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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昶一大早吃过叔叔买回的豆浆和过油粑,离开了旧楼。他驾车绕道苏宁大道东,找到了交警大队对过那家电话亭。小亭四面紧闭,没人,他将两张红壹佰钞票从窗缝里塞了进去。
短短几天,他像是经历了很久日子和好多事情,无限感慨地离开了江城。小车行至高速路收费处,似曾相识的那辆警车正好停在一旁。其实这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可不知怎么他还是心有余悸,条件反射使得面部有些痉挛。最先看到他的是把头伸出窗外嘴巴叼着香烟的“三哥”,这位警官似乎也有些吃惊。那天关了一夜禁闭,好在天气不冷不热,也没吃什么苦头,但他坚信“事儿过去了”,因为有大队长“罩着”,大队长有局长“罩着”。三哥运动脸部肌肉厚颜无耻地冲顾昶:“嗨!帅哥儿,咱们不打不相识哈。”顾昶鄙夷地斜了他一眼,干唾一口:“坯!”警车忽然开启高音喇叭,好像对收费亭喊了什么。轮到顾昶车抵近收费窗口,身着蓝色制服的小姐向他示意:已经打卡,免费放行。顾昶觉得这种扭曲对他来说是另一种侮辱,便生气地说:“你快点!啰嗦个屁!”
顾昶的车驶进廉正公寓已近午餐时间,接到电话的爸妈站在楼底下迎候。肥仔一下车,父亲立即上前和他拥抱——久违的父子相拥,上一镜头还是三年前他去X市上大学的时候。仇萍却泪眼汪汪,一个劲地叫“儿”,还摸着儿子脸上的淤青(淤青尚未散去)问七问八,最后全转化为力量,她攥起拳头宣泄切齿之恨:“王八蛋!哪天我非得宰了他!”
奇怪的是,受了如此大的委屈还有皮肉之苦的顾昶,此时竟没有一滴眼泪,还在乐乐呵呵地跟父亲说话儿。不少的邻里目睹了这一幕,他们无不交口赞许:看,人家老顾就是大度,公子在外头惹事儿,回来还享受外交礼遇。
进屋,上到楼上,一向不苟言笑的戴姨也笑脸相迎:“小昶,想你必定肚子饿了,我买的做的都是你平时最爱吃的菜。”
顾昶一瞧,满满一大桌好菜,还有酒——他喝的那种白葡萄酒。
饭后,已然戒烟一年多的继成点了一支香烟,褒扬的话儿似乎已经到位,什么嫉恶如仇见义勇为伸张正气等等该说的全说了,现在转入正题,“邂逅这次遭遇,受了些皮肉之苦,我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这种经历花钱都买不到的。不过,你仍然要从这件事吸取教训……”
“对对对,以后出门在外,少管闲事。你没看搀人都搀出祸来……”仇萍嘴“敏”过人。
“你闭嘴!”继成猛地巴一口烟,呛得连续咳嗽,一边用手指头敲向儿子,“你这回,咳咳咳,你这回最大的教训就是策略问题知道吗。凡事都要讲究策略,要量力而为,审时度势,见机行事。”
“话是那样说。”顾昶说,“那,非常情况呢?比如面对突发事件,面对歹徒胡作非为。”
“很简单:以自保为前提!万一?万一不行就放弃。”
“放弃?你那‘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岂不是一句空话?”
“迂腐!看来你还得历练历练。”他吸了一口烟,又悉数雾出来,“顾昶你要知道,放弃也是一种策略。有时候,撤退也是一种胜利嘛。用老百姓的话说,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懂吗?”
