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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白云走后，耿直在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恭恭敬敬递给志泉。“方玉要我亲手交给您，听说里面装着我们全家福的照片，还有她写给您的信。”
志泉接过信封，只见信封鼓囊囊有些份量，封口处完好无损，他在心里想：耿直真正人君子也！她是在有意考验他，还是怕他知道信的内容呢？
他正在揣摩方玉的用意，耿直低声嘱咐说：“方玉交待过，要您给她回信，也要把信封封好，明天我来拿。”
志泉这才恍然大悟：方玉并非怕自己写的信让耿直看见，而是怕志泉的回信不便让耿直看见，才给他做出示范。真是一个人精，诡谲中又透着通灵！他当着耿直的面将信封撕开，并非要消除耿直的疑虑，而是怕信封中又夹带着其它不该收下的东西。
晚上，志泉只说人有点不舒服，想回宿舍休息，让白云在店里值夜班。第一次，他下意识地避开白云——既然方玉要避开白云将信交给他，肯定有要避开她的理由。给自己腾出单独看信、回信的时间和空间。
他和方玉之间还从未有过信件往来。她的信写得很长，有一半是用电脑打出来的，一半是手写体。读着她的信，仿佛如见其人，她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动，久违的亲切感不时涌上心头。
泉哥：
不知这封信是否能够寄出，但我还是想写。总有一股向亲人倾诉的激情，时刻在胸中奔涌。
自离开南嘉后，我已下定决心不再与你联系，怕无法控制情绪，旧病复发。回家不到一个月，就匆匆地与耿直办理了婚事，可以说，当时我们的婚姻关系，仅是形体的结合，想用实体转移的方法，拉开我们心的距离。尽管父母和亲戚朋友皆大欢喜，可是我的心却像悬挂在半空中，找不到归宿。
将近一年的婚姻生活，我已即将从少妇变成母亲。当我腆着大肚子招摇过市时，才真切地感到，生命中的这个男人就是我终身的伴侣，我们的结合将随着新生命的降临成为稳固的三角形。
使人倍受感动的是，每当我把已过去的一切不留余地、甚至有意渲染向他吐露时，他都听得那样认真、那样动情，像是在听自己的恋爱故事。看着他有如童贞的表情，我开始责备自己的残忍而可能对他形成的伤害。世间只有男女之情最自私，看似坦诚地揭露自己过去，面对一个真心爱你的男人，何异于剜去他的心头肉？我逐渐感到，他对我的爱是深刻的，甚至摒弃了一切世俗的观念。
我的良知开始复苏，我的情感也开始了一次乾坤大挪移，朋友的爱、夫妻的爱才显得泾渭分明。虽然过去的爱仍那样刻骨铭心，现在我只能将它当成父兄的爱、挚友的爱，而真正夫妻的爱只能给耿直。我必须严守疆界，不能混为一体！
也是因为有了现在的感受，我才敢重新面对你。想到你曾经对我的教导，也算没有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虽然过去的缠绵悱恻已成为历史，但是每当闲暇无事，或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际，对你的牵挂总是萦绕心头，而且眼前总是呈现出一幅凄风苦雨的画面，我极力想排除这种不吉祥的意念，却是枉费心机，挥之不去。
后来，我才逐渐意识到，是你悲剧型的性格已在我潜意识里烙下了深深的印痕。过去，我被你人格的魅力所吸引，现在又为你性格中潜伏的危机而担忧。并非我对你的认识有所改变，而是这种不合时宜的性格可能导致你一生的悲剧！很多时候，对人的认识和他的社会性就是这样矛盾，往往倍受称道的人性，却潜伏着更多命运的忧虑！
人性与社会现实总是充满着矛盾。只有当你的性格能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才能融入社会；只有你融入社会才能发展自我。我并非功利地让你摒弃那些美好的天性，而是希望你既能保存一方属于自己的领地，又能增强对社会的适应性，克己才能复礼！
我不愿看到使我牵肠挂肚的人，始终在泥潭中挣扎。苦了大半辈子，他应该得到幸福！也完全具有超越常人的能力！可是他却始终摆脱不了苦难生活的折磨！每虑及此，就会有揪心般的疼痛。有什么办法呢？看着他遭罪，却有力无处使，爱莫能助，满腹的怜爱只能化成无声的叹息！
