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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河北岸的一栋大宅院，前面门脸挂着万盛商行的招牌，后面则是商行东家自住的宅院，这里同洋人的公共租界一水之隔，对面就是位于梵王渡路的湖丝栈，上海乃至整个华东的蚕丝集散中心。
万盛商行有自备的码头、货栈，均以万盛命名，码头上货船停放，栈场中货物堆积，临街的铺面里商人往来，掌柜的笑脸迎送。单从表面上看，这就是家普通的商家，至多规模很大。可是如果转到后院，看见凶神恶煞的壮汉把守院门，听到临近院子里的习武打斗声音，观感怕要瞬时颠覆了。
本地人知道，这里是漕帮分支万盛堂的所在，漕帮要到民国成立才改称青帮。原本漕帮因漕运而生，以漕运谋生，只是到了同治十一年海轮船招商局成立后，漕粮运输渐渐改由轮船海运，漕帮帮众不得不改谋他图，或弃船上岸，或进入运河分支。万盛堂代表了漕帮以太湖人为首的沪西势力，曾经同扬州人为首的江北势力、宁波人为主的浙江势力以及上海本地势力共同瓜分上海地下社会。上海开埠之后，曾有一段时间，闽粤人执上海地下社会牛耳，但是小刀会起事之后，上海的闽粤势力便被朝廷彻底铲除了。
江北势力称雄妓院行业，浙江势力把持烟土和海运走私，上海本地势力控制赌场业和街巷里弄，太湖势力则独霸湖丝贩运。湖丝兴盛之时，万盛堂也是很红火的，但是后来胡雪岩囤积丝茧被洋人携手打垮之后，湖丝交易一落千丈，整个沪西势力在上海也开始衰落了。
厅堂中，李万生坐在太师椅上，女儿李宝珠，儿子李宝祥坐在侧面偏座。
“那个人查探清楚了？”
“回堂主话，小的找了宝善街的吴阿七，已经打问清楚了。周家哥俩住在宝善街酱菜坊附近，租的是间小阁楼，月租金两块大洋。上个月才到的上海，据说是从花旗国回来的，刚到时很落魄，身无分文，说是行李被抢了，这活儿什么人干的，小的没查出来。弟弟周文达在圣约翰书院教书，哥哥周文通给申报写稿。小的找人去报馆查了，报纸上的东西确实是他写的，据说洋人老板很看重。周文通偶尔外出，哥俩都不去赌场不嫖婊子，也没见过醉酒，不抽大烟，只抽洋人卷烟，没发现同其他帮派有过来往。”
站着的大汉回报很详细，若是周家兄弟在场，也不得不慨叹快没隐私了。李万生摆手，示意手下退去。
“阿爷，你这是干什么？聘用个洋文教师，又不是你开香堂收弟子，是不是还要查查人家早饭喝几碗粥？”
手下人刚出门，李宝珠便愤怒地嚷了起来，秀脸涨得通红。
“这个他们还真没查”，李万生痞赖地说，嬉皮笑脸，全没了方才的威严。
李宝珠气得将脸扭向一旁，不去看他爹。
“姐，老爸也是怕生人进门偷了东西”，小胖子停下嗑着的瓜子，插话进来。
“闭嘴！都是你惹出来的事，好好读书，还用请私人教师？”
李宝珠厉声喝斥，吓得小胖子又闷头狂嗑瓜子，只敢在心中腹诽。老爸一定是怕他偷东西，尤其怕偷了你这丫头，嘿嘿，小太爷能知道是因为，咱在老爹那儿下的眼药。
“宝珠，最近你那里的生意怎么样？”李万生在转移着话题。
“几个茶楼里，只有豫园和湖丝栈两处的生意好，租界里的虽然不亏但盈利很少，女儿刚刚召集了掌柜们议事，都说现在的人学着喝洋咖啡，分流了顾客。”
说到正经事上，李宝珠只好回答，可是依然没有好脸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
最近万盛堂手头也很紧，受洋布冲击，蚕丝生意一直不温不火，留住帮众的人心是要花银子的。
“掌柜们想过不少招揽顾客的法子，用过之后起色不大，我正打算跟你商量，除了两处生意好的，其他的能盘出去的都转手，换回现银。”
“好吧，盘就盘出去吧，这些茶楼本来就是你姆妈留给你的，只是拿到银子先给爹过过手，堂口里这阵子头寸紧点”。
李万生老脸有点红，万盛堂不是头寸问题，而是亏空了，他要急着堵窟窿。
“好的”，李宝珠答应着，眼睛泛出潮气，刚才的话勾起了对过世母亲的思念。
“最近怎么没看见阿威哥？”
小胖子又突然插话，阿威是李万生的大徒弟，现在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河南面最近不太平，需要阿威盯着。”李万生借着话题往下说，“阿威知根知底，阿爷我看着长起来的，是个好孩子，不赌不嫖不抽大烟……”
“够了，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
李宝珠猛地站起来，瞪着父子二人，“阿威是你的徒弟，不是我的，明白告诉你们吧，不可能，我——不——喜——欢。”
最后几个字可以刻意加重了声音，然后怒气冲冲离去。
父子俩苦笑着对视。
“老爹演砸了吧，冲了老姐的肺管子，估计会好几天不理你。”小胖子有点幸灾乐祸。
“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李万生瞪了儿子一眼，“你姐真的对姓周的有意思？”
“怎么扯上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小胖子一口否认，然后将伺候的下人轰走。靠，万一传到老姐耳朵里，还指不定怎么修理自己，最可气的，小太爷还真打不过那丫头片子。
“你想想阿威什么模样，能说还是能写？再看看姓周的，写的东西登在报上，说出话来有一有二，又不像小白脸书生弱不禁风，身子又高又壮的，你说老姐会看上谁？”小胖子给老爹甩了个白眼，“实在不行，你就把姓周的也收成徒弟。”
“放屁，那姓周的不是个简单人物，有身手，食指指肚上有老茧，肯定还是玩枪的老手。”
“不会吧，这么厉害，真没看出来呀”，小胖子惊讶了一下，然后蛊惑起老爹来，“阿威也就能打打杀杀，要不儿子我就牺牲一下，到堂口里帮衬你，咱们上阵父子兵，这叫父子同心，其利断金。”
李万生盯着儿子好一会儿，狠狠地说，“滚，滚回去读书，明天我就让人给你找洋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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