“嗯。”顾昶频频点头,其实他还是没弄明白到底是“作为”还“不作为”,但是余兴未尽,他再次描述“现场”,“你是不知道,当时……”
“行了行了,”公务繁忙的父亲懒得听他啰嗦,“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已经肯定你做的对,这就够了。不管好事丑事,自己清楚就行,做人要低调。好事也不能当包袱背,是吧,就是授予你个荣誉又怎么样?你还不是老老实实给我看书,做事情。”
“啊爸,这书,我可是认认真真看了的,我一点没耽搁——妈你轻点儿,你把我弄痛了。”仇萍扒顾昶的头发检查“脑外伤”,顾昶说只一点血包,已经吸收了。
“那就好,那就好。”继成翻看顾昶的书,原来他的“好”不是指脑外伤,而是指的学习,“还行。这件事比你见义勇为还令我高兴。”
“没别的事吧?”顾昶起身欲走。
“我再补充强调两点:一是你要养成读书和写作的习惯,读书可以使你变得冷静,只有写作才使人变得成熟。另外就是要跟有思想的人交朋友。社会上人脉关系非常重要,你的朋友圈子也许对你一生起决定性影响。可记住啦?”
“嗯,记住了。”
江城这边,顾昶前脚刚走,奶奶后脚进城了。老太太是昨晚听玉珍说的,玉珍当然是听她姐说的。老人当即打恨水电话。恨水说过没事,还说她身体不好,叫在家好好休养,可她就是不听,一大早就往城里赶。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面听了恨水的汇报,坐在沙发上的秀明老太太眉眼舒展开了,“说打得鼻青脸肿的,我这颗心呐,一直扑通扑通的,一宿都没睡好。思雨呢,思雨没事儿吧?”
“没有。她能有什么事?”恨水说。
“唉,这伸张正义也要挨打!这,这世道到底怎么啦?老二,你自学法律,你说,这‘法’还有没有用呀,啊?”
“妈你不要瞎想。社会上的事情,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总而言之,邪不压正!那些人早晚会作茧自缚的。”
“我瞎想!”老太太轻蔑地瞥儿子一眼,“你那个‘早晚’还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不晓得有几多人无辜遭他们的毒手!”
“妈,您乘热吃。”庭芳端上她挞的粑说。
老太太面前的茶几上除了碗豆腐脑,另只大盘子满是郎菜和石耳,是星子特产。她品尝着郎菜,一边问庭芳家里都好吧,爸妈都好吧。庭芳简单应答,也数落起她爸妈,“瞎操心,总喜欢操心。”她说。
“天下父母心嘛。”老太太边吃边说,“唔这,恐怕是中国老年人的通病。”
“您不是说,年青人把事业做好了就是最大的孝心吗;其实呀,我们做儿女的也一样,你们老人把自己身体保养好,就是对我们的最大支持。”说着,庭芳找出一个无纺布袋,“妈,想吃什么菜?”
“随便。唔,有紫菜买点,我喜欢炒紫菜。”这对婆媳之间,从没半点龃龉,所以在她面前老人从不见外。
“紫菜家里倒是有,只是,炒,嘿嘿,我,我没炒过。”
“此紫菜非彼紫菜也。”恨水咬文嚼字,又说,“妈说的是紫贝天葵。”
“啊!”庭芳戏谑道,“妈,你是个读书人,怎么也犯低级错误哇。”
老太太笑着反唇相讥:“大家伙儿约定俗成,都这样叫。是你自己孤陋寡闻罢了。”
“哎哎,中午别弄荤菜,咱妈吃斋了。”恨水提醒说。
“吃斋?妈,平白无故你干吗吃斋呀?”庭芳说。
老太太对她把手一挑:“买你的菜去!”
中午一餐素食。晚上的豆瓣鲫鱼是专给思雨做的。吃完晚饭,思雨绘声绘色地给奶奶讲述哥哥的英雄壮举,矮胖子自然被她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可是对于哥哥却或多或少有点夸张,比如哥只打胖子一拳,却被她说成“猛击两拳”——要是作为“证人”可就麻烦。
写完作业,思雨突然提出要和妈妈睡。恨水笑道:
“怎么,你不情愿和奶奶睡?”
“才不呢!我奶奶半年多没来,肯定有好多话说要跟她儿子说,是吧奶奶?”又对她父亲一挤眼,“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耶!我女儿长大了嘛。”庭芳高兴地说。
恨水喜形于色。庭芳自然乐意,平素女儿在家,她的领地只对爸爸开放,随便都不许她进;母女俩三四年没有在一起睡过,算不算奇怪?
