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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恨水庭芳的家庭危机注定要发酵的话,那么,恨水那天故地重游重温旧梦无疑起了催化作用。星期一,恨水按照原定预案,将自己离婚的打算,当然也包括原因和理由,向局长作了汇报。
“如果真的有这种情况发生,我个人并不反对你的决定。”齐局长是一个开明务实的领导,但,毕竟是领导,“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现在是一名政法干部,又是班子成员,所以凡事必须顾全大局,从长计议,至少要考虑社会影响和政治影响。再说,调解社会矛盾是我们司法行政部门的主要职责之一。试想,身不正,何以正人?自家矛盾都调解不好,如何调解社会矛盾?”
“我知道啦局长,我尽量通过调解方式把问题解决。”
“不是‘尽量’,是必须。我来司法局五年了,咱们局还没有因为家事诉讼到法院的,你可不要开这个先例啊。如今的人,过分追求物质利益,把社会风气都搞坏了,‘假摔’‘碰瓷儿’比比皆是嘛。说实话,男女之间的事儿除非捉奸在床……”
“我知道我知道,我决不会捕风捉影的,我也绝不给司法局抹黑。”恨水不想作过多解释,心道:我哪里有‘假摔’啊,多虑。
其实此时他的母亲,远在磨盘的秀明老太太,也在为同一件事纠结。
那天庭芳临走时,老人曾答应过庭芳,要在这个星期进城,当面锣对面鼓地教训教训幺儿——她不容许这种不光彩的事情在自己家发生。可是就在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的时候,突然闯进了一位不速之客——董玉姣。玉姣说是来看妹妹的,顺带来看看她这本家老姐。出于礼节,秀明老太太心不在焉地陪着玉姣闲聊几句。
老太太见玉姣精神气色都跟以往大不一样,便问她男人是不是改过自新了?玉姣只是淡淡一笑,说她男人去了外地。接着玉姣有意无意地问起恨水庭芳来,还说那天在哪里哪里看到过庭芳,顺便就把那天在医院的事情和盘托出。说起来也怪,素来守口如瓶的玉姣,竟然也多了一回嘴。
送走了玉姣,老太太忽然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她随即打了恨水的手机,问他们夫妻两个最近得过什么病没有,是否去过医院?恨水先说没有,随即又说庭芳有点小毛病,说是妇科病,“真的没事儿啊妈,庭芳说她是子宫内膜炎,妇科常见病,你不用担心。你是不是又跑到哪算命算出鬼来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毓德见老伴儿把打理好的东西又收了起来,迷惑不解:“看架势,又不想去啦?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老太太气呼呼地,“不守妇道,有什么好挽救的,顺其自然吧。”
“什么事情让你改变主意啦?”
“不是我改变主意。我老太婆要明事理。女人的节操,那可是原则问题,做人的底线,你懂吗!”
转眼又到了周末。旧楼上的这个家,除了比平日少了一些交流外,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其实夫妻之间真的是同床异梦:恨水正在酝酿如何开诚布公地协议离婚——他的决心已下。庭芳则苦苦等待婆婆的到来,她把残存的一线希望押在有文化有头脑而且蛮有威信的老太太身上。
岂料,言而有信的婆婆这一回居然食言!庭芳也并不十分意外,她猜想十有八九是恨水捣的鬼。说穿了,自己毕竟是“外人”。
孤立无援势单力薄的女人,落到这种地步,想到即将面临的一切,忍不住潸然落泪。
表嫂又打来电话询问他们俩的事,庭芳遮遮掩掩地搪塞了一下。最近表嫂接二连三地问及此事,关心有些超乎寻常,她甚至怀疑恨水“黄牛吃过界”。
表嫂担心不假,其实表嫂担心是另有原因的。说来也活该庭芳背时,那天曲老板带她去买金项链,不单是恨水跟踪,恰好表嫂的熟人也在那金店里。此人曾和表嫂一路去宝仁堂买过药,她认识庭芳,庭芳却不认识她。那人一回去就把这事儿给抖了出来,表嫂这才知道庭芳让其收藏的项链“另有缘由”,所以不免天天替她担心。
晚饭后,庭芳来到表嫂家。
表嫂一人在家看电视。庭芳一坐下来,闲聊几句后就把他们夫妇最近发生的事对表嫂说了。
“他也许是说说气话吧。”表嫂说,“我看你们好像没什么厉害冲突,可不要自己吓自己啊妹。”
“他的脾气我知道,他不会随便说的。”
“莫不是你有什么把柄被他逮到?”表嫂试探性的暗示。
“没,没有。”庭芳的脸忽然红了起来,停了一会儿又说,“姐,我,我说过,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是他有错在先。”
“你,被他捉到啦?”虽在意料当中,表嫂还是大惊失色。
“那倒没有。”庭芳摇头苦笑。
“肯定露了蛛丝马迹。”
“也许吧。”庭芳愁眉苦脸望着表嫂,“姐你是知道的,我是个直性子又不会乖巧……”
“吵架归吵架,没有真凭实据应该不会动真格的。妹你也是!报复,哪有这样子报复。”
“我有预感,一种不祥的预感。”庭芳喃喃自语。
“那,你呀,得做好两手准备。”
“两手准备?”
