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黯然回眸 > 第一部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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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小吃店开业,志泉和白云就似陀螺般忙碌起来。

  早点要做十个以上的品种;中午、下午是两元、三元一份的快餐,还是客人点菜现炒;晚上还要做宵夜。

  每天劳作时间,何止用起早贪黑来形容!凌晨四点便要起床,生煤炉、做早点准备工作;晚上十一、二点,等客人全部走后才能回家休息。

  白云心痛志泉,早晨让他迟个把小时起床;中午又让他休息个把小时。她则一天到晚不离店。中午实在困了,乘无人时伏在桌上打个盹。但只要有客人进店,她就立即来了精神。

  有时一些熟客见她辛苦,想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就坐在店里等。但她的第六感好像特别灵敏,会立即警醒,再苦再累,从未放过一单生意。

  工作的琐碎、繁杂,更难一一细述——生煤炉、理菜、洗菜、切菜、涮锅洗碗、煮饭、烧开水、打扫店堂卫生、为客人端茶倒水,不一而足。

  而这些琐碎的劳务大多由白云独自承担。一天到晚还得打起精神,对客人强颜欢笑。

  开始,志泉就声明:他不与客人打交道。白云也不愿他失去男人的尊严,做那些低贱的服务工作。他主要负责炒菜,帮手做一些杂活。

  遇到客人多时,白云除在堂前招呼客人外,还要抽时间到厨房帮忙炒菜。有时店里正忙,白云又要出去送外卖,就更难应付。

  也幸亏志泉在过去的家庭生活中喜欢下厨房烹饪,掌握了一些炒菜的技术,在这低收入人群生活的地方,其手艺还颇受好评。要是请厨师,这个店就不用开了——每月的盈余还不够付厨师工资。

  他常自嘲地说:“一生所学派不上用场;偏是这旁门左道的本事,却歪打正着,成了保命的本钱!”

  有时客人与他开玩笑:“一般厨师炒菜都用灼子,你怎么用锅铲?”

  他就会洒笑着回答:“这叫返朴归真,不能失了民间真传!你见过哪个家庭炒菜用灼子?”反而堵得别人无话可说。

  每天上午九点左右,早点结束,他就要去离店三里多地的小镇上买菜。

  这一段路,有三分之二是人踩出来的乡间小道。路窄、坡陡、弯急,崎岖不平。又是三十元钱买的一辆烂自行车——除铃铛不响,全身都响。志泉本来骑术就差,还要负重几十斤各种蔬菜,每往返一次,就会战战兢兢出一身冷汗。

  今天早点生意好一点,直到九点半钟以后,才动身去买菜。匆匆买好菜,又急急往回赶。

  走到一段下坡处,突然发现前面路面上有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偏是越想绕开它,越是碰上它;前轮一震,车头抬起老高,一个鹞子翻身,将他连人带车摔倒路旁。幸好屁股先着地,人无大碍,可是筐里装的菜却洒了一地。

  他也顾不上疼痛,赶紧把菜收拾好,可偏偏是豆腐不经摔,在塑料袋里成了浆糊。这道菜又是顾客点得最多的,不可或缺。他只好调转车头,到市场补购。

  这时店里已有几个顾客等着吃中餐,一个劲催白云快点。白云一人在店,又走不开,在店里进进出出无数次,焦急地朝路上张望,总不见志泉的影子;又要不时回过头去安抚那些顾客。

  这里地处偏僻,本来生意就不好做,她生怕这几位常客会走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好不容易等回了志泉,已是十一点多钟。她赶紧帮着下车,又拣几样急需的菜进行挑选、洗涤、切割,一面催他快炒菜。

  志泉也不敢怠慢,立即上灶操作。可是刚炒好一个菜,煤气炉上的胶管突然爆裂——幸亏阀门关得及时,才不致酿成火灾。志泉只好又去换胶管。

  这时,前面饭厅里已叫嚷声一片:

  “到底有没有饭吃?别耽误我们的时间!”

  “走,到别处去吃,何必在这里死等!”

  还有人指着厨房喊:“他这样怠慢顾客,还想不想做生意!”

