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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康福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阴冷说道:“我知道你倚仗什么,不就是常三齐四、刘五费六陈七这些人吗?我知道你能打,你这些兄弟也很能打。”
“但你不要忘了,常三费六是羽林军的校尉,刘五是骁骑营的头目,陈七更是侍卫处退下来的老人那些年混过的兄弟。大人物们轻轻翘根手指头,你就会被压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青衫中年男子霍然转身,蹙眉望向他的双眼。
“这些年你最可靠最能打的兄弟死了不少,除了齐四那个废物,你就只能倚靠这几个家伙,可你根本不明白贵人们的力量。他们只需要一句话,一纸行文,便可以把你最倚重的这股战力困在军营之中。这京师里被你压了十几年的牛鬼蛇神们,一旦知道这消息,想必都很乐意跳出来狠狠把你咬上一口吧?”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脸上神情渐趋平静,继续向楼下而去。
崔康福在他身后冷笑说道:“赵晨龙……你的手伸的太长了,居然已经伸到朝廷里去了……如今你举目皆敌,我倒要看看谁还能容你!”
中年男子右手放在楼梯扶手上,沉默片刻后说道:“天有九重,谁塌下来我都得死。可谁能容下我,我自然不会死。”
春水坊顶楼的这场谈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决定了京师地下世界的历史自然进程。
当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大人物,忽然有兴趣关心江湖之上的野草时,无论那些野草的生命力如何旺盛,活着的欲望如何坚强,都必将如野火烧过后的草原,只留下焦黑的腰肢和残存在土壤里的草根,再也不可能重复此前的茂盛。
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走到二楼的时候,青衫男子看着趴在底楼地板上半死不活的吕长青暗暗皱着眉头,而先前那两个身穿锦衣卫官服的人显然已经离开了。
他本不想管,可即将踏出春水坊的瞬间,却无奈摇了摇头,右手在长袖之中猛然摆动了下。一枚细小的飞刃悄无声息的飞了出去,穿过两层楼,割断了楼顶吊着黄花梨木牌匾的绳子。
那是亲王亲笔所写的春水坊招牌,木料用得实在,足有千斤。重重砸下来之后,惊得众人高呼奔走,而被牌子砸中的吕长青已化为肉泥了。至于那枚飞刃,早透过楼顶的琉璃瓦,不知道落到了何方。
工部郎中罗泽贤的夫人这一辈子其实很习惯这种味道,所以当罗泽贤忽然身亡之后,她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带着那帮去青楼闹事的偏房们领了老爷尸身回家后大哭了两天,然后开始在大理寺和负责京师治安的衙门之间奔波,只可惜这一次轮到她嗅到这股权力的味道,这味道便变得有些糟糕了。
“我家老爷怎么可能如此短命?他和我说过,二十七年前曾有高僧给他看过命相,说他必然长命百岁,依我看,我家老爷肯定是被那楼子里的狐狸精害死的!知府大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啊,如果你敢包庇那楼子,我就去亲王府求殿下为我家老爷主持公道!”
坐在台上的那位官员年龄约摸四十出头,三角眼酒糟鼻,颌下一络稀稀落落的胡须,样貌实在不雅,但是在讲究清廉的大明朝中,这模样偏偏极为讨好,所以被留在京师之中。
官员看着堂下站着的那位干瘦妇人,被她的话弄的头痛不已,听了许久之后,忍不住咳了两声后威严说道:
“咳咳……夫人请节哀,首先你要明白,本官是应天府知府司法参军,并非是知府大人。”
“其次,罗大人的遗骸已经经过仵作详细勘验,确实是因为被马匹踩踏,而导致脑部遭受重击死亡,实在不是谋杀案。再说了,汪大人已经愿意做出赔偿了。”
郎中罗泽贤死在青楼后门,这事儿在京师里闹得沸沸扬扬,但都是嘲笑讥讽居多,而在官场之上更没有人把这件事情和什么谋杀联系在一处,京师为了避免工部那帮人借题发挥闹腾,两天前便已经早早把此案定为意外。
可谁也没想到,那位郎中夫人竟是不依不饶直接闹到了大理寺。虽然罗泽贤人已死,但靠山亲王殿下还在,所以没有官员会趁机落井下石泼脏水,但也没有人想多管闲事,于是大理寺又毫不客气地直接把郎中夫人重新推回了长安府。
知府大人先前听到敲鼓声,再一打听是那位剽悍不好惹的郎中夫人,早就已经偷偷从侧门溜回了后宅,然后吩咐下属说自己今天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蒋有光身为长安府司法参军,主管刑名查案,却是找不到由头溜掉,而且他也并不想溜,在别的官员眼中郎中夫人是位不好惹的悍妇,可在他眼中,所有的官员夫人都是纸老虎,只要拿准她们怕的事情随便吓吓,就能把她们搞定,而且说不定还能从中捞些好处。
这种时刻还不忘捞好处,足见这名司法参军的贪婪,而这便要从他的出身来历说起。蒋有光祖籍南京,随先祖迁入应天府后五代定居于此。
世代居住在贫困东城,偏生家中就没出个有出息的男丁,不是好赌就是好色,整整五代也不过攒下来了两间破瓦房和十几两银子,直到到了蒋有光这一代,他才幸运通过了录官笔试,然后从最底层的狱吏熬起,熬到现在终于有了真正的官身。
当上司法参军之后,蒋有光不再像这些年来那般低调谨慎,对贫穷的恐惧和对金钱的狂热追求,让他开始了自己的受贿之路,京师被朝廷上上下下盯的紧,又是吃赋税的可怜衙门,想要贪赃自是无法,然而他却可以枉法。
罗泽贤一案,他不敢枉法冤枉那间青楼,但却想试着能不能从死人老婆手里敲榨些银钱出来。
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干瘦的郎中夫人,不等对方愤怒反驳,招手示意对方走近前来,压低声音说道:“夫人,人证是你自家护卫随从,物证现在还堆在衙门后院,郎中大人身上还有脂粉味道,而且那天你带着那群仆妇拿着木棍冲过去时,半个京师的人都看到了。”
“你说……郎中大人不是因为害怕你要去青楼捉奸,从而慌不择路惊了汪大人的马车被踩死了,谁信呢?”
