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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六跟着石广老汉,耿光祖牵着大灰驴,三个人边走边聊,很快就进入了太阳庙村子。这是一座有着几十户人家的平原村落,一片零乱的土黄色房子,被弯弯绕绕的村道分割开来,又被弯弯绕绕的村道给串联在一起。房前屋后和村道路边,稀疏的树木,玩耍的孩子,坐着晒太阳的老人,乱走的猪和鸡,乱堆的柴草,全都显得原始而自然。这一切令耿六觉得又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记忆,陌生的七年光阴在人心灵中的一份空缺。还有一份醒目的陌生,是村子西北面,原本是二哥一家人住着的土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占地足有六亩大小的庄圆,鹤立鸡群般座落在那里。两米多高的围墙,高耸的大门楼子,厚重的青铜色的大铁门,一对一人多高的石雕狮子,一片红脊梁的房顶,十几棵不知从何处移植回来的大柳树……。
走近这处凭空出现的新宅院,耿六的步子变得缓慢起来。外面的动静,引发院子里闻声而动的狗,发出了豹子一般的巨吼。耿六上前,敲开了大铁门,一个中年妇女疑惑地问耿六找谁。旁边的石广老汉早抢了叫道:“你这个媳妇,赶紧给光德说个,就说他六爹回来了。”没容那女人回话,耿光德的媳妇站在影墙后面问是什么人敲门?那女人忙说:“不认识的。一个叫花子一样的人,还领着个半大小子,拉着一头灰驴。石广老汉说是大爷的六爹。你快出来看看哇。”耿光德媳妇在狗的狂叫声中回说:“你快不要瞎说了,六爹早死了,石广这死老汉咋还拿死人开玩笑呢。”说着话人转过了那面影墙,目光一扫,眼睛就直了,“妈妈哟”叫了一声掉头就跑。很快,耿光德出来了,面对耿六不敢相认,愣了半天才失声叫道:“六爹,你真是我六爹,天呀,天呀,你真是我六爹。”耿六被侄儿叫得两眼发酸,颤颤地应了一声说:“光德,你个瞎货,我当然是你六爹了。”
耿六跟着耿光德进了院子,在一家人的热情关心下,被安排在了一间上房中。耿光德表现出一种欣喜欲狂的样子,把一只冲着六爹吼叫的大黄狗很踢了一脚,骂说:“瞎了你的狗眼,连六爹都不认识了。”站在院里的石广老汉听着就笑了起来,问:“光德,你这是骂狗了,还是骂自己呢?”耿光德先自忍不住笑了,问老汉是咋认出他六爹的?老汉说:“嗨,我跟你一样,也是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见着鬼了。”屋门开着,耿六歇在炕头上,呵呵地笑着说:“你们就不要找着机会骂我了,我没变成鬼那真是一个奇迹。”耿光德媳妇倒了两杯茶水过来,还搬来了一个红木小饭桌。刚才开大门那女人,这时端了洗脸水过来。耿六问这个人是谁?耿光德不好意思地说:“家里雇的一个女佣人。”耿六啧啧着说:“行啊,看来咱们家真的是大发了,连你小子也雇女佣人了,那么说地里的活你也是不干了?”耿光德酸悻悻地说:“我算个甚,是光亮现在大发了。”
叔侄俩开始了长时间的交谈,直到家人端上了几道肉烧的菜,和一盆黄灿灿的小米饭,两人才想起,耿光祖好长时间不知去了哪?一时都出到院子里,分头又是找又是叫。
再说耿光祖在大屋里呆了片刻,就出来进了大院墙角处的一间漂亮茅厕。他这一天有点干肠,一直蹲到眼里转出了泪花,才蹶出一根屎橛子来。走出茅厕,他在院子里边转边看,七拐八绕,没想到来到了牲畜圈,看见大灰驴正在大嚼着槽中的草料。他看了一会儿,走出牲口棚子,发现自己不小心居然绕进了那只叫声可怕的大狗守着的范围。眼见进退不成,耿光祖只好心惊胆战与大黄狗对视着。他想起了老家的那两只狼,一时胆气壮了,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大黄狗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凝着一双肥厚的狗眼瞪着。他挪动着试了几试,就挪到了狗跟前。大黄狗只对着他嗅了嗅,晃着脑袋打了个喷嚏。耿光祖心里一下踏实了,伸手摸了摸狗背。狗还是没反应,他彻底放松下来。这时听见有人叫自己,他应声正准备走,黄狗却出奇不意,呼地从后面扑上来,把他按翻在地。耿光祖吓得想叫又不敢叫,两手抱住了后脑勺,胳膊已经被狗嘴给叼住了,一动不能动,一直等到耿光德寻见他,才被救了起来。好在大黄狗只是把他压爬下了,并没有撕咬。