  听到顾客再次发喊,白云更慌了神,里外应酬着。却看到外面是等得不耐烦的顾客,厨房是阴沉着脸的志泉。

  她不敢得罪顾客,怕他们真走了,说不定今后再也不会上门。只好又给他们加了一次茶,开玩笑说:“等会把菜炒好点,让你们多吃一碗饭。”

  她更不敢指责志泉,知道他正经历着灵魂扭曲的痛苦,今天买菜迟归,肯定又遇到烦心事,现正在火头上,会一触即发。

  等到志泉接好胶管,炒菜的速度却明显慢下来。

  白云知道他的犟脾气上来了,有意在与顾客较劲,急得搓着手在地上团团转。终于忍不住走到灶台前,要接过志泉手里的锅铲,一边说:“你去休息一会,我来炒。”

  谁知志泉右手紧握住锅铲不放,腾出左手,将白云挡开,口里骂道:“就你逞能!他们不吃算了!”

  外面顾客见如此情形,终于一齐起哄,走得一个不剩。

  白云再也忍不住,伏在饭桌上痛哭起来。她痛心跑了生意,更痛心志泉对她态度粗暴!情绪稍微平定后,又在心里为志泉叫屈。

  她偷眼看着志泉,见他将锅铲重重地砸在锅里,坐在后面门槛上抽闷烟。眼睛却不时朝这边瞟,似想对她说话,一时又放不开面子。

  她倒真想上去安慰他,又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言词。两人就这样暗中互相观望着。

  为了五位顾客,每人二元钱的快餐,别人不屑一顾的生意,却使这两个在生活底层苦苦挣扎的情人,付出了如此艰辛和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又来了要炒快餐的顾客。白云立即起身,一面斟茶倒水招待客人,一面用手揉着像掺进沙子的眼睛,回头给志泉一个苦涩,娇柔的笑脸。

  志泉早有愧疚,只是不愿低头;见白云这样,立即扔掉烟头,快速回到灶台上,已作好炒菜的准备。刚才的不快,好像根本没有发生,或像变戏法一样,已在他们心里抹去。

  这天下午,方玉来看他们。已是七点多了,他们还没有吃饭。白云在收拾盘碗厨具,志泉一面吸烟,一面在钉一块已快散架的柜门。

  看到方玉,白云起身过来斟了一杯茶,说声“失陪”,就继续去忙她的事。

  志泉已钉好柜门,就走过来陪她。两人坐在桌边,四目相对,好像一时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话,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只见方玉眼里注满了一种复杂的感情——同情、怜惜、责怪,甚至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

  看到志泉日渐瘦削的脸庞,两颊及嘴唇四周参差不齐、久未修理的髭须,鬓角已斑白的短发,她的心隐隐作痛。终于开口说:“这么辛苦,你受得了吗?”一声梗咽的问候,只有她和志泉能听清。说着,但见她眼里已噙着泪水。

  志泉看到方玉脸上的表情,已大致知道她在想什么,内心既感动又拒绝。

  他现在最怕别人用同情的目光看他;他能忍受得了生活的磨难,却最怕人看到他在生活的泥淖中挣扎的窘态。

  尤其在方玉这样倾慕他的女人面前,更注重自身形象。见她这样,就有被人窥破隐私的窘迫。他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会在唇边留下惹人笑话的印记。

  因而用一种近乎玩笑的口吻自我解嘲:“孟子曰:‘天欲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泛其身,行不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说不定经过一番磨砺,可大器晚成!”

  方玉说:“不要逞强了,何必呢!我说过,只要你想开店,可以借钱你。开一个像我那样的店,雇人做事,人又舒服,赚钱又容易。”

  这时白云已收拾完,也凑过来,正好听到方玉的话,竟不慌不忙说出一番大道理来:

  “不必拖累你了,你赚来的钱也不容易,借了钱,以后的人情债更难还。我和志泉凭自己能力开这个小店,也很心安理得。现在不是很流行一句话——‘一切从零开始’吗?我觉得这样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才是走自己的路,心里更踏实。”

  白云边说边观察着他们两人的表情,见志泉似是赞赏地轻轻颔首;而方玉听着她的话,脸上却有些不自然,又不好说什么。她紧接着又补上一句:“再说,你那碗饭,就是我们想吃,也未必吃得了!”