最近，我读过汉文帝王朝书生贾谊的故事，他可谓生性梗直，才高北斗，而且极具变革社会的才华，就是因为他不善权变，不适时宜地提出了变革朝政的主张，结果遭到当朝权贵的嫉恨，最终郁郁不得志英年早逝。
要想成就一翻事业，哪怕是仅为求生存，也要学会适应和变通。无论古今中外，很多成功人士都是性格矛盾的双面体，既有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的高贵气质，也能承受俯首帖耳、任人驱使的窘迫。而那些食古不化的耿直之士，多会遭受灭顶之灾。即使是那些改朝换代的英雄，为达目的，有时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只有当你足够强大时，才能在自己的一方领地随心所欲实施自己的主张。只要取得成功，那些曾经在你面前作威作福的人才会对你顶礼膜拜！
这样劝说你，也许你会笑话我当初的行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许我曾经的行为有很多离经叛道之处，但残酷的社会现实逼着人们铤而走险。试想，我一个弱女子，又是单枪匹马在社会上闯荡，不用非常手段，能迅速发展自我吗？虽然最终还是葬送了自己，但是只要能把握机会，还是可以故伎重演，东山再起。现在社会上多少所谓的成功人士，谁不是踩着红线向上爬？
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你定然不会演绎那些拙劣的行径以求达到目的，但你的智力比我强，只要你改变生活态度，认真研究生存策略，一定能找到更好的生存之道，就怕你宁折不弯，一条道走到黑。
我曾与耿直多次谈起你的为人，他很感慨你的修养，佩服你的骨气，但最终总是无奈地摇摇头：这种性格的人注定是这个社会的牺牲品！我常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尽说丧气话，在内心却不得不认同他说的是大实话。
最近几个月，很忙。进厂才三个月，我在人事部被破格提拔为职工培训工作主管。你知道，我从来不甘落后，接受这项工作后，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迅速进入角色。别的不说，就是学习电脑办公软件，也要花费一番功夫。现在每分钟已能打八九十个字，文字表格编排也基本能熟练掌握。加上这段时间怀孕期的妊娠反映特别强烈，更担心高龄产妇可能出现的意外，不得不时刻引起警惕。所幸已渡过了一段艰难时期，现在一切已趋于平静——还有一个月左右，我的小宝宝就可平安降生；职工第一期培训也初见成效。像经历过百米冲刺的运动员，可以喘一口气了。
我的文字功夫在你面前羞于启齿，但现在身为一文员，必须具有最基本的文字修养，这种时候，我多么希望由你耳聆面授，助我一臂之力！因此，更激起我向你倾诉的冲动。哪怕这种倾诉不能为你所知，但只要能落墨在纸上，也能稍微平复心底的激情。所以再次在电脑上记录下这段文字。
还是接着上次的话题继续谈。
由我主持的第一期职工培训正在有序进行。这次培训的创意就是从我与你迥然不同的性格差异中受到启发。
我们公司有几千名职工，决定不拘一格选择两百名具有发展前景的学员，培训一年，旨在为公司建立人才储备库，今后输送到公司的关键部位，
如何选择参与培训的职工？事关这次培训的成败。现在社会上个性张扬的人太多，而很多有真才实学的人又性格内敛。就像我与你，因性格的差异，以我张扬的个性，却往往得到命运的眷顾；而你空有满腹才气，却遭到命运的践踏。如果简单地采用报名参与的办法，必然招至太多浮华有余，内里空虚的学员；要进行书面测试，不说是一个企业，就是国家级的统考，考题泄密的事件也层出不穷，而且现在互联网的发展，更给天下文章一大抄提供了方便，考试的结果，将更加良莠难分；要考察每一位员工的真才实学，真是谈何容易！
为了选择合格学员，我每天带着几个部下，深入到各个部门明察暗访，采用群众推荐和实地考察的办法，很快就发现了一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却有真才实学的员工。对第一批选择出来的二十多人，我们不设任何关卡就吸纳为学员，并以这批学员为榜样，在全公司进行广泛宣传。榜样就是风向标，这批人被破格录取，使全体员工看到公司选拔人才的价值取向，有能力的员工已对这次选拔学员有了认同感。我又在招聘学员宣传栏前挂出一条横幅，上书《要是自信有能力，就不要辜负了命运的赐与！》
