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土魂 > 老荒地: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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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其实并不晚,但阴云遮了天光,雨滴迷了视线,给人的感觉好象天马上就黑了。

  耿老爷子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拄着拐杖,小步挪离了椅子边,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盯着椅子看了半天,再没有出现刚才魂魄离身的现象,这才放心地挺了挺身子。雨水湿了老爷子的衣服,如羽毛蓬松的鸟淋了水一样,顿时显出了衣袍下瘦削的身躯,看上去如一副空空的衣服架子。耿老爷子一时有点伤心,打了两个喷嚏,觉得骨头里有许多的虫子都探出脑袋,往外吐着细细的烟一样的呼吸。他的身体振动着,失去了等儿子来接的耐心,自己乱点着拐杖,往下挪了起来。最初的一段距离还算平坦,到了一处斜度较陡的地方,耿老爷子试了几试没敢冒险,正在焦虑和愤怒时,四儿耿福山领着大儿耿光正匆匆赶了上来。耿老爷子一见,叽哩咕噜就是一通的骂。儿子和孙子谁也不还口,一个背了老人,一个上去扛了椅子,把老人送回了居住的窑洞。

  过一会儿,也就是耿老爷子入窑的前后脚的工夫,瓢泼的大雨就倾倒而下,老荒地村很快就泥水遍地流淌起来。

  耿福山父子俩给耿老爷子换了衣服后,家里的佣人老常才一身水湿地赶了过来,说自己家的窑洞走了形,怕是经不起再下雨,再下就会塌的,所以今天来得迟了,求老爷原谅。耿福山训了他两句,让他快为自己的老爹熬一壶热茶,喝了暖一下身子。耿老爷子在一边身子扭动,嘴角抽搐,双眼迷蒙,只在炕头的毛毡上乱抓乱挖。老常边服侍边说:“老爷是不是要吸那个东西啊?”耿福山见老爹清鼻涕直流,嘴里也往外渗着粘稠的口水,只好说:“没办法,你就拿给他吧。”老常去取大烟具,耿老爷子终于口齿不清嚷开了:“快点啊,快点啊,你们想要了老子命啊!”耿福山一把抱了老爹不让动弹,一边叫儿子拿了一块毛巾给老爹擦拭,安抚说:“爹,你就坚强点吧。那东西我让老常给取去了。”

  很快,老常拿了大烟膏和烟枪,来到了耿老爷子的身边,眼睛忽眨地看着耿福山。耿老爷子原来闭着眼睛,这时猛地睁了开来,鸡爪一样的手一把抢了烟具,迫不及待就噙在嘴上,浑身抖成一堆,让老常赶紧点火。

  耿福山给儿子示了眼色,父子俩先后扭头出了窑洞,站在院子里仰头望天,被几滴冰冷的大雨滴给砸得浑身上下一激灵。

  这一激灵,也让耿福山的身心顿生出无数的悲怆,他觉得身上的压力从来没有过的大,也感到了一丝难以分辩清楚的委屈和痛苦。自从二哥领了老六走后,三哥又生死不知,跟着瞎了眼睛的老娘也过世了,这处大院由原来的济济一堂老小,到现在只剩下老爹一个人住,荒凉和寂寞在窑洞的每一个角落里生长着,往日的热闹只深深地伏在耿福山的记忆里。他的叹息不仅为了这些,还为了身边另一个亲人,自己弟兄中的老大哥耿福天,身边无儿无女,现在两口子年龄也不小,身体都不好了,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招呼老人的事了。一家子重担全落在了耿福山的身上,一份从来没有过的孤单感,让他时常在怀念的同时,为家事生出无尽的悲切。按理说老人是大家的老人,每个儿女都有孝敬的义务,可现在除了自己忙死忙活地张罗操心外,其他的谁也靠不上,连住在周边的两个姐姐也一样。

  耿福山心里这般胡乱想着,听到了窑洞里父亲吸食烟膏后,被呛出的咳嗽声。那声音里透着一种虚弱和迫切,这让耿福山联想到刚才背着父亲时,所感到的那一点点的份量,那已经不是生命之重了,而是生命之轻了。

