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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坊就在西直门大街上，进入京师抬眼就看到巨大的红字布幡悬在空中。
这是个只卖茶水的茶楼，楼高九丈，用蜀地运来的巨大云杉搭建而成，粗犷中带着自然清新的灵气。茶楼老板在这份产业上花了不少银两，好在楼中售卖的茶水在京师最为有名，哪怕茶点从来都是赠送，也年年让他赚得盆满箱盈。
楼中有个专从苏州府请来的小姑娘，抱着琵琶唱着小曲。楼中的主顾们本对这吴语强调有些不解，可日日听下来，却越来越觉得悦耳动听。最终能听懂之后，不管有事没事都愿意来点上壶香茶，听她弹上两个时辰了。
此时楼中早已经客满了，模样可人的小姑娘抱着琵琶正唱一曲《木兰辞》，客人们嗑着瓜子，小声聊着近日的所见，竟是没人看到楼下纪如谨与岳平两人的到来。
不过片刻之后，这份温和就被惨叫声打断了。
最顶层一间幽静的房间里，一个估摸三十五六岁的男子看着楼下那幕，以及那个满脸鲜血的吕公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悦的说道：“什么人敢到这春水坊来闹事，这弄得满地鲜血，楼板还得小的们去擦到半夜，赶紧去将人给丢出去。”
“我劝你最好不要冲动，那两位你惹不起。”
靠围栏的桌边，有个中年人看着他微笑说道，靠在条凳上的佩剑上，有明黄色的剑穗搭在他腿上。
纪如谨并不知道春水坊的掌柜，这会儿正在顶楼冷冷看着自己，更不知道这位掌柜对于她让岳平出手痛殴吕长青而有些发怒，依然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喝着茶，还示意被惊吓到的小姑娘继续评弹，别扰了客人们的雅兴。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八王府的侍卫长。”吕长青痛哼着，含混不清的说道。“你们这样欺辱，当真不怕我去告御状？”
“就是怕你去告，所以专门过来告诫下你。”纪如谨冷冷说道，看岳平打得有些累了后，随手将桌子上的热茶推翻过去。
滚烫的茶水，立即浇到了吕长青皮开肉腚的伤口上，顿时又是一阵惨叫，吓得茶楼中的客人们噤若寒蝉，四周寂静一片，除了那颤抖着声音唱着曲儿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倒是个能成大才的人儿，可惜生在了小人家。”纪如谨再不管已经快晕过去的吕长青，而是看着台上捧着琵琶的小姑娘赞叹道。转而，又叹息道。“出生再好有什么用，还不若这般安然活着呢。”
顶楼的房间里，那名身穿褚色长袍的春水坊掌柜已经走到了青衫中年男子的桌边坐下，然后也转头望楼下看去。看到楼下那个身穿锦衣卫官服的清秀男子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看，脸上当即露出了些得意。“说到底还不说是个胯下为主的年少雏儿，不定会死在哪条巷子里呢。”
“你这眼光当真是越来越差了，倾国色的女子竟然也看成了男子。”青衫中年人微笑着说道。“她也许有天当真会死去，可一定不会是死在某个街巷里。”
“那会死在哪里？荒郊野地？”春水坊的掌柜反问道，转而却笑了起来，说道。“是啊，凭着你龙蛇枪赵晨龙这六个字，谁能让她死。”
青衫男子笑了笑，并没有回他的话，只是安然坐着，听着楼下小姑娘越来越平静的腔调，突然开口问道。“你到哪里去寻来的这等奇女子？”
半刻之前，他们都已经收到了禁城外十二巷子传来的话，知道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个从禁城之中出来的锦衣卫旗官，面对两群眼看就要拔刀血斗的恶徒竟然是毫无惧色，竟然还瞬间分出了敌我。而更令他们疑惑的是，这锦衣卫的官员里，何时出了有这等气度的旗使。
“老赵，在下毕竟是代表是受了那些贵人所托在向你讨些话，能不能稍微客气些？”褚色华服的男子抬起头来，盯着对方的眼睛说道。
赵晨龙转过头来，才发现自己因为想楼下那两人的事情竟然有些出神，不由面带歉意微微笑了下，贵人两个字对他的心情竟然没有丝毫影响。
今日和他说话的那名男子姓崔名康福，虽是个很俗气的名字，但绝对不是个俗人，能够打理号称京师最雅致场所的男人不可能太俗。绝大多数京师人都以为这间楼子的真正主人是朝堂上某位官员，但只有中年男子这样的人物才知道，崔康福靠着的是亲王府的大管事，甚至有人怀疑这间茶楼本身就是王爷的产业。
而这位王爷却是当今皇上最信任的兄弟，专为他打听民间的实情。
“你们在运河上这些日子出了不少事情吧，真想不到崔掌柜还有这心思关心京师中的事情。”青衫男子微微笑道。
崔康福面色微冷，说道：“西直门这片地，并非是王府要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只不过是因为兵部与户部不方便出头，才转托给了我们这些跑腿的闲人，谁知道你一直硬扛着不放，惹