这两招果然有效，平时那些乍乍呼呼，招摇过市的员工怕出丑卖乖，已屏声静息；浮华过去，留下的是经典，倒是那些平时深藏不露的人，从这次选拔学员的办法中看出了公司的用人态度，也从中看到了脱颖而出的希望。一批具有实力和潜质的人材构成了这批学员的主体。
这次实践使我感触颇深：要是社会不崇尚虚华，形成公平正义的竞争环境，就不会埋没那么多有真知灼见、真才实学的人材！由此，我又想到社会对你的不公，这仅是因性格的差异、还是因社会环境的变型而形成的用人制度的缺失？
很多人认为中西方文化和社会环境，对人的成长有着不同的、巨大的影响力：具有同样素质的人，因西方人的性格奔放、张扬，在唯才是举的社会生活氛围中，成材的机率就会大得多；反之，受中国几千年封建礼教的束缚，讷于言慎于独，而且生活在一个权大于法的社会，就会大大降低成功的可能。
我认为这种评论理性而中肯。人类在社会生活中，无不负有其所生存社会的历史印痕，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既是国人的骄傲，又使其背负了沉重的历史枷锁，扭曲了人的天性。加之现实社会尚未从封建社会脱胎出来，专制制度必然要奴化人的思想和行为，而很多人已司空见惯、积习难返；即使一些有识之士，虽然有变革社会的强烈愿望，却难以脱离封建礼教的槽厩，形成了他们矛盾的人生态度。所以我认为你既是这个非理性社会的受害者，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受害者。
在有生之年为什么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不求前程远大，也可改变窘迫的生活环境！我多次说过，对你的牵挂和担心，不在你的能力，而在于你的性格！所以我曾多次想越俎代庖，对你施加影响，但以你意识之顽固，自知能力之菲薄，终不能如愿。
但是我不甘心作壁上观，太希望看到你能迸发出积蓄的能量，不仅仅是为了摆脱贫困，更要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生命是有限的，何况你已进入了生命倒计时的阶段？若再延挨岁月，更待何时？这样期盼，也许有我虚荣心的成份，因为我希望看到曾经使我那么钟情的男人，能在社会生活中有所表现，而不至于遭人贬谪为徒有虚名！以我对你的了解，深知这可能是永久的期盼，你性格的顽固性如一座森严壁垒的城堡，岂是我区区之力能够动摇！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不能与社会生活相适应，只能是悲剧性的人生！但是在现实环境中，这种态度到底是对还是错？我无法做出评价。也许当初正是你超然的生活态度，才使我陷入深深的眷恋。这可能就是女人理智而又非理智的爱情观。
说了一大堆吃亏不讨好的废话，实际等于什么也没说，还可能搅得你内心不平静。以你的认知能力，我的说词何异于蛇足！只能表明一个有心不能照月的女人此时的心情。
泉哥：
再次提起笔给你写信，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因为我相信这封信能传到你手中，有如面对面与你谈话。
我的儿子已出生半个月了，长相与耿直一样，呆头呆脑，一点也不像我——秀外慧中。我这样孤芳自赏，你不会见笑吧？要是你能见到现在的我，定会相信这并非谥美之词。请允许我在大哥面前耍娇，给我一点虚荣心的满足。但我仍然很疼爱他。他一定会传承耿直憨厚坦率的性格，足以让我感到骄傲！
在家坐月子的这段时间，心情格外的放松，似乎在尽情享受事业和家庭皆称心如意的愉悦。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曾经迷茫的过去，从心底感激你曾经施于的、胜于兄长之情的关爱。在我陷入非理性的感情旋涡时，是在你凛然正气的感召下，拯救了我的肉体和灵魂。
婚后不久，耿直就买了一套新房，一百三十多平米，三室两厅两厕一厨，小区环境幽雅，使人有重归大自然的感觉。耿直定要将房主写上我的名字，我说就让儿子当房主吧，耿直笑话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又没有登记造册，怎么填写姓名？我只好随了他。