老太太斜倚在床上,恨水给她塞了个大靠背,虽然气温偏高,她还是盖了一条线毯。恨水坐在床前,近距离面对着靠在床上的母亲——他很喜欢这样种交流气氛,觉得特温馨。端详着母亲,他心想:不管怎么说,家里也算“万事如意”,却为何老妈两鬓陡添了一些白发?看来岁月不饶人!
“庭芳百事都好,就这点儿不好,砸东西。哎!好好的奖杯。”老太太说,“水啊,你跟妈说说,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没有,真的没有,我可以对灯起誓。”恨水说。
“你脸色还是没有瞒过妈的眼睛。妈信你老实,也许是没有。但是,色易守,情难防啊。你说是不是?”
“……”恨水的脸更红了。
“你走路走得稳,这点,比你哥强,我没看错;庭芳也不像仇萍那样拖后腿,没有她那种贪心。”
“真的?”
“我看人不会有错的。”老太太若有所思地说,“对了,老二你有没有考虑买房?”
“我才不要买房。”恨水脱口而出,“房嘛,有得住就行。”他转身望向窗户一面,“你看,这不是很好吗。所以,去年底一房改,我们就把它装修了。”
“嗯,”老太太上下一打量,小眼睛闪着光,高兴地说,“蛮不错的,里面看,跟新房一样样,难怪进门我就觉得耳目一新。”
“依我看,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劳你操心。”
“当然。”老太太认真地看着儿子,两对小眼儿对视了一会,“你吧,说实话妈就担心你生活作风出问题,俗话说沁头鸡儿啄白米,好多女孩子就喜欢像你这种外表老实巴交的人——其实心里头未必老实。”
“你儿子是外表老实,心里更老实。”恨水把他的双手搁在那只粗糙的手上,“这世上有一种感情叫‘兄弟’,知道吧?也有一种感情叫‘兄妹’。”
“看看看看,让我说着了吗不是!”老太太拿眼瞪着儿子,没好气地,“不上高山,不显平地!看来你还不懂得‘情难防’的涵义。‘英雄难过美人关’并非一个色字!儿女情长啊。”
“你儿子自有分寸。”
“分寸!等到那一天你陷下去了,别说‘分寸’,只怕天塌了也由不得你——哎切!”老太太打一个喷嚏,“看来算命的话,有时候不得不信,说你是双甲排头,是坐山虎,人不伤人命伤人。你对人好,人反而受你所累。你看,你对国华那么好,末了害得他为你打架,差点出人命,高中都没上成。你对玉姣好,却害得她迟迟不肯谈男朋友,直到二十九了才找了这么个浑蛋。”
“玉姣她怎么啦?”恨水连忙接茬,“我好几年没见到她,还是前天,前天在医院里见到她。她,她不好么?”
“岂止不好,简直就是糟透了!她找的那个男人,性情暴戾,动不动就对她拳打脚踢,打得她片体鳞伤。”
“是这样......”恨水又气又恼,五味杂陈。
“打还不说,连脸都不给她顾!玉珍说得我眼泪都下来了,她求那个男的:‘你打打我别处好吗,莫打我脸,我是个老师,你给我留点儿尊严好不好?’”
“畜生!”恨水咬牙切齿,缄默片刻,打了一个不响的响指——自感徒劳无益。
老太太又说:“上次她妹夫水国出事,她去磨盘看水国,还特地到咱家,跟我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末了倒我怀里哭了好半天。我也陪她哭了一场。”
“家庭暴力!妈的,她应该告他。她,她,她怎么不离婚?”
“离婚,她不是没有尝试过,人常说,不怕狠不怕愣就怕不要命,那人是个无赖,而且喜怒无常,好的时候也痛哭流泪过,可一翻脸就不认人。说要离婚,就杀玉姣全家,当然是董家了。”
恨水站起身,从电脑桌拿过小包,找出那把小牛角梳,攥在手上,看了又看。睹物思人,不免悲天悯人,想起当年的初恋,想起玉姣对自己的一往情深,而且她态度坚决立场坚定可谓忠贞不渝;自己也并非不爱她,而是太过懦弱,以致把一个曾经挚爱自己的女人害到这种天地!
