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生死未卜的耿六居然还小睡了一会儿。守着他的耿光祖,人太小,怎么也解不开那布袋的扎口,反而一晚上都吓得没敢丢盹。第二天上午,耿六被人抬着走了七拐八弯的山道,最后送到了一处到处响着滴水声的山洞中,才从袋子里放了出来,呕吐物沾了一身一脸又一头,恶浊之相可想而知。耿六的手脚麻木,长时间颤抖不停,意识都无法支配,直到一个多时辰后,身子才逐渐恢复过来。
耿光祖一直寸步不离地跟过来,见到了唯一的亲人从袋子里被倒出来,嘴一撇开始了不敢放声的抽泣,一双小手死死地抱着耿六的腿不放。此刻,耿六明白自己是真正的进了匪窝子了,而且现在所置身的,是被山上土匪所称的水牢的上半部分。
押送的两个家伙走了,牢门被重新上了锁。过了多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提着一个木桶开门走了进来。看见耿六和耿光祖呆呆无助的目光,老汉咕哝了一声,帮耿六解开了绑绳。看着老人头上的白发,耿六心里萌生了一丝希望,他想到了大脖子屈三强,想他们之间年龄相近,说不定还互相认识。耿六当时就迫不急待想问,但又不敢冒昧,勉强着把话硬留在喉咙里。
耿六被投进了水洞牢房,耳朵能听到的是一片零乱的滴水声;眼睛看到的是昏暗不明,水光晃荡的低垂的石壁;潮湿的气味中夹杂了霉臭之味,和不时响起的一两声悲惨的咒骂声,和嘤嘤的泣哭声。外面下雨了,牢里的水涨得很快,叔侄二人躲无可躲,最后,耿光祖人小身子软,从牢柱间钻了出去。耿六则一晚上浸泡在水里,挨打受伤的身子,如虫子钻一样难受。
第二天,苍头老汉又进来送饭了,耿六也顾不得多想,强打精神说出了屈三强的名字。老汉连连点头,看来两人果然认识,一激动,耿六又进一步撒谎说自己是屈老汉的侄儿子,又编排了一些希望能关照的话。老汉嘴张了合,合了张,从嗓子眼里“呃”出点声音,黑洞一样的嘴里,少了半根常人的舌头。仅有的一线希望顿时化为乌有,耿六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没曾想哑巴老汉却站在牢栏外不走,用手在胸前和空中乱舞。耿六也搞不明白,有气无力地问他还有什么事?老汉“呜呜呜”了半天走了。
后来,老汉不知从什么地方搞到了牢门钥匙,给耿六换了一间没有水的牢房,还抱了两捆干麦草进来。这一下不谛是从地狱到天堂了,耿六心里那个感激无以言表,只把麻木的身子平展展地躺在了麦草上面,张着大嘴,一双眼睛盯了石窟的顶壁,死了一样的舒服着。老汉见状,用空洞而又老朽的嘴巴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干柴一样的腿脚,在耿六的一侧舞动不已,给人一副疯傻的嘴脸。不知何时,老汉鬼一般没了踪影,再出现时,领着耿光祖,手里端了一盘菜和馒头。耿光祖似乎和老汉熟悉了,表现得很亲近。饥饿在食物送到嘴边时,显得尤为有作用力,耿六不等老汉放下盘子,拿了馒头自顾狂吃起来。
这是耿六三天时间里的第一顿可以叫做饭的吃食了,也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了耿光祖,悔恨地问了小家伙一句。耿光祖说自己跟老爷爷吃了,还说在老爷爷那里睡觉。耿六也就不再理会,转而扑嗵一声跪倒在老汉的面前,眼泪夺目而出,哽咽着就是三个前额触地的响头。