郎中夫人咋然变色,正准备厉声痛骂之时,蒋有光微微一笑,三角眼眯成了铜钱中间的小四方,继续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本官也明白,郎中大人死的太离奇太窝囊而且……不好听,您总得闹一闹,才能显得自家心思无愧,也免得被人说是您逼死了自家老爷,是吧?”
“再说了,如果真闹起来,那间楼子还不得赔您一大笔银钱?唉,这人死入黄泉便再也顾不得生人,朝廷发的那点儿抚恤和遗禄,又能值当个什么用呢?能拿笔银子自然是最好的。”
郎中夫人干瘦的脸上表情极不自然,很明显被蒋有光说中了心思,她讷讷半天后,忽然满怀期盼望着他,压低声音说道:“这事儿若成,我分你……两成。”
在公堂之上就敢直接拿大律做交易,这事儿若让御史台或是宫里知道,无论是蒋有光还是这位郎中夫人大概都逃不了一死,不过今天整个京师衙门的人都因为惧怕郎中夫人撒泼而避开,公堂之上倒是清净的厉害,她也不担心被人听到。
然而出乎郎中夫人的意料,蒋有光骤然脸色一沉,一拍手中惊堂木,厉声喝道:“好大胆的妇人,因你夫为朝廷命官我才敬你三分,居然想自找死路!”
一声断喝直接把郎中夫人吓呆了,蒋有光那张脸仿佛是画出来的般,又迅速变的和蔼可亲,语重心长说道:“本官斥你是要救你,你可知道那家楼子的靠山是谁?你居然还想从那里讹银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郎中夫人扶着案台颤声说道:“这……这……还得请您多指教。”
蒋有光自然不能说出谁在那楼子里占了几分干股,故作神秘地伸手指了指天,压低声音说道:“那是天上那些人的产业。”
“啊?”郎中夫人自然明白天上是什么意思,顿时吓得慌了手脚,甚至感觉自己膝盖有些发软,颤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你如果坚持要闹下去,我可不担保郎中大人身后的名声能不能保住,毕竟有人是看到他从青楼里跑出来的,而且当时他还喝醉了。”
蒋有光望着她正色说道:“朝廷命官逛青楼,若让宫里知道了,就算死了只怕也要被除去官职,免掉一应遗禄,到时候你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郎中夫人惊恐问道:“那……那……可如何是好?我不告了成不成?”
“问题是这事儿已经闹出去了,不过如果能把那边楼子里主事的人打点打点,务求不要让这件事情传进宫里去,尤其是那位的耳朵里,或者事情还能办。”
“那就办啊!”郎中夫人早已没了主意,干瘦的脸上满是惘然和紧张,问道:“您看这事儿该怎么打点?”
蒋有光微微一笑,知道马上又会有笔银钱入帐,不禁觉得身上每一根毛孔都舒展开来,面前郎中夫人干瘦的脸也变得怡目不少,在心中得意想着:吃男人哪有吃女人来的简单,吃活人哪有吃死人来的舒爽。
他出身贫寒甚至可以说低贱,先人没有遗泽,身后没有靠山,生着一张难看的脸,吃起原告被告来就像蝗虫般贪婪,拍起上级马屁来就像野猪般皮厚,品德性情无任何可观之处,但只要天老爷没有收他,他便会继续这样执着坚定丑陋地活下去,正所谓只要天能容我,我便能活。
天气又晴了好几天,清歌坊的生意倒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毕竟没人会嫌弃姑娘们的身体烫。
纪如谨并不知道长安府有位叫蒋有光的司法参军,因为骨子里的贪婪从而替她解决了刺杀郎中罗泽贤一事最后的小麻烦,此时的她正依在窗前,看着天边的那朵云,对水荷儿说道:“若是它能扩成片雨云就好了。”
水荷儿并没有回答,因为有个身穿青衫的中年人极为不礼貌的直接闯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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