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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朝阳的事有开始无结尾地拖了下去,不时有些不确定的消息,经七拐八绕的渠道,传回太阳庙来。有说石朝阳的问题,主要是解放前写下的那份保证书的背后,是否隐藏着背叛组织,出卖同志的问题。这需要进行深入调查了解,什么时候清楚了,什么时候才能裁定和宣判罪行。还有人说陕坝发现了台湾特务,供出石朝阳也是其中卧底的一员,现政府正大面撒网,要把潜藏的特务组织成员一网打尽,彻底消灭。对前一个传言,石家人还是抱定希望,相信政府;那么后一个除让人觉得天大的冤枉外,更觉得石朝阳一线生死的游离性太可怕了。好在这第二个传言没有成真,但更多的消息在源源而来,一时说石朝阳已经被枪毙了,一时又说他被押到了省里去了,一时又说他跟什么党有关联,等等内容,有的完全是本地人妄想或耍笑出来的,搞得石家人真假难辨,也让原就糟糕起来的石广老汉的身体每况欲下,最后瘫痪在炕上,脸抽嘴歪,食宿不能自理。
这时的石家精神和物质生活一落千丈,不仅有昔日的政治荣誉的丢失,更有人格尊严的丧失,已与地主富农分子沦为一样的角色。这样落差垂直的下降,让近些年关系谨慎的耿石两家人又拉近了距离,开始了较为密切的来往。有个老女人,跟石家人提说,家里的不幸是该偷偷地讲点迷信,或办个喜事来冲冲才对。耿六也是半认真半玩笑地撺掇,结果,把耿光德的二女儿,许配给了石朝阳的二儿子,并急火火地于当年冬季办了喜事。只是这档子姻亲,并没能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改变什么,反而授人以柄,造成了一些更加麻缠不清的政治口实。
期间,阶级斗争在太阳庙却从没有停止过,那些胳膊上箍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娃娃们,帮着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夺了太阳庙大队的领导权后,并没有因为石朝阳的被打倒而离去,相反,他们改头换面,以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的新风貌,狂风一般再次席卷而来,扮演了“金猴奉起千均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的英雄角色,在当地掀起了新的声势浩大的革命运动,目标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扫除一切害人精,把阶级敌人从地球上彻底清除掉。在这种形势下,耿六的富农成分被改为了地主,全家人也跟着降级一等。六奶奶和姣姣也成了被审查对象,引起这一问题的导火*,是从十万大山中的一处叫姚家浴的村庄里,寄来的一封看似平常,实际上充满了疑问的信函。信是回乡寻母的杜彪寄来的,说他在这个村子找到了自己的母亲,结了婚,有了三个孩子,全家人一起生活的挺好。信中还说,他们很想念大家,希望不久的将来,大家能有机会再见面。这样的内容再家常不过,但被一帮有文化的知青娃娃拆开后,你一遍我一遍反复看过,就从中嗅出了蛛丝马迹,和隐含的秘密信息。好在耿家男女老少都是久经运动,反复锤炼过的角色,能说的早已经烂熟于心,不能言的半个字都不露。这让以最革命者自居的大队新领导心有不甘,决心要派外调人员,到信件落款的地方去调查个水落石出。这一招把耿六和六奶奶吓了一跳,私底下坐卧不宁,直把多事的杜彪埋怨成了冤家克星,说你找到娘亲好好过日子就算了,是写得哪门子的信啊?