儿子出生后，一家人为给儿子取名争论不休，最后耿直一锤定音，给儿子取名方直。说既然已入赘方家，按俗成惯例，儿子就要随母亲姓，他只能搭上一个名。现在儿子成了这个家庭的宠物，父母、耿直和我竞相施爱，当然，只有耿直常在竞争中被淘汰出局——他常会欣喜若狂，又不知所措地将儿子弄哭，眼看着别人夺去所爱，虽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婚后的生活被家庭温暖包裹着，如走进花的世界，到处散发着馥郁、醉人的清香。一个女人更复何求？
你现在过得怎样？想必还在艰难中跋涉，何日才能渡尽劫波？我常想，你现在已有了一定的基础，即使是小本经营，假以时日，偿还债务也不成问题。你从来不贪图物质享受，只要卸去债务的重负，即使过节衣缩食的生活，也会安之若素。但何处是晚年生活的归宿？现在虽然有白云伴在你身边，但她能成为你的终身伴侣吗？
昨天听耿直说要到南嘉出差，心里一热，就想将这些没有打算寄出的信件由他亲自传递到你手中，并专为这个命题写下一段文字。无论这番议论正确与否，却是发自我的心声，仅供参考。因为在家休假，只能手写。我也想借机让你检验一下，曾经写字如涂鸦的妹妹，书法是否有所进步？
据我的观察和分析，白云属于情感型的女人，为了一段不了情，她可以义无反顾地抛弃一切；正因为她将情看得太重，所以在感情上经受不起挫折，一旦让她感觉到绝望，便会心如死灰。而且她固执倔犟，爱认死理，当她认为自我判断成立时，会不顾旁人的感受，一意孤行。这就给感情的进展过程中埋下了不可预知的隐患，并且随时都可能爆发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完全理解并承认，她现在对你的感情是真挚的，几年的患难相顾，她确实付出了太多，是一般女人无法承受之重。但她的付出也是有条件的：要得到你忠诚的回报，并且是她感情的最终归宿。
你们之间的几次矛盾冲突就是最好的例证。虽然后来事实证明她判断失误，化险为夷，但在各人的内心深处难免留下阴影。就如再强力的弹簧，不断张力的作用，也难免变型扭曲，不可能回复如初。
你们已相处日久，两人的关系早该有定论。她口里不说，其实日思夜盼有朝一日你能给她一个明确的态度。女人的青春年华有限，谁不想在有限的青春年华找到一个可以依托终身的男人？可是至今你对她未有任何承诺，使她在长久的期盼中一次次失望。正是受这种心态支配，她也曾有几次赌气要离你而去，也曾听人劝说，动过离开的念头。只因你仍然对她有很大的引力，才没有变成事实。但人的气场会在慢慢的消耗中越来越弱，她对你的希望值也在不断的折扣中慢慢贬损。蝼蚁之患，尚可决堤千里；人类感情很多时候是很脆弱的，高潮过后的低谷时期，往往不堪一击。何况它还要受到社会、家庭、人际关系等诸多因素的影响？
再从你这方面的情况分析，我可以毫不掩饰地说，最终是否能与她走到一起还是个未知数。虽然相处后，通过几年的磨合，尤其是她始终不离不弃、竭尽全力地帮你渡过危难，使你感动至深，使原本处于游离状态的关系日臻完美；但是受很多因素的制约，你无法从个人的愿望出发做出决定。
虽然你离婚日久，原来的夫妻关系已经破裂，但毕竟有几个子女的牵连，斩不断，理还乱。孩子们的妈妈至今仍是孑然一身，她是否对复合仍一念犹存？孩子们谁又不希望有一个完整的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至今仍寄望你回心转意。即使你不打算复合，只要父母双方仍单身独处，他们就可望终有一日能将希望变成现实。哪怕终究不能走到一起，他们始终生活在希望中，也是一种心理安慰。
你也曾多次表示过，尽管你们离婚时，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也算尽到了抚养的义务，但毕竟离婚后这么多年，孩子们始终由妈妈一人照料，你对他们缺失太多的亲情和抚爱，是你一块最大的心病。再说你们的离异，虽然有性格不和、生活态度不一致、诸多家庭琐事引发的矛盾纠纷，最终使感情破裂。但毕竟你曾经的一段感情，始发于你们夫妻关系存续期间，难道内心深处没有丝毫的愧疚？所以当你和白云的关系不被他们所接受、甚至坚决反对时，你能心安理得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你不是一个绝情的人，何况是面对自己的子女？也许随着时日的推移，你能慢慢做好子女们的工作，但绝对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即使最终他们接受了，也是勉为其难，你便会长期生活在对子女愧疚的阴影中。再说白云能以青春年华去赌可望不可及、甚至是永久无法实现的目标？