想到这里,忍不住眼泪婆娑。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也许这才是情不自禁!
娘儿俩又说了一些闲话——其实也不见得是闲话,比如磨盘事件,比如恨水调岗等,这都不算小事;只是老太太含沙射影地说出她对老大的担心,恨水倒懵懵懂懂不知所云;最后恨水在母亲的追问下,很策略地“交待”了他与王明萱的交往过程,并且一再表明他们“是清白的”。
“妈相信你们是清白的,也理解那个女孩,独生子女嘛,都有姊妹情结,这很正常,也是自然的。不过你们可不能再往前走了。她幼稚你可不幼稚,再出现一个玉姣,老娘决不饶你!”
“妈,我们是真正的兄妹关系,兄妹情谊。只不过,”恨水面露难色,似乎不知怎样表达好,“只不过,没公开,我知道庭芳这一关通不过,要不然,早就堂而皇之了。”
“你别自欺欺人了。过去人说没不吃鱼的猫,现在是猫不吃鱼鱼还不干呢!这事儿别说庭芳不信,搁谁都不信。你还是趁早快刀斩乱麻吧!”
恨水涨红着脸,嘴上嗫嚅,心道:世人为什么都这样啊!此心此情,天地可鉴,日月昭彰!
江城住了两天,秀明老太太搭长途客车到兰图。她没让孙子开车来接,一则她不想讨扰他们,二则她也要检验一下自己的实力——她是不服老的。
这所房子她来过两次,这是第三次,这回进屋却让她眼前一亮,全然找不到过去印记。彩电沙发茶几乃至窗户地板全换了,连墙面都是新的,挂着大彩电的墙幕,以白底蓝色万字镶边概括一个整体,中间少许云纹图案,显得素净典雅。左下角一只蓝釉长颈大花瓶,右下方紧贴墙面摆一对斗彩缠枝莲纹瓶。覆盖乳白色窗纱的杏黄色落地窗帘上,散布少许山水图案并穿插福禄寿喜几个篆体小字,显得雍容华贵。楼梯及其扶手也都换成实木,赭色格调配以细腻的阳刻花纹,显得古朴典雅。楼上更让她耳目一新:一副豪华气派的博物架隔而不隔地横在餐厅与小客厅之间,老太太认得其中几件名贵藏品:包金银质固斯壶,景泰蓝净水瓶,青绿釉陶质茶壶,青花缠枝花纹碗,双龙耳活环青玉瓶。
顾昶的脸颊还有一点淤青,奶奶抚摸着那块青,心痛地说:“乖乖,下手那么狠!还痛吗儿?”
“那!”顾昶将自己的胖脸拍得啪啪响。
“好啦儿,别自虐啦。”奶奶急了。
“妈,恨水没有说别的?”仇萍一边假惺惺地帮戴姨收拾碗筷(以往从未做过)一边念叨,“昶儿营养费误工费还有精神抚慰费,他们也得要赔啊,算起来三千多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老太太说。
“你啊,”仇萍讪笑道,“我看,你一点儿都不关心你孙子。”
“是吗?嘿嘿嘿,你只能说我不关心钱。”老太太笑着搂过肥仔,“孙子我还是关心滴。只不过呀,奶奶关心也是嘴上关心——什么忙也帮不了。”
“奶奶,您健健康康的,这就是最大的帮忙。”
“噢,跟你,叔叔不谋而合嘛。”本来是要说“婶婶”的,老太太怕仇萍听了不舒服,“我孙儿长大了。难怪,难怪奶奶怎么不老啊!”
“妈,你上次来昶儿在学校里,你睡的他房,今儿我看就叫昶儿送你去宾馆吧”仇萍满脸堆笑说,“三星级宾馆,免费的,比我们家条件强多了。”
“这话不太受用!”老太太顿时觉得。于是老人脸一红,明显有点儿不自在。很快她轻松且不失尊严地一笑,正色道:“免不免费倒无所谓,反正我不喜欢条件太好,我情愿待在家里,我情愿睡沙发——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是不是啊仇萍?”