  方玉见她话中有话,也不与她计较,连忙转换话题:“你们还没有吃饭吧,正好我今天晚饭吃得早了,现在又有点饿,索性我请你们到镇上去吃宵夜。”

  白云说:“我们哪有那个享福的命!吃过晚饭,还要做宵夜呢。”

  志泉立即出面打圆场:“今天我显一下手艺,做几个菜,就在这里吃。”

  方玉立即附和:“这样更好,又随意,又便宜,又不影响你们做生意。”

  志泉正要起身进厨房,白云又按他坐下。“你还是陪方老板说说话,我去炒菜。”

  才一刻钟功夫,白云端上四菜一汤。方玉惊讶其速度之快,又见她做的菜色香味俱佳,连声夸奖道:“真好手艺,比我们请的厨师炒的菜还好呢!”

  白云并不领情,还口说:“承方老板夸奖,实不敢当!我的手艺果真如方老板所说,要是有一天我们没有饭吃了,到你那里去打工,该不会拒绝吧?”

  方玉一时哑口。

  又是志泉出面圆场:“白云聪明伶俐,心灵手巧,跟我拖了几天,现在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呢!”

  虽然方玉每每受到白云的抢白,但她并不认真生气。她知道白云对她有戒心,也有一种无法形诸言表的恐惧感,往往采取以攻为守的策略,给她难堪。但她反而心中窃喜——白云能视她为竞争对手,足见她具有竞争实力。

  她原来最怕的不是白云拦了她的路,更怕志泉瞧不起她,而白云的态度给了她反证。

  开业以后,冗繁琐碎的店务使白云没有须臾的空闲,过渡的疲劳,又得不到充足的睡眠,使她食量锐减,身体日见消瘦。

  这几天,严重贫血引发血压再度降低,成天神思恍惚,头晕目眩。恰好又来了“例假”,她本来就有痛经的毛病,现在都凑到一处,更是雪上加霜!

  她将这一切都瞒着志泉,仍在苦苦支撑着。她怕他担心,更怕他会因此而停业,使这个刚见起色的小店又会风雨飘摇。

  吃过午餐,她就催促志泉赶快回家休息。话未说完,就感到一阵恶心,五内翻腾,顿时浑身大汗淋漓。她赶快伏在桌上,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今天中午,志泉见她一口饭也未吃,已感觉到她身体不对劲,迟疑着没有立即离店。现见她这样,更不忍心离开。

  白云勉强挣扎着,让他递过一条湿毛巾擦擦头上的汗;望着他,脸上浮现出凄清的微笑,口里故作轻松地催促志泉:“不要紧,例假来了,习惯性的毛病。你快回去睡吧。”

  志泉坚持要留下来陪她。不一会,只见她嘴唇紧闭,脸色惨白,强忍半天,终于没有忍住,踉跄着跑到店后,“哇”地吐出一滩黄水。

  志泉搂抱着她,要送她到医院检查。虽然她已经有气无力,浑身瘫软,却眉眼舒展地笑了。“这回真的没事了,让我伏在桌上休息一会就好了。”

  晚餐生意很好,志泉一边炒菜,一边关注着白云。只见她与顾客谈笑风生,似若无其事;但志泉却看到她几次拿出手帕擦额上的汗,就知道她在勉力支撑,强颜欢笑。

  吃晚饭时,她胃口破例的好,吃了一小碗米饭,还喝了一碗猪肝瘦肉汤——这是志泉特别为她做的。

  饭还未下喉,她就急着清点今天的营业额,得意地将拿在手里的一迭毛票在志泉面前一扬——“今天仅晚餐收入就有一百二十六元,幸亏下午没休息!”