“对呀。现在离婚算什么,家常便饭嘛。咱,不提出离婚,但是也不能怕离婚,对吧。当然罗,怕也怕不脱。”
“可不,原先宝仁堂只小马一个人离婚,现在在这个大药房听说有四五个离婚的。”说到这里,庭芳自己扑哧一笑,“这不是组团儿离婚嘛!”
“是啊,离婚比连衣裳还容易,夫妻俩好好的,说离就离了,我对面楼下有个老师,夫妻俩平常甜得发嗲,从来没见他们拌过嘴,前天听说离了!我差点儿没吐血。一问,说是女方性冷淡满足不了男的。我说这也太雷人了,这么多年过来了,年岁大了反而满足不了,叫什么事儿!”
“也许是。”庭芳淡淡一笑。
“那人是谁?”表嫂主动触碰那个心照不宣的问题。
“嗯——算了吧姐。”庭芳低着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原谅我瞒你一回好吗?反正我们早就断了,我不想再提到那个人。”
“听说好大年纪?”
“……”
“啊,你不想说就算了。我生怕你们假戏真做——人家要的娶你。”想起金项链表嫂又说,“姐早就想劝你。可我不明就里,又怕弄巧成拙。”
“反正我死也不离!看他把我怎样。”
“你以为你是谁呀?事情发展恐怕由不得你,况且你又是个外乡人。我还是那句话,两手准备。”
“哎呦,我头的脑好乱,我不想那么多。不想不想不想。”
“那,姐帮你留个心吧。你别瞪我,这叫未雨绸缪懂吗?我看你呀,啥都不缺就是缺心眼儿!死丫头,我告你,这事儿千万不能让江西那边晓得,免得他们担心,知道啵?”
“嗯。”庭芳连连点头,眼里却噙着泪。
雨雪连绵的天儿总算放晴。人们纷纷走出户外,沐浴温暖的阳光。庭芳却迈着急匆匆的脚步,东张西望漫无目的地游走,穿着厚实的男女,蹦蹦跳跳的孩童,勾肩搭背的情侣,还有步履蹒跚的老者,可她的目光全然不在人群中间,终于,一组大字幅的电话号码吸引了她的眼球。
顺着电话号码的指引,她走进了偏居一隅的扬威律师事务所。
接待她的,是一位年近半百高鼻梁三角眼满脸络腮胡的黑皮男子。庭芳对此人完全没有好感,偏偏他还色眯眯地盯着自己,而且开口就问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譬如生理是否正常,性生活是否和谐等等。几天来被恨水逼得几近精神失常的庭芳,早就失去了耐心。两人目光交会,黑汉立即板起脸孔:“吭,啊,你说你姓易......”庭芳不喜欢眼前这个丑陋男人,懒得搭理,起身欲走。黑汉也似乎觉得不大对,连忙运动脸部肌肉皮笑肉不笑地说:“易女士您请稍等,我们所的主任张律师马上就到。他可是江城头牌律师啊,又是婚姻问题专家。”
听到“专家”二字,庭芳这才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其实此人正是张扬律师的助理,也姓张。比起张扬,他年纪稍大辈分却小,学历没有智商却不低,本事没有但特别会来事儿,无论作为办公“助理”还是私人管家,两者水平都是一流的,没办法,天生的高质量奴才。在所里,他基本上固定值班(实际还兼职保安),所里虽有五名律师,但是凡属标的额大或者明显有油水的案子,大都“轮”到张扬手里,美女也槪莫例外。
半个小时后,白而微胖的张律师品茗吸烟摇头晃脑漫不经心地听着自称“民女”的易庭芳的陈述。他一般不做笔录,因为有现代化的视听工具代替——“物尽其用”是他的理念。他的左脑在倾听过滤,右脑在盘算“一石二鸟”。