大队要派外调人员之说,只是虚晃一枪而已,县里的特务案子却瓜连到了乡下的耿家。当年的罪魁祸首耿光亮余孽未了,那位被捕者供认出一切都是受他的委派,潜伏下来等候时机的。这是个死无对证的说法,活着的焦巧珍顺理成章成了一条线索,她被县里派来的公安用车子押走,十几天后才又被押送回来,中间受了多大的委屈,除了本人之外无人知道。她回家之后,神思恍惚,精神困顿,终日不说一句话,对两个孩子也都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耿六和六奶奶的关心没得到什么回应。姣姣和耿光祖上门去看望,也是同样的待遇。就连农田劳动,她也往往独处一角,不与任何人为伴。再上批斗会台时,人更是一副行尸走肉的神态,挨了革命小将的抽打,也无动于衷,一脸冷漠。焦巧珍的表现,吓坏了她的两个娃,他们被耿六安排着,寸步不离地跟在母亲身边,害怕万一出点什么事情。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个多月后,焦巧珍才有了一些向好的迹象,开始跟家里人说话了,对两个孩子也表现出了母爱的天性。这让耿家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大家你来我往,潜移默化把她从危险的边缘再一次拉了回来。
就在石朝阳儿子借喜冲灾结婚后不久,瘦成了一把骨头的石广老爷子,终于油尽灯枯般熬不下去了,每日里叨叨着二儿子石朝阳的小名,挣扎着盼望临死前父子能见上一面。石朝阳的案子却仍然没有着落,人也不知被关在何处。后来,经多方打听,他是被关在一处叫作二狼山的劳改农场里。在老汉的要求下,大哥石朝东带了干粮,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农场所在地,希望能见兄弟一面,了然情况。谁知看守所不让两人见面,说石朝阳的身份特殊,禁止和任何人与其接触。石朝东苦苦哀求也没能如愿,就赖在农场不走。天不负人,三天后,兄弟俩隔了狱墙,看不着面地匆匆通了一下里外信息。
返回家里,石朝东按照弟弟嘱咐的话,对处在弥留之际的老爹说:“朝阳说他被劳改了,只判了三年刑,刑满就能出来。他让咱们都安心生活,不要担心他。他还要爹保重身体,一定要等着他回来。”石广老汉听明白了,只安心了半天,迟钝的大脑里就生出了一堆的疑问。这些疑问无论石朝东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了,喃喃着坚持要见儿子一面,才能死得安心。老汉居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要石朝东问队里借一套驴拉的车子,拉上他去见狱里的二儿。全家人都反对,老汉谁的话都不听。耿六就被请了过去,石家人希望他能让石广老汉改变主意,谁知两人交流了几句后,耿六反而成了老汉想法的支持者。他说:“你爹活着的念想就是朝阳的事。你们儿女们要是有孝心了,就辛苦一趟,满足他这个愿望吧。要不然,他会死不瞑目的。”
两天后,石广老汉躺在驴车上,盖着棉被子,在石朝东和一个孙子的陪伴下,往二狼山劳改农场出发了。刚上路的时候,老汉心情很激动,身子却无法动弹,只好把头扭来扭去,贪婪地看着后套平原上的农田作物,和旷野上的绿色,呼吸着充满了泥土和植物气息的空气,听着喳喳乱叫的喜鹊声。等到驴车的颠簸让他的皮肉生出了疼痛,骨头有种散架的感觉时,老汉才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用生命的全部能量坚持着。当天晚上,他们宿在一个生产队的场院里,尚能言语的石广老汉,对儿孙断断续续说:“咱们家跟着耿家从老家上来,这么多年就出息了个朝阳,他现在还遭罪坐牢着呢。你们都不行,可惜我是老得不中用了,要不然就是头破血流,也要替他申诉个水落石出。”石朝东反驳说:“朝阳说了,他的事家里人再不要操心了,不顶用的。搞不好还会惹出一些新麻烦。他还说现在这个社会没有说理地方的,偷偷活着才是最好的办法。”石老汉哦哦哦了半天,话没说出来,唾出一口细长如虫子一般黑黄色的痰液。次日夜里,他们宿在一家客店车马棚里,老汉的身体越发不济了,孙子讨来的一碗米汤,喂了他两口被全吐了出来。后来,老汉迷迷糊糊,含混不清对石朝东说:“耿二爷死前安顿耿家的人,说他死了,将来无论如何都要回老荒地。我要是死了,我该回哪去呢?哪才是我们石家的老家啊!”第三天中午时分,农场终于出现在了视野里。石朝东手指着前方,告诉平躺的老爹,就发现有点不对劲了。
