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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耿光亮派了车马，来接老爹和六叔，同时拉了一些村里新收的粮食，和皮毛货物。耿光祖自然也跟着，顺便还把大灰驴也牵着。耿福地的想法是要亲自喂养这头伴过耿家三代人的老驴。一行人是当日午时进到镇街上。
走在陕坝街头，耿六总感觉有人对自己一行指指点点的，刻意去看，又好象没有什么异样。耿福地则不停地给耿六介绍着镇上的客店和商号。在胡广平家的小食堂前，这位老乡早就等在路边，耿福地给两人互相引见了，又介绍了半天耿六失踪六年多的事。
这时，被十几个部下簇拥而来的耿光亮，霸气逼人，却当街就要给六爹磕头问安。这种大礼，把耿六吓了一跳，抢先拉住他的胳膊，满脸笑容说：“光亮，你这是干甚了，咱们不兴这个，你站直了，让六爹看一看又是大县长，又是大队长的人是个什么样子。”耿光亮也就趁势立直腰身，不无得意地一笑，“六爹一点都没变，还跟前些年一样爱开玩笔，你说的那些个名堂全都是虚的，只侄儿这个身份是真的。”耿六听着感动，拍了拍跟自己个头一样，身材略瘦，但春风得意的侄儿的肩膀说：“光亮，你这话六爹爱听。记得你爷爷当年说过，人只要不忘本，才能有劲走得更远。”耿光亮应承着，转身对了一旁的老爹埋怨了几句，耿福地却并没有去理会。
耿府大院里，一些下人凑在一起窃窃耳语，他们不知道这位被新主人如此重视的人，到底是个咋样的角色。耿候氏则由几个小丫环陪着，早就在内眷居住的门道里，等着六兄弟和丈夫的回来。耿光亮的妻子焦巧珍，腆着怀孕的肚子，偎依在婆婆的身边，瘦瘦的长条脸与臃肿的身体，给人一种怪异的模样。耿秀春两口子也在家里。他们一家现就住在镇子上，女婿乔换山被耿光亮安排进了当地的税收部门，而且时间不长就升了个小官。
看着豪华气派的大宅院子，耿六相信了太阳庙村人的夸张形容，原来一点都不过分。他在一片注视的目光中左顾右盼，嘴里发着“啧啧啧”的感叹之声，直到迎面跑来了一个疯丫头，拉了他的手，孩子气十足地叫了一声：“六爹。”耿六脸一红，愣怔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揪了那丫头的红脸蛋说：“想不到我们家的二芸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耿二芸不承认长大了，辩说：“人家才十五岁。六爹，你才长大了。”耿六笑着说：“傻女子，六爹不是长大了，是长老了。”看着迎上来的耿候氏，耿六先是一笑，跟着有点伤感，又强装着开了个玩笑，心里却感叹原来利落的一个二嫂，现在咋苍老成这样了。
当天晚上，耿光亮亲自安排，耿秀芸的女婿跑前跑后，指挥下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说是为自己的六爹耿福川，和小兄弟耿光祖洗尘接风。大圆酒桌前围坐的都是自家人，你一句询问，他一句笑答，有时就吵吵成了一堆。耿福地的话很少，一边慢慢吃着菜，一边不时响应儿女们的提议，抿着酒，听家人用老家的方言说话，品味全家人团聚一堂的幸福滋味。相反，回家的耿六一边开怀喝酒，一边和侄儿侄女开着玩笑，说自己那一年人虽回了老家，可魂留在了大后套，就交由二哥给保管着。要不然他早就在路上不知死过几回了。又说这一路大风大浪都熬过来了，没想到回到了家门口，把一点碎钱还让贼娃子给偷走了。耿光亮听了若有所思，大概问了一下情况，知道了那家店的名堂，问六爹是不是现在还心疼呢？耿六说当时心疼的都想杀人呢，现在咱们光亮出息的这么了不起，那两个碎钱算什么。