没舌头的苍头老汉能听懂耿六说的话,但说不出自己的意思,这也就限制了两个人更多的交流。耿六心里焦急,虽然有了相对好的坐牢条件,内心的不踏实却有增无减,他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明白生命的危险说不定啥时候就嘎然而至。他把耿光祖安排给老汉照顾,又琢磨了一通自己该如何开脱的说辞,决定了再不能随随便便地胡讲乱说了。毕竟这是一个土匪窝,不是在老荒地山村山寨,更不是大路镇上还有个政府存在。他相信在这里杀人那真如捻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而自己并不是什么人票角色,按那些家伙的说法,是一个不知道属于哪方面的探子。探子就是敌人,那是无一丝利益,只有仇恨和阴谋和你死我活的选择……。耿六这么想着,一切也就果不如然地来临了,哑巴老汉的帮助只局限在这处石牢里,更多的期望只能听天由命了。
稀哩糊涂到第四天,耿六被提着去受审。当时耿光祖正好也在身边,三个押解的家伙没当回事,也就任由他一直远远地若即若离跟着。
押解耿六的三个人面目各异,但都横肉纵生,一脸煞气。三人各带一把大刀,奇怪的是脸色黑红的家伙带红缨刀;有点阴白了皮肉的带着白缨刀;脸色发青的带着黑缨刀。他们的个头相差不多,但都比耿六高出一截,穿着一样的褐色的短衫,走起路来步伐沉重,佩刀相随着会发出脆脆的钢铁的响声。
耿六恰如被牵着一头牲口一样,绕过许多弯弯的山道,来到了一处悬崖绝壁之处,走进了一间天然成形的石窟,才发现是一处冷气森森的山洞。说是山洞,却有着窑洞一样的门窗,还套着另一处不知深浅的洞穴。洞中放着一张简易的桌子,坐着一个脸圆如镜的人物,二郎腿高翘在桌子上,一手转着两只圆润的石球,一手举着一支纸烟,眼望了洞顶上自己抽出来的云象,似乎很有些沉湎于想象之中,或欣赏的情趣里。听见几个人脚步锒铛地走进来,他没有作任何反应,依然神往在自己的境界里。
黑红脸色的家伙有点讪讪、又有点戏谑地走到桌子前说:“吴头,这个就是山下送上来的密探,你看咱们如何审问?”圆脸没反应,青脸接了话说:“吴头,你是不是刚刚神仙完了?瞧那神仙劲,是不是看到了天仙女了?”园脸还没反应,阴白脸说:“吴头,好事你可不能一个人独享,也让弟兄们沾点光吧。”圆脸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皱了眉头瞅了三人一眼,斜瞥着耿六,缓慢地转过肥胖的颈项说:“三个贱皮子家伙,今天是不是又想找点打?”三个人挤眉弄眼说:“你是说打啊,那好,我们先把这个探子打个半死不活再说。”圆脸说:“少给我岔话,先说你们的事。你们他妈的都甚意思,我他妈的姓吴难道姓错了,就非要没了这个脑袋不成!”黑红脸忙认错说:“唉呀,老大,你本来就是我们的头嘛,这不是叫惯了嘴吗。”白脸笑着说:“吴爷,你是我们的头,你没头我们能有头吗。”青脸凑上前去,笑嘻嘻说:“吴头,是他们两个这么称呼你的,我可没那么说啊!”圆脸哭笑不得,骂说:“还叫?”出手抽了青脸一个小耳光。青脸不恼,反而趁机从桌上拿到了还剩一半的纸烟盒,三个人顿时争抢起来。
耿六乖乖地站在一边,左顾右盼,看见洞壁上挂满了七长八短,有大有小的铁器,和悬在空中的一些沾满了血迹的铁钩锁链;最让人胆寒的要算放在墙角的几套血迹斑斑形状怪异的铁刑具,件件似乎都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残忍,而给人一种从心底往出冒冷气的恐怖。耿六不由打了个哆嗦,收回目光,讨好似地看着几个家伙互相玩笑。
耿六的关注,吸引了对方的注意。青脸说:“吴爷,这几天闲的人难受,咱们还是先听听这个家伙唱歌吧。”转身冲着耿六:“哎,会不会唱曲儿?给大爷放上两嗓子,唱的好了,爷们一会儿给你个痛快。唱得不好,那你就死得快了。”几个人附和,耿六却得了一份希望,忙点头说自己会唱。白脸说:“吴爷,你说是听点酸的?还是听点浑的?”圆脸说:“破嗓子男人,能唱出什么好东西来。要是女人还差不多呢。上一次那个**唱得多好,可惜就给弄死了。”耿六忙说:“几位爷,在我们姚家浴有好多好听的歌呢,让我给你们唱吧。”圆脸手一摆说:“少他妈的废话,咱们还是开始审狗的吧。”