当天下午,耿六就拒绝了耿光德的挽留,说一直就梦想着自己的那个土窝子,哪怕回去住上两天,把这个一路的念想了了,然后再回这边的新房里住也成。耿光德当时就吩咐佣人,让过去先收拾打扫一下那边的屋子。耿六阻止了,说自己要亲眼看看,一处没有人住的房子,这六年多来都有咋样的变化。这确实是耿六一路上的念想,所以吃饱了午饭后,他只在炕上略躺了片刻,就领着耿光祖,回到了自己阔别以久,梦见过无数次的那个位于太阳庙村北的土窝子。
远远地看见一处简陋,低矮,尤如一间小茅舍一样的小土房子,静静地卧在一片乱草窠子中间。耿六一时迷惑了,怀疑自己一路上盼望归来住进去的,难道就是这么一处所在吗?为此他叹息了一声,又想这大概就是人在旅途,对家的思念太过强烈造成的吧!耿光祖的目光也是一片迷茫,初时还以为那是一处谁家放柴草的屋子,等明白过来,小小的心眼里一时还真有点难过。
撬开了早已锈蚀的长腿门锁,推动裂出多处口子的家门,一股腐败又陈旧的味道,从屋内冲着耿六扑面而来。他先回避了一下,很快就从中嗅见了记忆里的熟悉味道,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耿六平静了一下心情,毫不迟疑走了进去,上下左右观察了半天,发现屋顶已经被雨漏得能看见外面的天光,墙体裂缝都能容得下人一根手指头,炕上原来留有的铺盖被褥,全被耿福地在埋坟时下葬到了地下,现在只有光炕皮,铺满了屋漏形成的泥土和沙尘,上面有着不知什么小东西爬过的细碎脚印。家陡四壁中,仅有的留存便是墙壁上一张分不清颜色和图案的旧年画,依然紧紧地贴在那里。耿六盯着看了半天,想起来上面应该是一个抱鲤鱼的大胖娃娃,人就会心地笑了。这一笑让他想起屋外的耿光祖,便闷声叫着说,“这就是六叔一路上给你说的家。你到了门口,咋还不赶快进来。难道嫌它破烂不成?”耿光祖有点不太情愿,忸捏着走了进来。耿六命令说:“去,把从前面带过来的笤帚和簸箕拿进来,跟我一起,咱们打扫这屋子。不要看是烂土房子,收拾好了,炕再一烧热,住着可舒服了。”
叔侄二人开始动手清扫,一会儿,耿光德背着两床被子,领了一个佣人过来了。临近的几户老乡亲也闻讯跑过来,大家见了面自然都很开心,众人帮忙,破土房子里里外外很快就面貌焕然了。
当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满天星斗出奇地亮,但黑暗还是浓重的让人什么都看不见。送走了夜聊不肯离去的村民,烧热了仍然通畅的炕道,耿六的困劲上来了,躺在新背褥上打了个哈欠说:“光祖,咱们总算回到家了,有些事六爹得给你交待一下,你认真听着。”耿光祖早就困了,迷迷瞪瞪“嗯”了一声。耿六反而来了精神,一翻身坐了起来,有板有眼地说:“第一,咱们一路上经历的事情,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咱们自家的人。”耿光祖不解地说:“为啥呀?你今天还跟我光德哥说呢。”耿六说:“我说我是有分寸的,你小不懂事,不该说的事乱说了,那可是要带害的。”耿光祖还想问什么,耿六阻止了,跟着说开了第二项,也是他在道上就琢磨过的事:“你知道你爹让我把你领来后套是为啥了吧?”耿光祖先是摇头,转而又点了点头。耿六说:“六爹今天给你交个底。你爷爷殁以前最心疼的就是你,当然了他也心疼六爹,可六爹没有娃娃,你爷爷就让你爹把你过继给六爹当后人。”耿光祖问:“后人是什么意思?”耿六骂说:“笨蛋,后人就是传宗接代的人。就说你吧,就是给六爹当儿子,懂了吧?”耿光祖不吱声了,耿六继续说:“你呢,从今天晚上开始,就不能叫我六爹了,要改口叫爹。你现在就叫我一声爹。”看见耿光祖没反应,耿六又催了两声,跟着就生气了,骂说:“这有什么难的,只是改个口而己。叫,你现在就给我叫。”