还有，你贫困的生活现实，也一定程度制约着你们关系的发展。如你所说，在有生之年能还清债务，已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别无他求。要是你们能在外地有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就可以创造另一个生活空间。生存空间的距离，会大大降低来自你和她的家庭阻力，你们的结合将会顺利得多。但是你已到了退休的年龄，既没有财力实现这一目标，又不可能长期在外奔波，必然要落叶归根。回到家乡，原有的住房已不属于你，连住宿也成问题。就是子女能为你作安排，以你的个性，难免生出寄人篱下的感慨，更何谈接纳白云与你生活在一起？而且一旦回到本土，你们的关系就会充满悬念，很多可以预知或不可预知的问题便会冒出来，使你防不胜防。顶住压力，拼个鱼死网破，你不会有如此失去理性的举动；要顾全方方面面，只好被迫偃旗息鼓。
很有可能，你今后的感情生活是一条不归路。既摆脱不了原来家庭和子女的牵绊，又难以割舍与白云之间弥足珍贵的患难之情，更无法选择、接纳可能出现的第三者。
岁月催人老，你已即将进入垂暮之年。常言道：少年夫妻老来伴。从某种意义上讲，老年伴侣的意义更甚于少年夫妻。年轻时，对事业的追求、多元化社会生活的融入，会使其充盈生机勃勃、积极向上的生命活力，更多感受到群居于社会大家庭之中的温暖。
一旦进入暮年，逐渐被社会边缘化，随之形成的暮气也慢慢淡薄了人际交往，旧日的朋友、同事，在苍茫回顾之间已日渐稀少，尤其像你这样性格内向、又孤傲清高的老者。晚年生活中每天徒对四壁、满腹积郁无处发泄、甚至找不到一个说话的对象，会何其孤独？
当你独自徘徊在夕阳下，看着越拖越长的身影，顾影自怜时，心境会多么凄凉？更有甚者，当日复一日的体能消耗，将生命的元气消耗殆尽，病殃殃的身体在摇晃晃的病态中难以支撑时，谁又能在床前侍奉汤药？
人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残酷竞争的社会现实，迫使每个社会成员疲于奔命，即使子女再孝道，又能忍心让他们舍其生计而侍奉左右？更有谁能体会暮年老人的心境？
想到这些，我真为你今后的生活担忧啊！
又说了一大堆丧气话。要是以前我绝对不敢说，怕被怀疑别有用心；现在却可以妹妹的身份毫无保留地直抒已见。也只有我才敢揭开你内心深处的隐忧！有句歌词唱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何苦一往情深？”我知道你们的情感神经现在正处于自我麻醉状态，谁也不愿正视这道难以破解的难题。我也知道，你现在不仅被她的痴情所感动，她也成了你危难中不可或缺的帮手，要想了结这段感情谈何容易！只有在心底祈求冥冥之中的神祗，希望奇迹出现。可是，这种希望又何其渺茫！
你又会骂我乌鸦嘴，诅咒你们的感情。有道是，“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以物喻人，人生经历了漫长的波折后，谁又不珍惜晚年的情感？如果终归南柯一梦，我宁可现在被你骂，却不愿看到，一旦面临不可避免的现实，在晚年生活中承受更沉重的打击！
该说的话我已说到了尽头，应该如何抉择，我也无法定论，希望你好自为之。
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处理，我们的关系已经回复到理性阶段。但是经常有好些心思想向你倾诉，希望能听到你发出的声音。我的手机号和通讯地址耿直会告诉你，不要忘记了还有一个日夜挂念着你的朋友-亲人
你的小妹：方玉
二零零四年八月五日
看过方玉的信，志泉心情异常激动，眼角也有些潮润。一时间，如有千言万语在脑海中奔涌而出；拿起笔来，又不知从何处说起。
方玉发自肺腑的言谈，恰好展示了他无法向人倾诉的内心世界。字里行间，她流露出的关心和爱护，更如春风送暖，复苏了遭遇过严寒袭击的心。现在的方玉，在他心目中已不仅是一般意义的朋友，而成了他的人生知己。他甚至认为，失去她是人生的一大憾事。有如面对久别重逢的挚友，激起他要尽情倾诉的欲望。心中的积郁实在太多，如刺鲠喉，恨不能一吐为快。
转而又想，方玉现在已站在新的人生起点，她的周围需要营造一个和谐安定的生活环境，以巩固逐渐趋于平静的心境。要是言谈中把握不好尺度，很可能又激起她心中的涟漪，重新拉近两人的距离。要是那样，不仅害了她，也有负忠厚率直的耿直。即使有满腹委曲，需要向人倾诉，岂能让她为自己牵挂担忧？