听到当事人是顾组长夫人,他不由自主地停了片刻:自己常走夜路,顾组长可是得罪不起啊。财色兼收对于一个人模狗样的律师,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机会多的是,也不在乎这个把案子。
接下来,张律师以“引导迷情之人走出阴影”为由,试探性的不着边际的胡吹乱侃:
“......比如社会,为什么多数人没钱而少数人很富?这就好比老鼠,厕所里的老鼠除了吃屎它别无选择;而粮仓里的老鼠,就可想而知罗。
“比如生活,为什么近几年的宫廷剧充斥荧屏?其实那就是享乐之风投射到文艺创作的结果,谁个不想享乐?傻瓜都晓得享乐,是不是?问题就明白了:人人羡慕上流社会,所以才爱看那些帝王将相!
“再比如,为什么要实行一夫一妻制?大道理很多嘛,什么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什么家庭和睦是社会稳定的基石等等等等,说穿了,核心其实就是两个字:管理。”
“管理?”庭芳饶有兴趣又十分新奇,她有点儿求知若渴。
“对呀。人盯人防守最可靠嘛,哈哈哈哈。”
“张律师你真幽默,你你你太有才了。”庭芳本来忍俊不禁,恭维过后却又有些沮丧,“可是我,我还是盯防失败。”
“不要紧不要紧。”张律师使劲摇着他白嫩的书生手,“未经失意,不懂人生;未经失恋,不懂爱情;只有离婚,才真正懂得生活。”
“张律师你真好真会体贴人,我我简直有点儿喜欢你。”庭芳见张律师如此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也大胆地开了一句玩笑,随即又羞怯地说,“可我还是不想离,你要帮我啊。你是专家。”
“哎!可别这么说。我不是专家,再说,重新洗牌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要把一纸契约看得那么重,更不要让它禁锢了你的手脚。人的一生,活得好的话,也就两万多天儿,不好的话说走就走啦,所以快乐每一天就是快乐一辈子。”
“‘快乐每一天’……哎呀呀,还真是吔。你真让我开了眼界,真有水平,嘿嘿嘿。”
“过奖过奖。不过我毫不夸张地告诉你,在江城,还没有张某人摆不平的官司。小易你有什么诉求,除了不想离?”
“嗯,我就是不想离。但是我表嫂叫我做两手准备,如果万一要离,我想,我想女儿和房子,我都要。因为不是我要离,对吧。”
“还有吗?”
“没有……啊,还有,家具和钱我也要。”
“看来,我得对你进行一次普法。基本法律关系我得给你讲讲清楚:第一,能不能离与你‘想不想’没有多大关系,法官依据的是‘夫妻感情是否破裂’,听我说别插话,好,就算法官采信你,作出不准离婚的判决,那样的话我想你们的婚姻最多也只延长六个月——法律规定无特殊情况六个月内不许起诉。可是过了六个月他还可以起诉呀,届时法官恐怕不会做出相同的判决吧?第二,关于子女,你女儿属限制行为能力人,法官应当征求其本人意见,别插话,你女儿同意跟你更好。第三关于房子,据说你那房子是一年前房改的,可以视为共有财产,原则上二人平分,别插话!分割财产跟谁提出离婚毫无关系,记住:原则上没有关系。除非一方自愿放弃,还有,除非一方有重大过错,比如第三者插足。”
“他有。”
“哦!”律师再次提醒自己:顾组长是本案当事人,“即使主动提出离婚的一方不检点,也不能以此做为在财产分割和子女抚养问题上降低话语权的理由。”
“他有人,也不检点。”他的话有点绕,庭芳还没反应过来。
“哦,”张律师笑道,“他有?你没有是吧?”