  耿福山在窑洞外等了半天,老常出出进进对他说着老爷子的情况,直到屋里的油灯灭了,屋外的黑像水一样淹没了周边的一切,稀稀落落的雨点似乎没了光明的遮挡,砸得更见力度。耿福山跺了跺脚上的泥,重回到老父的窑洞里,点亮了油灯擎在手里,静静地端详着闭了眼睛,正在烟土形成的神仙世界漫游的老爹。老爷子身子抽动着,脸上的表情如烟气在风里抖动,荡漾出如梦似幻而又柔和细腻的波动,嘴角处隐隐约约地渗出一道黏黏的口水。耿福山自己是坚决反对吸食洋烟,对家人也是严格要求,连大哥在内他也毫不含糊,唯独对自己的老爹却不知该如何对待,只能由着老人在油尽灯枯的时光里,一天一吸到一天两吸地麻醉着。他不知道父亲还能活多久,但他知道老爷子在老朽的表象之下,其实还牵挂着许多的事情,比如自己前面所想到的二哥、六弟和三哥,还有三哥留下来的婆姨儿女。这一切耿福山能理解,却委屈地觉得自己一天侍候的老爹,很少对眼前的自己有过咋样的关心,相反还不时挑出一堆的不是。这般想着,耿福山在黑暗里苦涩地摇了摇头,为自己产生这种小儿式的心理而好笑。

  “你们几个不孝的东西,都到了家门口了,咋谁都不进来啊?是怕你老子吃了你们不成!小时候爹是打过你们,但那都是为了你们的好啊。难道你们还记爹这个仇吗?六子,你瞧瞧你都多大的人了,咋还是那么雷霆火暴的,和你三哥闹腾啥事啊。你过来给爹捶捶背,爹这后背上也不知长了个啥东西,你四哥也不管,痒得人心里面难受。”耿老爷子闭着眼,口齿利落地突然说开了话,语气俨然是当年一样年轻,而且还表现的很兴奋。耿福山还没有反应过来,紧跟着又听父亲说:“四儿,你端着个灯傻站着干甚?赶紧让你两个哥和六子回家里来啊,外面那么大的雨,尽淋出病来了。”耿福山手里的油灯差点被吓得脱了手,不由得回过头来,用油灯对着紧闭的家门,定了定神,明白老爹这是在说胡话呢。他再把灯照了老爹,看见老人着急的样子,就动手摇了摇老人的胳膊,叫着:“爹,你是不是又做梦了?先醒一醒再睡。”老爷子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醒过来,眼皮上翻,睁了睁又极不情愿地闭上了,嘴上咕哝说:“你叫醒爹干甚,看,把你二哥三哥,还有六子都吓走了哇。他们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也不让他们多陪陪我。”耿福山耐心地坐在炕沿边上,半天才说:“爹,你那是吸了烟膏子又做梦了。你睁开眼看看,哪有我二哥三哥他们呢!”耿老爷子睁眼左顾右盼了一番,又怀疑地探起手摸了摸耿福山的胳膊,沮丧地长吸了口气,不言语了。

  耿老爷子吸了烟膏后,总是要经历三个阶段,首先是烟膏子在体内转换功能,人的心火躁动,血液加速加温,肌肉翕动变得硬朗,思维和舌头跟着灵活起来。这一阶段大约需要十多分钟的时间,便可完成渐入佳境的过程。其次是人的意识变成了超人意识,想什么是什么有什么,自我的感觉一下子可以回复到生命的任何一个时段。这时的耿老爷子整个的精神世界,如鼓了气的皮球充满了弹性,自信,随心所欲的成功,居高临下的狂热。这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对于他来说却是几生几世的完美与漫长。第三阶段则是一种迷茫的萎缩,是胆战心惊的逃遁,可怜兮兮的婴儿式的弱小。这时候哪怕是一声微小的响动,都会令他浑身抽缩成一团,连眼睛都不敢往开睁。耿福山赶到屋里后看到的父亲,正是第二阶段行将过去的时候。他突然觉得高大了一辈子的老父亲,在岁月和身体两面夹击之下,已经变得难以形容的悲哀和可怜。耿福山不觉有几分凄然,无声地守候在炕头,直到老爷子从第三阶段缓慢地恢复过来。