待理清了思路，运笔也变得流畅起来。
方玉：
看完你的来信，心情豁然开朗。有如在阴霾的天气，终于盼来久违的阳光！为你重新认识了自己，并以全新的生活态度迎来属于自己的人生，而倍感高兴！你事业的成功、家庭生活的温馨，无不显示了你的聪明才智，为本应属于你的生活增添了浓墨重彩！
长篇巨制的信件中，通篇充满了关切友爱之情，使我真正认识到了友谊的可贵。“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友谊永存，朋友，友谊永存！”那怕关山阻隔，那怕彼此悄无声息，只要心中有你我，也能产生心灵感应！
你对我的认识和评价不谓不深刻，可以比喻为心灵的透视，能看透五脏六腑。但你对我的担心，是因为有一个基本点被忽略了——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已积习而成认识和行为的堕性。虽然能认识到人性的弱点，可是已经习惯成自然，要是勉为其难地进行一番自我改造，岂不成了半人半猿的怪物？又怎对得起几十年的修炼？
人的社会角色千差万别，每个人都有社会角色定位，也各有自己的价值取向，才组成一个完整的社会。如果强求整齐划一，人都变成了机械，何来如此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所以每个人必须充当适宜于自己的角色，而且必须安于本份地演好这场人生戏剧。要是像泥人一样任人揉捏，像鬼魂附体般，不断改变自身形象，岂不成了神形分离的傀儡？恐怕他的子孙也会产生难辩真假的困惑。你没有看到，那些客串的演员，往往演艺表现得多么滑稽可笑？
要是有一天，我走到人生终点，在盖棺定论时，人们能说一句：他就是他，一个真实、表里如一的他。就足以告慰我的灵魂——我的角色成功了！你不必担心我的角色演得多么艰辛，人生就是那么短暂的几十年，一场戏剧很快就会落幕，只要戏剧过程中的悲欢离合表演得淋漓尽致，才算尽了演员的天职。也许我生来就适宜于扮演悲剧角色，自适其性，宜若平民，才是悟性之极至。
人的命运很奇妙，似万花筒，变化无常；又似季节更替，自有其规律。幸运儿往往只需举手之劳便可获得成功；命运乖戾者终生劳碌却难有收获。西方人信奉上帝，东方人迷信佛祖，也许就是这种超自然的力量主宰着人类的命运，人的富贵贫贱、兴衰成败，与生俱来。人的主观努力，只能改善，而无法改变。《增广贤文》里的一句话，为人类命运做了最好的注脚：“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并非宿命论者，但几十年阅人无数，世人的兴衰成败，无不系于天数。时至天命之年，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一生无求于飞黄腾达，但也多次尝试改变窘迫的生活环境，也为此付出了艰辛的努力，饱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滋味，最终还是功败垂成。所幸现在的生存环境有所改善，继续努力，相信偿还债务不是大问题。能达此目的，已是上天垂憐，了却了梦寐以求的心愿。功成之日，那怕生命就此终止，也能安眠于林泉之间了。
至于晚年生活归宿，饥止一簟食，渴止一壶浆，别无它求。知天命而安于命，才是平民百姓的最高思想境界！
勾起我重重心思的，是关于我和白云的关系今后将何去何从？似乎从你入情入理的分析中使我竦然惊觉——这是一道今后生活中无法回避的人生命题。过去，也曾为此有过彷徨和落寞，但是我将主要精力集中于解除贫困的桎梏，难免顾此失彼。有时想不到更好的出路，就赖得去细想，甚至心存侥幸——船到桥头自然直。
现经你再次提起，才深切地意识到，这确实是一道难以破解的难题。来自社会、犹其是来自家庭的阻力，对我来说，几乎是一种不可抗力。亲情的羁绊、晚年生活还得受惠于子孙，已是于心有愧，何谈强行申张自己的主张？而且性格优柔寡断，更难罔顾他人感受，一意孤行。