话题就这么转了过来，耿六直夸奖耿光亮出息了，问他现在是不是陕坝镇上最大的官？耿光亮对此淡淡一笑说：“在这种动乱年月里，什么官不官的，人只要能做点事，混口饭吃，不让外人给欺负就行了。”耿六兴奋说：“行，这才是大家风范。人说乱世出英豪，咱们光亮就是咱们耿家的英豪。”耿福地咳嗽了两声，闷声闷气批评说：“六子，你快不要替他吹牛了，他就是个天皇老子又能咋样！还是多讲点你二嫂子爱听的老家的事。”耿六反驳说：“这怎么能说是吹牛呢，光亮现在的身份，快比咱们家老祖宗的身份高了。咱们老爹要是活着，那还不要高兴死了。”这话一下子提醒了耿福地，站起又坐下，说：“看看，咱们光顾吃饭了，都忘了给你爷你奶的牌位前上一柱香火了。”耿六不解地问：“二哥在家里还给咱爹咱妈供着牌位？那我一会儿真得去烧点纸和香的。”耿光亮笑说：“要说香火，那不是烧两柱香就算数的，应该说是后辈儿孙们才是老先人真正的香火。”耿六瞅了一眼默默不语的焦巧巧，心里想这小子，自己回老家时，他还是毛头小伙子，现在也开始给耿家播种香火传人了。
一家人这种语音怪怪，又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的场面，听得在一旁伺候的丫环女子，和端菜上饭的下人们，在蛮有意思的关注中忍不住掩嘴窃笑。他们不明白，平日里气氛沉闷，情趣枯燥的新主人，何以因了这么个兄弟的归来，就变得欢快轻松，充满了一种和气。
吃完晚饭，喝足了酒，耿福地领了耿六和耿光祖，到供奉着耿家祖先牌位的一间老屋子里，在老爹老妈一幅真人大小的画像前，各人烧了纸钱，上了香火，默默地汇报祝祷了一番，方才准备回房休息。耿六和耿光祖跟着下人来到西院的住屋，刚准备洗脚睡觉，耿福地又跟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仆，抱着两块棉绒绒的被子。耿六见了说：“这里不是有嘛，咋还往过拿。”耿福地说：“家里面有呢，放在床边上，晚上凉的时候自己顺手加上就是了。”耿光祖睡前要撒尿，耿福地让丫环拿进来一个长嘴子夜壶，让寡言的小侄儿，晚上起夜只管往里边尿，不要到外面着了凉。耿光祖拿起夜壶看来看去，想起了什么，当时就想试着用，又难为情那个丫环女娃瓷站在一边看着。耿福地见状笑说：“十三岁的娃，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小丫环在灯影里羞红了脸蛋，扭捏着退出屋去。耿光祖手执了那长嘴夜壶，唰啦啦就是一泡畅快的尿，临了往炕头的地角处一放，口里自言自语说：“这夜壶跟我爷用得那个夜壶一个样子。”耿六接话说：“二哥，你不知道，咱爹临老的时候，最爱让光祖在身边了，两个人也最能说得来。”耿福地手抚摸了耿光祖的大脑袋说：“好娃娃，性格上跟了咱们老四了。”又说：“现在条件好，过两天让他到镇上参加私塾，念点书，将来会用得着的。”耿六不无得意地说：“不用了，小东西现在识得字比我都多。我想领他在身边，先溜溜脾性。”一时间，兄弟俩窃窃私语起来。
耿光祖先还听着，很快一迷糊就睡着了。
那天晚上，兄弟两守住一根大白蜡，耿福地抱着二尺多长的水烟锅子吸，耿六用纸卷了旱烟棒子抽。他们对眼前放着的一盒耿光亮给的外国烟，却谁都吸不惯。耿六借着酒意，终于把自己一路上的遭遇，和盘倒了出来，只是说起来多了一份超然罢了。耿福地先前就听过耿六一些闪烁其词的讲述，但那些都是些皮毛的，听上去好事多坏事少。今天则不然，更多的是险象环生的曲折，和关乎到个人情爱的隐秘，所以不由他不信。当耿六说了三哥耿福水安顿的话，耿福地也觉得这档子事情确实不能乱给人说。兄弟俩因此达成了默契，耿福地反过来又郑重其事地给爱说大话的耿六安顿了一番。
提到耿光祖的时候，耿六说：“他不会说，这个娃娃嘴牢的，又不爱说话，提醒上一声就没事。”耿福地不放心地说：“他还是个孩子，怕只怕不懂事跟外人乱讲。”耿六说：“没事的，我一路上安顿过他几次，很听话的。再说，他还是娃娃，有好多事他又不知道，再过上两年他就全忘了。”耿六打了一个哈欠，耿福地说：“累了，你睡吧。”有点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出门时不无忧虑地回望着白蜡前的耿六。
耿六身后映在墙壁上的背影，随了蜡烛光的摇弋，飘忽中充满了变幻莫测而又诡异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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