”
我想说，爸妈，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人世间的命运，早就已经在冥冥之中注定好了，我就该做你们的儿子，是你们给了我生命，带我来到这个大千世界，我感谢你们还来不及，怎么会在乎这根手指，要不是你们费尽心血努力一年时间，也许现在我的手指只剩下了一半。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二十几年，你们从未放弃过我，离开过我，冷落过我，我感谢你们还来不及。
能把我生下来，这就是大恩；能让我健康成长，这就是大德。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你们一生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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