白云对最终定论期之以久，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在拿青春赌明天！要是有一天突然告诉她，厮守多年的感情将成为水中月、镜中花，止爱之殇，情何以堪？一个年轻的女子，将青春交付给一个堪称父辈的男人，而且不离不弃，为他在艰难中求生存付出了血和泪的代价，最终好梦终成泡影，她如何能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不仅于此，既然我不能给她所期盼的结果，又让她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岂不是以欺骗的手段，让一个痴情女子承担起不应该承担的责任？骗取的不仅是她多年的辛勤付出，更欺骗了她的感情，我将何颜面向她交待？
思虑至此，百感丛生。犹如经历了一场血与火洗礼的困兽，拖着伤痕累累的身驱，惊魂未定、茫然四顾，不知是否能经受再次遭遇的袭击。
有生以来，我的为人宗旨是：宁可人负我，我不负人。甚至几次在人生的重要转折时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虽然每次遭遇的重创都会使我的伤口久久难以愈合，自认为能坦然面对所有曾经有过交往的人们，每每回想起来，也能感到良知未泯灭的快慰。难道真的到了晚年却要背上负心的骂名？
我对她的感情，可以说感恩更甚于儿女私情。即使在后来的相处过程中，两人的感情也慢慢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但细细体味，更大的成份仍在于她的无私奉献。她已将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呵护做到了日趋完美的程度。茫茫人海中，已很难找到如此让人动情的伴侣！要挑剔她仍有私心，无非是想找到一个可以作为感情归宿的男人。凭心而论，心存此念，但凡是人，概莫能外。
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她现在的处境，相顾两茫茫。后路已被切断，虽然可以暂时投靠娘家，但终非长久之计；要独立支撑门户，却没有栖身之所，还有年幼的儿子需要她抚养，将何以在社会立足？今后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设想她今后的前途，脑子中便会出现一幅阴森森的画面：在风雨飘摇中，她牵着年幼的儿子，为了求生存四处奔走呼号，凄风冷雨敲击着她瘦弱的身体，苦苦地在贫困线上挣扎。
如果出现这种不堪设想的后果，终其一生，我的良心也不得安宁。负罪感包裹着感恩的心，会使我每时每刻为她牵肠挂肚！而且一旦面临这种情况，以她倔犟的个性，会不顾一切地拂袖而去，形同陌路。更会使人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痛和永久的遗憾！
多方思量，难有两全之策。有时甚至后悔，当初不该遭遇这份感情；有时还会有极端的想法：就此了断，还她一个自由之身，让她早作安排。可是又不忍心开口，何况我现在的生计、身体和情感已经须臾离不开她。就在这样患得患失的游离状态中不能自已，幻想着，或许有一天，一切想象之中的难题会迎刃而解，命运捉弄人，往往在不知不觉间会发生始料未及的变化，唯有以此来化解内心的矛盾，在暂时的麻痹中得到暂时的解脱。
说得太多了。有些话也不是我写这封信的初衷。信手写来，笔力所至，言不及义，如面对知友，可以信口雌黄地胡诌，只为暂解心中的烦愁。
最后，有几句话嘱咐：你与耿直的婚姻可称得上完美。他为人忠诚大气，是个直得信赖的好丈夫。你让他带来的信，我已发现在封口的内侧做了暗记，意在防他拆开偷看，可是信却原封不动地交到我手上。这类信件容易引发神经敏感，他却是例外。仅从这一点，就可看出一个人的内在品质。希望你今后再不要在他面前耍小聪明，以免影响感情。
我这里也无需你再牵挂，高尚的友谊、尤其是男女之间，无论相隔咫尺天涯，贵在意念中的两心知。高尔基说过：“真实的十分理智的友谊，是人生最美好的无价之宝。”我们可用这句话互勉。
林志泉
二零零四年八月九日
第二天，耿直取信时，特地留下他和方玉的名片，希望能保持联系。并一再邀请他和白云到常宁旅游，还再三表示，他和方玉休假时，会带着儿子专程来南嘉看望。
当时，他只是不置可否地作了回应，并没有打算付之行动。后来，他经营餐馆的地点几经变迁，即使方玉再来南嘉，也无法找到他的行踪。自此，他们天各一方，再没有任何联系。彼此保持着一份难以忘怀的友情，却成了实际意义上的精神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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