“哎,啊,是是是。”这回轮到仇萍脸红,她的肥唇翕动几下,不悱不发。历来仇萍从骨子里瞧不起乡下人,因此她跟这位乡下婆婆很少有交流。“那,我去把储藏间收拾一下。”说完仇萍悻悻地走了。
仇萍一离开,顾昶便拉着老太太下去看电视。看的新闻节目,一会儿,老太太说她想看书,也叫顾昶看书,于是祖孙俩又一起上来。所谓储藏间,是指那间堆码着各种礼品的房间。此时房里铺了张单人床,老太太从继成的书架上找来两本书,《破晓记》和《兰图地方志》,她戴着老花镜,坐在床上看书。
《破晓记》看到“第三回”时,忽听得楼下嘈杂声。上到楼梯口,继成就大声喊“妈”。
老太太一声“成儿”,进得门来的继成,俯下身去搂过母亲。母子俩有一年多没见面,娘儿两个都流下了热泪。显而易见,继成思母心切;秀明老太太兴许还在纠结那两支签,情感错综复杂,眼泪也情不自禁。
“清明我考察刚回,一大堆的事……”
“知道,妈知道,”老太太岔开儿子的解释,“自古忠孝难两全。能在电话里听你说话,妈也一样的高兴——你,这几天还忙?”
“不。”继成立起身来,一耸肩一摊手,“忙完了,可以休息两天,明儿陪老妈痛痛快快玩一天。”
“那就好。”老太太拿手一指,“你去找把椅子来,妈想和你说说话——好久没和你面对面说话。”
“成儿,”继成刚落座,老太太劈头盖脸地问,“你在W市买房子啦?”
“W市?买房?没有哇,我没有看到房。”
“成儿!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睁着眼跟妈说瞎话?”
“是这样子妈,”继成脸有些红,他知道老妈不会平白乱说,便握起老太太那双糙手,态度十分诚恳,“我真的没看到那套房子妈。都是钱总他们一手操办的,仇萍顾昶都去过,据说装修风格也是征求他们意见。我就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到现在也没去过。”
“算了算了,你也甭辩解,”老人抽出手,捡开那本小说,冷冷地说,“你心里打什么小九九我还不晓得!不管怎么说,这套商品房已经是‘顾继成’的名字——我这样说应该没问题吧?”
“嗯。可,可以这么说吧。”
“行。”老太太说,“房子的事,还有那些古董当然我不识货也许有的是仿品——这一切,我只在今天说一回,以后我再也不提。因为,你是个明理的。”
“妈您说,您尽管说。儿子以前不敢说‘不’字的,现在也是,将来还是。”
“你,当领导了,我岂能乱说?”
“当领导我也是你儿啊。”继成掏出一盒香烟,又放了进去,“况且,这算什么屁领导。”
“这么说,我还能说你?”老人的小眼看着他的大眼睛。
“当然。”
“你,真愿意听?”
“肯定。”
“那好,你把那套房给退了。”老太太严肃地指着他说,“退给那个钱总。”
“嘿嘿嘿。”继成赶忙用嬉笑来掩饰尴尬,“妈,您开玩笑吧。”
“我开玩笑?我有心情和你开玩笑吗?!你听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妈!您可是我的亲妈,你怎么就不相信你儿子呢——我从政二三十年,我难道不晓得进退?不知道利害?有些事纯属朋友之间的事,朋友相互帮忙的事,不是您想的那么严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原则问题。”
“我可要‘上纲上线’啦。你不要嫌你妈啰嗦。”
“您说。”继成将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看着他母亲。
“人的财富跟人的德性是相称的。德性不好,到手的财也载不住;德所不能载的财,财反成祸害。俗话说,命中有时终归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学历史的,应该比我懂,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我知道,有德才有福,无德便无福。”继成看着天花板,回忆说,“小时候你常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是妈,还有另外句话你也该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笑话!”老太太接过儿子递的杯子,喝了口水说,“社会不是大染缸,官场也不是铁板一块,没人教你言不由衷左右逢源,也没人逼你趋炎附势投机取巧,也就更不会有人令你去贪赃枉法巧取豪夺。”
“我没有贪赃枉法,我也没有巧取豪夺。”继成脸红了,好像是被气红的。
“这是在家里,我也只是打个比方!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你总该知道。”老太太觉得自己有点言辞过激,她瘦削的脸颊也红了。
“妈你应该体谅儿子,你想哈,我是农民的儿子,草根一个,没有任何背jing,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我容易吗我!”他开始助以手势,越说越激动,“尤其在办公室,要是不会拐弯抹角,要是不善察言观色,要是不曲意逢迎投其所好,我想我是到不了今天的。”
“成儿!你的话让妈震惊!那地方真就那么龌龊?”老太太痛心疾首地看着儿子的脸,“要真是这样的话,我当初真该阻止你改行!”