“是。”庭芳脸儿绯红,轻瞥了他一眼,长睫毛掩住她害臊的眼神。
“你,有证据吗?”张律师戏谑地笑道,“我怎么觉得情况有点儿相反呢?”
“你什么意思嘛?”庭芳愠怒,“难道你怀疑人家不成!”
“sorry,lm.sorry,开个玩笑,不过小易你的娇羞模样儿着实惹人喜爱。太可爱了!真的真的。”他旁敲侧击的试探。
“张律师,我还是有一事不明,你说什么官司你都能摆平,可是我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她突然转移话题,显得不开窍或者不领情。
“嘿嘿嘿,看来你还没走出大药房,社会上很多事情光靠钱是不行滴,就拿请法官吃饭这件事情来说吧,你再多钱也不一定能做到——法官是谁,他在乎那餐吧饭吗。可是我呢,一个电话,他们就飞跑!”说到这里张律师撕下一张收据递给庭芳,“你去财务把代理费交了,然后跟我去吃饭——有法官到场。”
“这,吃饭?多不好意思。”庭芳脸一下子又红了起来,这回还有点不知所措。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不就吃个饭嘛。以后我还要找你买药呢,是不是。”张律师的头友好的一挑。
庭芳连忙去交钱,一边还打电话与同事调班。二人出门时,黑皮助理朝她诡秘地微笑,她懵懵懂懂地钻进了张律师的车。
中午的饭局设在金日大酒店四楼。这家酒店庭芳并不陌生,但是这么豪华的套间她还是头一回进,不免有些晕眩。男宾都带有女伴,却没有一个人介绍或打听女伴,只有那位林庭长在敬酒时问了她一句“贵姓”。她旁边的张律师倒是八面玲珑,劝酒敬酒游刃有余,一边还喋喋不休地夹杂些“人生苦短”“今日有酒今日醉”等名句儿,庭芳越发觉得他像个哲人。
酒足饭饱过后,客人进到里间唱歌跳舞。庭芳既不会唱也不会跳,便跟张律师告辞,张说去办公室有事,就和庭芳一路下楼。在电梯里,张律师严肃地对庭芳说:“你喝多了,这么走我不放心。”满脸酡红的庭芳无限感激地瞥了他一眼。
庭芳坐张律师的车回到他的办公室,他给她倒了一杯水:“你一定头晕吧?那,先歇会儿。”“谢谢。”她真的感觉头晕,又想自己的脸一定很红,也不敢正视张律师。先前还没注意,原来报架旁还有一道门,里边有间休息室。“还是到里边休息比较好一些。”张律师推开房门轻声细气地说。
她被请进了休息室,空调暖气早已让这个空间成为夏季。门被关上,两人都卸去了外套。紧身的橘色毛衣让庭芳胸脯轮廓凸起得特别明显,张律师有意无意地触碰一下尖峰,庭芳“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版面密密麻麻的报纸,他转而抚弄起她柔顺的黄发,在她无动于衷的情况下,他手一遍比一遍重。“嗯——什么意思啊先生,怪难为情的。”庭芳终于说话了,是低着头说的。见她对自己改称“先生”,张律师感到有八成把握,便用严肃的语调问道:“难道你不想我把一件案子办得服服帖帖,天衣无缝?”“我看你是想把我办得服服帖帖吧?”庭芳打趣说。
庭芳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易庭芳,接下来算是“顺理成章”了。从预感到实施,她全然没怎么惊讶和排斥,比如牵手,比如亲吻脸颊。尤其看到张律师的下部斗志昂扬地撑起一顶蓬,她顿时怦然心动——这当然逃脱不了张律师的视线。很明显,庭芳那种天然的羞涩与严重的不适却是无法掩饰的,这一点也让阅人颇多的张律师感到困惑:不知何种原因让这位清纯可爱的少妇沦为荡妇?