得朝中的贵人们不高兴，这事儿才闹到现在这么大，前些日子知府大人派人扫了你的地方，还被你扛了下来，结果最后羽林军都出动了……”
听到羽林军三个字，青衫男子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那处有些隐隐作痛。
看他神情，崔康福话锋一转，笑着说道：“当然您应该知道，王府替那两个部衙办些事情，总归是要收些好处，但大管事说了，王爷比较欣赏你，曾经有一次酒后还提到过你的名字，说你在京师做事有规矩，懂分寸。”
中年男子始终沉默，但眉宇间的那抹暗色却是愈来愈显眼。而后，雨过天晴的淡然笑了下，问道：“怕是那两个部衙在给王府跑腿吧。”
崔康福愣了下，满脸严肃的继续说道：“我也知道清歌坊里最近死了位郎中，这事儿很麻烦，那个倒霉催的自己横死，家里却闹到了官府去。亲王殿下和那位郎中有旧，这种当口也没法儿直接说话，所以只好由我代为处理。如果你让出西直门这片地，那么清歌坊那边的事情，我也当没有发生。”
虽然对方只是个茶楼掌柜，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他自己，但青衫中年男子非常清楚，对方代表的是亲王殿下的态度，传的是那座王府里的声音，略一沉忖后微笑问道：“就算殿下和那郎中有旧，可要平了这事儿也太简单不过，甚至不需要我们这种混江湖的人物出手。”
崔康福面色阴沉说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做不懂？如果是前者，从此我眼中就再没你龙蛇枪赵晨龙这号人物，因为你太蠢。如果是后者，从此我眼前也不会再有你龙蛇枪赵晨龙这号人物，因为你太聪明却又不识抬举。”
中年男子平静回答道：“西直门的事儿不算事儿，对王爷不算个事儿，对我龙蛇枪赵晨龙这号人物而言也不算个事儿，如果真是朝廷哪处部堂衙门需要，我心甘情愿双手奉上，但……你们不该用这事儿来压我。”
“我龙蛇门的规矩就是不参合朝上的争斗，无论是殿下还是军部还是户部，只要事情和这些有关，我就会走的有多远便多远，你越压我我就会走的越远。”
“你龙蛇枪赵晨龙是京师里最大的门会首领，手下几千号人跟着你混饭吃，朝廷把漕运押解这些活儿都赏给你在做，结果你说你想走掉？你觉得你自己能走掉吗？你想走到哪儿去？你手下那三千兄弟能走到哪儿去？刑部大牢还是边塞军囚？”
崔康福眼神阴森盯着他，说道：“前些年朝堂之上风平浪静，明哲保身或有可能，但现如今皇上已经坐稳了天下，自然开始注意到当年土木堡发生了什么！这些天家大事当然和你没关系，但这时候如果你还不表明态度当哪家的狗，那……哪家都不会容你！”
“做条狗，原来一定要找个主人吗？”中年男子长叹了一声，看着他问道：“所以你要替亲王殿下收服我？”
“不错，现在整个京师但凡有资格出声音的人都在压你，为什么？因为你是条没有主人的狗。这种情况下如果你肯投靠任意一家，无论是军部还是谁，只要你有了主人，别人再想打你就要看一看牵着你绳子的那人面子了。”
“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中年男子忽然微笑着说道。
“请。”
“在皇上与贤妃之间，亲王殿下会支持谁？”
崔康福斩钉截铁说道：“当然谁也不会支持，殿下永远对皇帝陛下忠心不二，只要陛下说是谁，那殿下就支持谁。”
中年男子听到这个回答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微笑回答道：“抱歉，做为大明男子，我还是真不习惯做狗。”
崔康福怔住，强行压抑下心头恼意，苦苦劝说道：“人这一生总是会当狗的，有的人是想当狗还当不成。”
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将佩剑系在腰间，潇洒拱手，说道：“崔老板，你真不是一个称职的说客，因为你不知道我龙蛇枪赵晨龙的性格。”
崔康福的脸色有些难看，起身沉声说道：“你是不是担心这个决定不能服众？你放心，王爷说过了，只要你肯低头，哪怕是象征意义上的低头，他都会让军部给你一个交待，给你两颗人头，你堂堂门主难道还不能震住下面那些小的？”
谈话到此时，他再也顾不得用王府大管事做那层关系，直接搬出了亲王殿下，然而中年男子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直接向门外走去。没有人注意到在崔康福说出堂堂门主四个字时，他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
“赵晨龙，你给我站住。”崔康福阴恻恻盯着他的后脑勺，“看来这些年你和你的兄弟在京师混的风生水起，早就忘记了敬畏两个字怎么写，但我必须提醒你，这些贵人是真正的贵人，那不是你一个在阴水沟里爬的蟑螂能明白的世界。”
中年男子缓缓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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