耿六提到嗓子眼上的词和调只能压了回去,几个家伙各自抽着手里的纸烟,开始审问。白脸先咧咧说:“你这个家伙好好听着,先老老实实的交待,免得受皮肉苦。”青脸说:“说吧,是共产党八路军派的呢?还是国民党的军统派的?是太原阎锡山老儿的手下?还是西安张学良的密探?还有,是不是日本鬼子的伪汉奸?”怪道自己会被当了密探,原来这地方会这么复杂啊,耿六琢磨着拉下了哭脸,可怜兮兮地说:“几位爷,我啥也不是,就是给咱们山上种地的,从姚家浴来找亲戚,谁知会被山上给误会抓上来了。”黑脸横插进来说:“妈的,不老实,让老子用大刑来伺候,你就会老老实实地说了。”耿六说:“几位爷,天打五雷轰,我也不敢说半句假话。我本来还有山上给的身份牌子,可惜都丢在山下小旅馆了。你们要是不信,可以押了我回姚家浴去问一问就知道真假了。”圆脸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浓痰,“他妈的,还胡扯!你在那小旅馆住了十多天,每天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山上全都知道。你就老实地往出吐吧。”耿六有点把握不准,又不能不应,便把前面的话反复说着。“呔,你这个家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给你说,想活命就说实话,想死呢,我们办法多着呢。”黑红脸一声大呵,耿六立马住了声,紧张地看着他。白脸过来把耿六衣领一揪,一嘴乱七八糟的黄牙后面,舌头转动出女声女调,背菜谱一般说:“上这山上来,没有能活着下去的。最多给你个好的死法,留你个全尸。不然,小刀刀剜肉,大刀刀砍头,铁勺勺掏眼,铁铲铲挖心,毛手手下油锅,咕嘟嘟清水炖猪蹄,再不然三九天冰盖下面喂王八,铁板上热辣辣刷生肉……。”青脸不耐烦地闷声闷气打断说:“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先剁下一件东西,他自然就会说了。”话音未落,噌的一声,转眼之间手起刀落,耿六左脚拇指被自根部齐唰唰地剁掉了。一切发生的太快了,耿六都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脚上针扎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时,发现断指头在不远处还在抽动,脚上清白出骨头和皮肉血脉的断面,很快就血涌如注了,钻心的痛这才扩散开来。“啊呀”一声惨叫,耿六像猴子一样乱跳乱奔起来,带着锁链的双手抱住了抬起来的右脚,嗷叫着胡骂开来,几个人并不着恼,反而哈哈哈笑了。嘻笑声中夹杂着拨刀的噌响,转眼之间,耿六左脚的小拇指又被白脸齐根剁了下去。一左一右的伤害,让耿六一米七三的个头,嗵的一声倒在地上,倒抽着呼吸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耿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倒吊在窑顶的铁链上,断指处涌出的血,顺着双腿一直乱流到了脖子上,最后经头发滴到地上。他的眼睛被血模糊了,昏黄暗黑的窑内静悄悄没了人的声音,却嗡嗡乱飞着成群的蚊子。耿六努力不使自己再迷糊过去,集聚力量提气收腹,双手往上一探,轰地惊飞了落在身上正在吸血的蚊子。蚊子在黑暗中叫得更响了。试了两次,耿六脚指头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用渗透了血,变得发硬的袖子抹了眼睛,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挣扎着,直至再一次晕了过去,留着一个半遮半掩的身体,任由联欢的蚊子轮番享用。