当然,也未必。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不得不采用些迂回战术:“小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
“说有个漂亮女士向神父请教,什么是魔鬼地狱天堂,神父说,我的两腿中间有个魔鬼,你两腿之间有一座地狱,要是把魔鬼关进到地狱的话,我们就能进到天堂。”
“哈哈哈哈,你真幽默——那还等什么先生,把魔鬼关起来呀。”
律师自己先脱去大部,接着有条不紊地脱落女人的外衣,解开了她的小内,当那个与众不同的品色展现在眼前时,他的眼睛放射出很少有的狼光。但是,前凑始终是在半推半就中进行的。
这二人,一个情场老手,一个梅开二度,一个“雄才”出众,一个美艳过人,想不酣畅都难!对于庭芳来说,这回决不是“报复”,也不是奉迎,当然也不能算滥情,实在是荷尔蒙主导(好长时间恨水一直没碰她),主导了她的情志。
下午下班前,财色兼收的张律师拨通了顾组长的电话,说他受理了一桩离婚案,接受过后才得知当事人原来是组长夫人,所以特地打电话来征询领导的意见和要求。
恨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这意见完全在他预料当中,于是他喜上眉梢地吹起响亮的口哨,自己对自己表示庆祝。
张律师除了付出那些精子,几乎没有任何付出(连离婚协议书都是口受其助理起草的)他就将一起离婚案件办得风生水起四面灵光。得了便宜,他还卖乖——恨水的宽宏大量给他的感觉却是:想不到,老实巴交的人也有移情别恋喜新厌旧的诟病。
恨水当然是满意的。他的目的毕竟达到了。
庭芳似乎更满意。虽然被人占了便宜,虽然失去了丈夫(前夫),但是房子,还有女儿全保住了,还有那些存款债券也都统统归她——另一半是作为女儿的抚养费。其实这些都是恨水自愿的而且他之前就有所暗示,但是庭芳却固执地认为:得亏巧舌如簧的张律师打理。
天气阴冷,寒风肆虐。上午,身穿同一款蓝色羽绒服头戴风帽(情侣外套)的恨水和庭芳,各自揣着已经签字的离婚协议和相关证件,轻轻推开了婚姻登记处那扇赭色大门。
一个小时后,他们重新回到旧楼。
恨水草草收拾和打包他个人物品。庭芳在厨房弄饭做菜。饭菜做好了,庭芳站在客厅说声“哎,吃了再弄吧”,说完她就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她本来想风趣地幽默一下,整几句“分家饭”之类的话儿,可是喉咙管硬硬的,鼻子也酸酸的,怎么也开不了口。
一会儿,恨水从房里走了出来,他瞄了一眼边看电视边吃饭的庭芳,稍楞了一下,嘴上嗫嚅,随即还是悄悄溜进厨房。他在厨房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另一半饭菜。他清洗了铁锅饭煲和自己吃的碗筷,然后点上一支烟走出厨房。
庭芳还端着饭碗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细嚼慢咽。
两点钟光景,恨水空手跑下楼去,大约是叫板车。须臾,他领着一中年男子进屋,那男的身着蓝色长褂背上还印着某方便面品牌的白字,他按恨水的指意扛着个大包下楼,恨水还在房里继续收拾东西。
庭芳已将剩下的大半碗饭菜端进厨房,她实在咽不下去。重新回到电视机前,她手里攥了件毛衣,从毛衣的颜色款式看明显是思雨的,已经织了大半,但此刻她只是捧在手里丝毫没有织的意思。
中年男子再次上楼,恨水让他搂一个大纸箱下去,大概装的都是书,很沉的样子。恨水自己拎着两个大包紧随其后,就在关门的一刹那,他忽然朝屋里伸头,低声说:“我走啦。”庭芳置若罔闻,一动没动,眼神直在天花板上游离,似乎是在控制泪腺。
是啊,爱的反面,并不是恨,而是漠然!
彷佛听见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庭芳一头栽进沙发里,那件粉红色的半成品被她压在胸前,看样子,想必她是在抽泣,愈来愈剧烈地抽泣!