石广老汉死了,睁着眼睛死了,在离儿子所关的监狱近在眼前的时候死了。孙子哭了,石朝东几次想用手指合上老爹的双眼,都没能成功。老汉的尸体就被驴车拉到了农场外面,引起了看守人员的注意,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军人,听明白了情由之后,人道地允许石朝阳出监来看望。父子终于相见了,一个生一个死,只是生者还不知道死者已死。石朝阳看了看哭成泪人的儿子,来到躺在驴车上,睁眼看着天空的父亲身边,颤悠悠叫了一声:“爹”。石广老汉没有反应,拉车的驴子突然不安生起来,身体扭动,后蹄趵起,差点把车子朝后掀翻了。石朝东扑上去控制住了驴,石朝阳扑上去抱住了老爹的尸体,明白过来的他放出了一嗓子难听的嘶喊,跟着是一串吞糠咽菜般粗糙的抽搐。千言万语已经毫无意义了,看着老爹死不瞑目的双眼,石朝阳用带泪的手指轻轻只一抹,就给老人永远地磕上了。石广老汉收起了他生命中透亮的窗户,和六十八岁艰苦的人生之路。石朝阳哭肿了双眼,恳求那个白白胖胖的领导允许他送父亲的尸体回家,并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发誓,等下葬完老人后,他一分钟都不耽误,就马上返回监狱来服刑。他的请求经过几次会议,在第二天被批准了,这让抱着老爹尸体一宿没睡的石朝阳感激涕零。
石广老汉的尸体被送回了太阳庙,石朝阳也一同归来了,这个消息让人们猜疑四起,大队靠造石朝阳之反起家的几个革委会领导,悄悄地开了个会,形成了重点监视的决议。留在大队指导群众开展阶级斗争的工作组中,几个苗正根红的红卫兵,第一时间来到了石家,先还气势汹汹,等看到监狱出具的证明信后,才放了石朝阳一马,要他埋葬完父亲,立马赶回监狱,超期一天,大队将以逃犯罪名逮捕他。石家的人小心地应承着,石朝阳脸色铁青,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当天傍晚,石家的亲戚子女全都被请了过去,耿六和耿光祖不请自到,大家黑鸦鸦站了一院,听石朝阳就自己父亲的丧事料理,进行有条不紊的安排。由于时间紧迫,形势压迫,石家的子女们穿麻戴孝,在一位身份不敢公开的阴阳指导下,将穿了老衣的老汉尸体入了棺,停放在刚搭起来的灵棚里。石朝阳跪在棺前,对每一位来灵前祭拜的乡亲都回以磕头之礼。他在狱中锑过的光头上,新长出的头发,与瘦削的两颊和下颚的毛发,连成半脸的黑苔藓,给人一种生硬而又憔悴的感觉。
石朝阳为老爹选定的几处下葬地方,都被大队中别有用心的人给否定了,最后只好葬在了离耿家父子墓堆不远的一片荒地上。第三天头上,石广老汉的棺木一入土,石朝阳就在坟前烧了孝服,连家都没回,背了一个小布包,就接返回监狱去了。只不过他回来时陪伴着老爹,回去时多了两个公社武装部派出的押送军人。在军人的口袋里,装着一份太阳庙大队革命委员会,对劳改农场私放重犯回家吊丧的抗议公函。
石朝阳,这个潜藏最深,影响很大的反革命分子,匆匆归来,又匆匆归去,把一堆的议论猜想留给太阳庙的人们。在他回来期间,和上门帮忙的耿光祖单独处了一会,两人交流了一些谁也不知道的话。当耿六问儿子真实情况时,耿光祖说让人们瞎猜去吧,用不了多久,形势一有反转,一切就都明了了。耿六不悦地盯了耿光祖看,无奈之下,耿光祖挠着头皮,满腹矛盾地透露,石朝阳被送到了劳改所里,仍然没有确定罪名和刑期,关多久和结果如何,谁也不知道。耿六这才满意地训斥儿子说:“我又不是三岁娃娃,还怕我说出去吗?你跟六爹也多起心眼来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能自称为儿子的六爹呢!耿光祖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身出门走了。
耿光祖回到自己的屋里,一个人躺在大炕上,想着如何按照石朝阳的嘱咐,去找县里的某一个人,立争为这个横遭不幸的忘年知已争取翻案的机会。可惜命运的安排,让耿光祖自顾不暇,更惶论为别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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