意识模糊中,耿六看见自己站在洞中的地上,身边如烟气般虚幻着无数残忍的镜头,受刑者无不带着痛苦万状的表情,张嘴发出凄惨但却无声的哀嚎。他是凭着受刑人抽搐起来的身体和脸皮嘴形,知道这一切都成叠重复地发生过。
一切太可怕了,耿六开始四处寻找出处,却怎么也无法法逃离这个地方。惊恐中他看见自己被悬着的肉体,正洞开着一个门,便一头扎了进去,如落入水中一般,溅起一片光点。
循着光亮,耿六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感觉到身边晃动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听到嘘嘘的出气声。他的生命在身体深处“嗯”了一声,一口呼吸将喉咙中的淤痰给冲出一个小孔。这个小孔成了一具生命和整个世界贯通的唯一通道。等他经过半天的努力,把眼睛再睁大点,这才看见耿光祖的大头,和苍头老汉伛偻的身影。耿光祖高兴的连声呼叫着:“六爹,六爹”,小家伙只怕有了点反应的亲人,再昏死成过去。老汉也手舞足蹈地用嗓子“噢噢”着,还用一只烂瓷碗给耿六的嘴里灌水喝。生命的水让耿六终于活了过来。
对于耿六来说,耿光祖不可能说明白这中间发生的一切,白头老汉的手势更如天语,真正左右着这一切的,其实只有一个字,命。
就在耿六被剁掉两个脚指,昏死过去时,翠花山下出现了大队的国民党兵,还携带大量的辎重武器,一路从东从西溃退而来。部队虽然离山上还有点距离,也没有对山上形成什么威胁,但占山为王的土匪们还是紧张万分,不敢大意。就在那几个施刑的家伙把耿六吊起来,想着用水把他泼醒过来再审问时,一声响箭冲天而起,山寨里的所有人马都紧急集合,几个家伙便抽身而去,留下悬着的他成了山上蚊子的美餐。把耿六背出死亡洞窟的是白头老汉和耿光祖。两个人是趁了山上风紧,所有的人手都到险隘处把守时潜进了洞里,把已经挺硬了身板的他连拖带拉,偷回了自住的屋子里,施行了死马全当活马医的救治。
山下国民党的队伍过了一天一夜,山匪们备战了两天两夜,刚刚懈怠下来,有飞鸽传书说,日本人的军队跟着南下,也要路过翠花山的地界。山匪们又投入了备战之中。秃三爷正好那天从外地回来,藏在一处山崖险处,把一队过路的日本人看了个清楚,结果就喜欢上了日本人携带的优良装备。秃三爷赶回山寨,抽调了二十多名彪悍的人手,下山趁着夜**熟,摸进了日军的驻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到了第一批“好家伙”。如果见好就收,这可算一出绝妙的成功之举,可是秃三爷太狂妄了,他觉得日本人原来不过如此,便又领了人马潜回去,谁知刚刚得手就被对方发现了,双方交火,重型机关枪和曳光弹把二十多号人马压制在一处山峁子上面。秃三爷凭了弹无虚发的身手,和玩命弟兄们的拼杀,居然打退了好几拨冲过来的日本兵,其中,还射杀了一名叫田村木子的少佐级别人物。日本人后来发现了对手的实力,便采取了围而不打,静待天明的战术。秃三爷带领余下的弟兄乘夜色两次突围,都被反压了回来,天刚朦朦亮的时候,几十发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炮弹,把一座小山包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一班人马就全部被葬送掉了。其中就有审问耿六的那四位凶神恶煞般的家伙。
据当地县志记载,翠花山上的人马这次偷袭日本兵,由于选择的对手是日本军中的指挥中心,影响之大,成为当时绞杀在那块地盘上的各路部队,互相争以为功的吹嘘资本。秃三爷吕彪的半生土匪生涯,也被一举的光荣给抹得干干净净。他是用一死成就了自己的抗日英雄之名。
(https://www.biquya.cc/id37491/2196645.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