  “你不回自己的家,这么晚了还守在我这里干啥?”老爷子好象刚刚发现自己的儿子,微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外面的雨是大了?还是小了?你们再不要到川里捞浮柴了,小心让水给冲走了。”耿福山应答着,父子俩由是开始了一场时而停顿,时而紧凑的谈话。说到了老二、老三和老六时,耿老爷子又犯迷惑了,混淆了刚才梦里所见和现实。耿福山耐心地开导老人,一步步把话引到了正题上来。他要趁老爹这一刻的清醒,商量一下家里的大事小事。耿老爷子说:“你二哥是个强性子人,走到哪都能落住脚,吃不了亏的。六子脾气躁点,性子又浮,只有你二哥能服住他。至于你三哥,他虽然没消息,但爹知道人是没事的。早年的时候,你瞎二爷就给他算过卦,说他有兵匪之灾,终有行伍之运。这话我原来差不多都给忘了,事后才突然想起来的。所以说你也以后不要操他们的心了,那都是命。人的命,天注定。”耿福山狐疑地看着老爹,心头也受感染地释然了一些。说到了家里的收支,和十多户佃户交纳粮食银两的事,耿老爷子便抿了嘴不多言,微眯了眼睛听着。耿福山说:“这两年地里的收成虽然不错,可家里还是入不敷出。我大哥重活累活干不成,看病塌下了不小的账。我三嫂家也需要接济。我娘去世又花销了一大堆,还有爹你的烟土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听到这里,老爷子眼睛睁了睁又闭上了。耿福山继续说:“当然我们一家子也支用了不少,光明在县城念书,光正娶媳妇安家,都没少花销。要说这些都是自己家用了,也没什么。可是爹你也知道,为我三哥的事,咱们家借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这几年虽然还了不少,可还有一些没给人家还呢。”老爷子插话说:“这些我知道,至于没还的账慢慢还嘛,总有一天会还上的。”耿福山犹豫了一下说:“爹,你刚才也说了,我三哥吉人有天象,哪那笔银洋咱们再留着也没用处,不如先拿出来一部分支用了。你不是常说,人家要想翻身,无债一身轻嘛。咱们何必压着银洋,让人家吃利啊!”老爷子眼睛睁得圆溜溜,盯了儿子说:“你不要打那点钱的主意,那是你三哥的压命钱,谁也不能动。”耿福山哑然了,最后无奈地说:“爹,你说不动,咱们就不要动。可是,爹现在的身体全凭烟膏子喂养着,要是哪天有个三长两短,我和我哥谁也不知道存放的地方,总不能让那些银两就长埋地下吧。”老爷子没好气地说:“这不用你们操心,我一时半时死不了呢。”耿福山一下子瓷在了那里。

  从老爷子窑里出来,耿福山原想着回家,一转念,披着雨披,又摸黑上到了屋后的垴畔上,借着闪电的光亮,看着漆黑的四野瞬间的影像,觉得脚下的崖石,在洪水的冲击下生成了一种微微的律动。他没敢往崖畔前挪步子,回头望向自己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老荒地村,只见山腰上下的几家窑洞的窗户还透出隐约的亮,沟底里似乎有人在黑暗里走动,嚷嚷着什么,在后沟白家人居住地,还依稀有火把在晃动。

  正在这时,一声比洪水更沉闷的响声很近地传了过来,黑暗里的老荒地村颤抖了几下,很快传来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天空中压顶黑云紧随着放出了又一道刺眼的闪电。这道闪电好象憋了很久一样,雷声随后震耳地滚过老荒地村,所有人家的窗户纸都簌簌发抖,雨滴跟着更加密集起来。

  耿福山闻声摸黑从垴畔上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哭闹的沟底下去。凭他的经验判断,这声响肯定是谁家的窑洞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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