这一点在耿六想来,应该是很简单的事,自己一路上对这娃招呼的也可以,情分胜过亲生父子了,再说耿光祖本身就是自己的侄儿,血缘是相连着的。耿光祖却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在他的意识里,人称爹叫妈那只针对两个人,叫别人当爹,那以后自己的爹咋叫呢?在他的眼里,六爹就是很亲的叫法了,也叫惯了,为什么要改呢?还有一些潜意识里的东西,共同制约着他的反应,只管低头一声不吭。耿六越是要求,他头越压得低,耿家遗传的那种犟脾气就越厉害,直到大脑袋上挨了重重的一把掌,疼得他生泪直流,也没有叫出口来。
耿六的火气被激了起来,先是连推带骂,后来发现不起作用,一伸腿把耿光祖蹬翻在炕沿边上,威胁说:“你要是今天不改这个口,那我这一路上白领你来了。你现在就给我滚,不要在我这个家里呆着。”耿光祖人虽皮实,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觉得六爹今天的态度反常,比起路上对自己的疼爱来,简直判若两人,一时委屈地“呜、呜、呜”哭了。耿六骂说:“让你叫上一声爹就这么难,这又不是要割你的肉,要你的命,你哭甚了?顿不顿就哭鼻流涕,我最讨厌这样的男娃子了。”
僵持到后来,耿光祖没妥协,耿六把他揪出了那间屋子,自己关了门,躺在炕上生了一顿闷气,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他手在炕上一摸,猛得想起了屋外的耿光祖,划火柴点着了菜油灯,放在窗台上照亮,又穿起大裤头来到院子里。叫了几声没应声,耿六的头一下子大了,跑前跑后寻找不见,心里直叫苦。晚秋的大后套的天气,深夜的霜气让人浑身冷嗖嗖,加上黑黜黜的四面,一些七高八低的黑影子,耿六站在家门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想回屋穿上一件衣裳再出来,谁知家门因为推得太过用力,窗台上的油灯给吹灭了,眼前一下子黑了。耿六到炕头上摸火柴,听见一丝若有若无的鼻息声,在屋子的拐角处均匀起伏着。“这个小东西,什么时候溜进来的?”耿六刚还紧迫的心落回肚里,点亮油灯,见耿光祖缩着身子,双手抱腿,睡得正香。耿六费了力气把耿光祖抱到炕上,三两下给扯脱了身上的衣裳,拉被子给盖上。耿光祖只是“哼哼”了两声,又困又累,居然都没有醒过来。
为了让耿光祖改口,耿六在随后的两天里,软硬办法都试过。先是不让耿光祖出家门,呆在屋里反省。后是不让他过大院去吃饭,回来带着饭放在桌子上,又不让他动。见这些都不起作用,耿六开始对耿光祖拍头踢屁股,一时心狠,还把人用绳捆了,吊在原本就不高的房大梁上,不过仅仅是一会儿工夫就解开了。对六爹的这些个手段,耿光祖全都皮实应对,有时还狡辩两句,更多是打不躲闪,骂不还口,低了头沉默以对。
到了后来,耿六都有点死心了,心想:“算他娘的了,叫不叫爹还不都一样。”耿光祖脑筋却突然转过了弯,委屈万分,冲着刚上炕的耿六,叫了声极其别扭,满含委屈的“爹”。只是颤声还没有打住,人早就泪水满脸,用手一抹更见水湿。耿六当时不知何故没有答应,跳下地用袖子帮耿光祖擦泪,见他越哭越伤心,安慰说:“算了,以后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你不叫我也死不了的,这是多大点问题,能哭成这个样子。”耿光祖抽噎的更厉害了。耿六骂说:“不让你叫了,你还哭甚呢,没出息的东西。”耿光祖扁了嘴咕哝说:“前面嫌人家不叫你爹,你骂。现在人家叫你爹了,你还骂。”耿六笑了,故意说自己没听见,要他再叫一声听听。耿光祖的倔劲就又犯了。
自此,耿六身边有了一个叫爹的侄儿,耿光祖有了一个叔父的爹,和心中永远难以抹去的,那一个生活在无限遥远的老荒地的亲爹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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