“可不是!我时常怀念当老师的时光,可惜时光不能够倒流,”继成闪亮着眸子再次望向天花板,“唉!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无忧无虑,率性而为,尽享做人的乐趣。”
“是啊孩子,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所以你呀,每一步都得慎重。正如你说的,从农民儿子走到这个位子,不容易。确实不容易。是你个人努力,也是祖上积德——你已经不光是你个人,至少还承载着家族的厚望。”
“放心吧妈。”老太太最后一句话似乎戳到他痛处,但见继成脸色突然变白,“放心,虽有情非得已的时候,我会把握的,一定会。”
“好吧。”老太太虽说知书识礼,毕竟不在社会上混,并不太明白“情非得已”的深层内涵,于是脸儿也就舒展了,“记住了成儿,做人,宁可清贫自乐,也不要浊富多忧。况且我想,你们这代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落到‘贫’的地步,所以应该知足!”
“穷好!”继成抖着母亲的手,戏谑道,“穷能穷出一条路来?”
“你的意思?”老太太瞪着他。
“妈!莫要多心。”继成再次摸起那只糙手,“本来,你苦口婆心地劝我,我应该顺从些,对不对?我呢,也想跟你推心置腹地交流一下——我决不是想顶撞你,说实话,当今这个世界真正靠得住的,只有一样,”他指头一弹,做了一个数钱的手势,“跟钱比起来,清廉算什么?”
“你……”秀明老太太此时此刻惊愕地看着儿子,彷佛从来不认识这个儿子。须臾,她拍了拍儿子的手,“你去把我的包拿过来,在外面博物架下面。
老太太接过包,从里面找出那两支签,她打开纸签,瞥一眼又合上。攥了好一会儿,继成翻看那本小说时,她又转念一想:他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快到‘知天命’的年纪,这种小儿科恐怕除了让他轻蔑跟见笑外,起不到劝谏作用。“唉——”万般无奈之下,老太太空有一声长叹。
“找什么呀,妈?”老太太回答“没什么”,继成放下书,忽然感概起来,“人做官不易,官做人也难啊。妈你是不知道,我有时候有多憋屈!”
“工作棘手?”
“那倒不是。”
“啊。”老太太做了一个向下手势,“嘿嘿嘿!我早料到了。”
继成点了点头,忿忿地说:“先把话撂这,迟早我会死她的手里!”
“闭嘴!”老太太连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过之后,她认真地看着儿子,“顾昶都成人了,能将就就将就吧,哪家不是将就过来的。按说,她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也该收敛了。”
“收敛!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
“也别光说人家,打铁还要自身硬。”老太太没好气地。
“我承认我也身有铜臭,可杀我也没有她那胆子!”
“哦?这,好像跟胆子没多大的关系吧。我认为关键还是你自己。要分得清,管得住。”
“同一屋檐下,如何分得清管得住?再说,社会关系那么复杂,防不胜防。”
“该露露,该藏藏,这是穿衣之道,也是夫妻之道。”
“除非离婚,否则就只有结怨到死。”
“说半天等于白说!”老太太抬抬手,“你走吧,我困了。”
愣了片刻,继成看了看他的浪琴手表,“哟,真的不早了,妈你好好休息。明天我陪你上燕子山,那里风景很好,也有一座庙。”
“你能陪我说说话儿,我就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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