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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一天,老天爷唿喇喇响了几声雷,西天漫起了云头,像一群骑马执枪的古人在打仗,走马灯似的翻滚着压了过来。在自家垴畔上枯坐的耿力贤爷孙俩,奇怪地发现雨脚是迈着摇摆的步伐,一会儿往西南挪过去,又一会儿往西北斜过来,结果就绕开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却在河滩上哗哗地乱撒了一通,就往东南方向下了过去。爷孙俩开始还有点急,想着赶紧下去,结果却是这样的,都有点意外的欣喜,就高兴地坐在垴畔北边的屹塄上,观看着崖下川里渐渐大起来的山洪,像一地蝗虫,带着沉闷的响声从上游漫了过来,把原来缓慢流淌的清水转瞬之间都覆盖掉了。
山洪是一幅大自然形成的壮观景象图,特别在植被破坏严重的大山里,大量的泥沙随着洪水,如一川泥浆翻滚而下。它的前锋是漫河滩的一波水,像一张大嘴呼噜而下,往后是越来越高的泥浪,是越来越响亮的轰响声,山摇地动,沉闷,具有特别的穿透力。
在耿老爷子的记忆里,流经老荒地边的洪水不计其数,最大的一次都差点漫上半山腰来,把住在沟底的几户人家都给推走了,其中还有自己本家的一个兄弟。而七岁的小儿耿光祖却是日渐懂事以来头一次站在崖畔上,俯瞰由远而近的川道里的洪水,就兴奋的有点坐不安宁了,他爬在石头塄上,不时跑到后边找几块土坷垃或石片石块,抛向崖下越来越汹涌高涨的洪水浊流中。村里的好多娃娃都知道这一处看洪水的好地方,很快就陆陆续续上来了十多个,在耿光祖的左右爬了一溜。司空见惯的耿老爷子,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后,听见娃娃哄吵就睁开了眼,懒懒地发话要他们注意安全,自己绕有兴致地看着快乐的小娃们,心思又转向了对自己老朽的生命悲哀。
洪水的轰响也吸引了山里劳动的青壮年,大家纷纷赶回村子,跑回家里,各自拿了耙子抓手往河滩跑去。
老荒地村的大人们都知道,类似今天这样大的洪水从上游冲下,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浮物,比如淹死的牲畜,只要剥了皮净了内脏,那肉便可放心地吃了。至于什么人家被水冲后漂流下来的板柜木料,那也是有过的事情。有一年大白天的大洪水经过老荒地村,人们眼睁睁看见一块红漆门板在泥浪上起伏,上面坐着一个哭啼的穿红兜肚的小儿,村里的人便发了疯的跟着洪水跑了十几里地,几次闪失,反倒送了两条人命,最后也没有救下那小孩。当人们清醒过来,觉出得不偿失的时候,那门板上的孩子突然就不见踪影。事后有老年人就迷信说,那红兜肚小儿八成是河神下的套子,专门为了收老荒地几条人命来的。说归说,死归死,村里人捞浮财的贪婪心依然不减。因为山洪从深山沟里冲出的树干柴禾,捞上来晒干了,那可是烧饭的好东西,比进山里爬高下低背柴禾省力多了。更有些光棍汉们,常常盼着山洪过来了,能为他们带下来一个两个能救活的女人,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过。因为早些年的一场大洪水中,后沟的白歪嘴就为自己捞到过一个老婆,现在这个女人已给白家生下一窝子儿女了。就是这样一堆愿望,吸引了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冒险洪水边,你探出长耙子钩回一根大树杆,他捞到了几件带泥的衣物,还有人满心欢喜,以为捞上来一具死羊,谁知却是一具面色青紫狰狞,光着身子的长发女尸,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里蓄满了泥土。跑过来看收获的村人们都笑了,晦气的人只好呸呸呸唾了十多口,用耙子把女尸推到洪水浊浪中让漂走了。
这一天的洪水越来越大,水面也越来越宽,浪把谁家打捞上来的杂物又用舌头给嗜走了,气得那人在高处心疼的直跺脚。也有人家赶对了时候,站对了位置,就收获了一头死牛,几只死羊,心满意足套了板车,拉回家去享用了。
等到绕过去的云团被乱风吹了回来,老荒地村上的天色重新开始转暗,最后形成了一片墨黑色的雨云,蚕豆大的雨点子虽然稀稀落落,但还是非常有力的落了下来。拾浮柴的村人们并不甘休,有披了梭衣的男人,仍然在河边上走来走去。
这时坐在垴畔石崖上的耿力贤老爷子,在一片洪荒的热闹中不知何时居然又睡着了,十多个小娃居高临下,看着远近的大人们在水边从洪水中抢着物什,互相就指指点点,不时因为言语不合而生气闹意见。耿光祖与这些孩子没有共同的语言,他从原来位置撤了出来,爬到了最边上去,目不转睛地望着响如闷雷的洪水,欣赏这一幅天地互动的自然大景观。
天阴了后,没了阳光的照射,流经崖下的洪水便暗了光泽,耿光祖的视线就越过洪水的波涛,看见了对面老祖宗居住的那座庄子的岸上,也有一些奇怪的人,一如这边村里的大人们一样,在从洪水中打捞着什么。耿光祖有点奇怪,揉了揉眼睛再看,又什么也没了。
天色在浓云密布中更加灰暗起来,远处的山野就有些迷蒙不清了,那十多个大娃娃便没了兴致,加上冰冷的大雨点,一个个你先我后顺着斜坡跑回了各自的家。
雨点砸醒了昏睡的耿力贤,眯着眼睛缓慢地扭动脖子,看见孙儿耿光祖头上湿成一缕的棕色头发,脸上有几滴雨珠明光锃亮地悬着。耿老爷子一时迷惑了,怀疑刚才的那些娃娃们难道是自己梦里看到的情景,身子便往前一倾,居然毫不费力就站了起来,正自心里奇怪,回头一看,却发现自己还坐在椅子里,眼睛睁着,好象正与自己对望着一般。他一时不明白,很快就又明白了,知道这是自己的魂从身体里虚脱出来了。难道说人就是这么个死法吗?耿老爷子不由有点紧张,站起来的身子往后一撤,又归回到了肉体内。
就在这时,从垴畔下传来了耿仇氏唤儿的声音。耿光祖长长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急着下去,而是走到耿老爷子跟前,用手执了爷爷的手,要拉了老人一起走。
耿光祖的这一拉,让老人的身心完全合而为一,颤巍巍动了动手脚,却无法站立起来,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心里自语说:“人老朽成这个样子,真不如死了轻松啊!”嘴上却对耿光祖含混不清地说:“好孙子,你先下去,叫你大爹,或者你爹来背我下去,这两个不孝儿子,光顾着捞浮财,把他们这个老子也怕忘了。”
耿光祖先行下了垴畔,随了母亲往自己家走,嘴上还念叨着爷爷嘱咐的话。耿仇氏说:“这一家老老少少几十口子人,就数你亲你爷爷,才六岁大个人,跟娃娃们不说话,就跟你爷有缘法,这真是奇怪了。你放心吧,等一会儿你大伯和你爹都会去扶你爷回窑洞的。”耿光祖不再说话,回头往垴畔上望了一眼,乖乖地跟在娘的身后,小心翼翼遛着湿滑的斜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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