冬日的阴天,天黑的很早。思雨放学到家,天将擦黑。她进门来,发现鞋架上全是女鞋,于是吃饭的时候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问一声“我爸呢”,而是忍着泪水不声不响地吃着。吃完饭,她跑进妈妈房里,眼含珠泪怅然若失地望着几乎空落落的书架,她的小手儿轻轻打开衣柜,空去一半的衣柜也显得空落落的。她怀顾四周,房里虽然不是太零乱,但是那种残缺却是无法掩盖的!
此时,洗了碗的庭芳杵在那扇年初新装修的铝合金窗前,呆呆地向外面张望,凝望着即将昏暗下来的远空,当然,也许是望着江那一边的故乡。她无法看清外面究竟是天色已晚还是雾气朦胧,因为她眼里满是泪水。但是她心里却有炽热的一团火,面对恨水的寡情薄义,女人早已失魂落魄六神无主,但却丝毫没有动摇对生活的信念。
从房里跑出来的思雨,撕心裂肺地一声:“妈妈——”
接着,母女俩相拥而泣!久久地……
庭芳好半天才想起叫思雨要写作业,思雨却拨通表娘家电话。
接到电话的表娘,以最快的速度打的赶到旧楼。
再说离开旧楼的恨水,他引着板车一路来到西苑新村。他在一户居民家租了一间房。稍作安顿之后,他到外面一家小面馆吃了一碗兰州拉面。
在没办手续之前,他老早就构想好了:等事情搞定,争取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电话告诉给谁谁谁。可是等他走进那间出租屋,忽然间心灰意冷,心想:等吃完饭再给她们发个短信吧。
吃完拉面回来的路上,他抬起头仰望着浩渺的夜空,心里忽然像夜空一样茫然,懒懒地揣起手机,却又自我宽松:算了,还是QQ留言吧。
这会儿,他面对着笔记本电脑发呆、发愣,一种前所未有的落寞和惆怅包围着他,整个人变得无所事事又无所适从,显然像是被某种消极情绪左右了。
他一遍又遍地反思和拷问自己:这一步走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曾几何时,面对珍贵的初恋,面对大多数同学学有所用,他不止一次地懊悔自己缺少勇气缺少担当也缺乏叛逆精神。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自己,倒真勇敢地“叛逆”一次。真的是命运弄人!
人生面临许多选择,有的人就是在选择中失去了自己。“吾儿切记,人生无法回头,所以,每走一步、每做出一项决定,都要慎重啊。”这是大学毕业时,听说他要报名支边,母亲在给他的书信中的最后一句话。这也是母亲与他的最后一封家书,从此以后母子俩再也没有传递过家书。所以它被留在记忆里,弥足珍贵,历久弥深!此时此刻,他将这句话敲在电脑上,却感到它像一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打自己!
他突然想到女儿思雨淌着眼泪骂他“坏人”的恼怒而又天真的表情。他的眼前居然浮现出庭芳的音容笑貌……
他承认他爱过庭芳,庭芳也非常爱他,他们和众多70后一样,有过属于他们的幸福的纯真的甚至如火如荼的爱情。但是,当所有这些爱归结为一纸契约时,突然间它又是那样的平淡乏味。从婚前的卿卿我我,到婚后的油盐柴米,彷佛从一个世界步入到另一个世界。
在这间出租屋,他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凄冷的一个夜晚。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恨水仍然没有将离婚的事告诉给任何人,包括让他痛下决心的玉姣,也包括无话不谈的小妹甚至包括自己的家人。他深居简出,除开上班他几乎取消一切交往。十年来,他从没想过庭芳的好处,如今她成了“前妻”这几天倒觉得每每一闪念都是她的优点,譬如她性格好不记仇不刁蛮任性,譬如她勤快从没有骄娇二气,再比如心眼儿好孝敬长辈……
——他正在忍受着覆水难收的煎熬!
他斜靠在床上吸着闷烟,像是被某种颓废情绪给击垮了,大脑里重复过N次反思,这会儿他甚至幻想:突然有个电话是庭芳打来的,即使她不说话他也会提出给他一次反悔的机会——哪怕世人都笑他没有血性没有骨气!因为,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只有失去才懂得珍重!
从根本上说,他不是一个怯懦的人,但是这种“坎坷”却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沉重的心理压力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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