  志泉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痛地望着她,勉强回应了一个笑脸,然后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他凄然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女人:但见她脸色蜡黄,额前的抬头纹已清晰可见。前些时已显丰腴且富有弹性的肢体,已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遇到连轴运转时,就显得力不从心。皮肤也变得松弛,失去了往日的光滑和亮泽。青春已在这个女人身上悄然褪去。

  一次她洗澡时,志泉怕她浴后受凉,给她送进去一件夹衣。见她正抚着瘦骨嶙峋的躯体暗自垂泪。志泉低哑地喊了一声:“白云!”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白云冷不防他会进来,连忙掩饰:“不知怎么,今天突然特别思念起儿子。”

  志泉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话,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其中甘苦两心知,无须言语表达,言语也无法表达!虽然知道她是拿话遮掩,但也在情理之中。

  母亲思念儿子是人的天性。有道是母子连心。何况她现在是单亲家庭,又母子长期分离,谁没有舐犊之情!

  母子亲情,在今后漫长岁月中尚可弥补。但女人逝去青春,将一去永不复返!而女人怕失去青春,犹如世界怕失去阳光一样,会感到末日来临的恐惧!

  想到她为了自己的爱人,不惜押上了人生最大的赌注!这是一种无法形诸言表的人生意境,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而且目前的处境,既不能使白云解除生活的重压——还必须靠她的帮助,同心合力,挣脱艰难生活的桎梏。也无法解脱她的思亲之苦,店里须臾离不开她。只好就她的话回话:“等条件稍好一点,把你儿子接来,让你们母子团聚。”

  虽然志泉生性豁达,现在也经常顾影自怜。出来半年多了,沉重的债务不见稍减,反而如瞎子趟水——越趟越深。他时常感到脖子上的绞索被人越拉越紧,令人窒息。

  前一段时间无所事事,每天还要为生活发愁;自开这个小店后,基本生活解决了,还略有节余。但与巨额债务相比,只不过是恒河沙数,何日才能渡尽劫波?

  一天天重复单调、马拉松式的劳作,几乎让他失去了所有生活情趣。即使与白云亲热也成了例行公事,没有了那种心旌摇荡的激情。

  有时睡前想看两页书,书本拿在手里,眼睛就迷糊了,睡意遏制不住地将他带入了梦乡。

  听人说,对生活失去了情趣,经常感到疲倦,打瞌睡,就是人逐渐老化的表现。他为此感到害怕,经常想振作起来——前面的路还很长,充满未知的艰险,没有好的身体,更无法走出这片泥淖!

  过去他一直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起码可以硬朗地活到八十岁。

  就因为他心态好,无欲无求。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的心很少受到世俗的污染。

  再就是从青少年时期起,就长期坚持锻炼。不但将他从病入膏肓的状态中解救出来;而且打造出强健的体魄。

  为此,他一直感念父亲。虽然他已去世十多年,而且年轻时脾气暴躁,他们兄弟几个没有少挨打,但他能体谅父亲的心境——一生辛劳,独力支撑一个子女众多的家庭,有多少烦心事需要他去面对?

  因为兄弟姊妹多,志泉十六岁就辍学,开始为父亲分担生活压力。由于长期在血吸虫疫区放马、割草,很快就重复感染了血吸虫。等到病情加重后送进医院,已经进入晚期——肝硬化、腹腔积水。

  眼看肚子一天天涨大,又因肝功能恶化,心脏不好,只能接受少量锑剂治疗,对血吸虫稍有抑制,无法根治。他前后住院两次,历时近一年。

  已经十七岁了,他身高还不到一米五,体重才六十二斤。朋友去看他,在病床上就能轻轻将他托起。医院已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在他整个患病治疗期间,父亲给了他最大的关爱。也许这个儿子与他性格投缘;也许蕴藏在内心的父爱终于有了暴发点。那时起,他就彻底改变了对父亲的映像。

  每天上午,他就将做豆腐时最好的豆浆装上一保温瓶,当作志泉一天的饮料;尽管那时物资供应紧张,家计依然艰难,但为了给他增加营养,每天四处张罗,最少要弄来半斤猪肝、瘦肉,并由他亲手制作,有时还要亲自送到医院。

  经过父亲的精心调理,他年轻的生命终于战胜了死神。但瘦弱的病体还是父亲的一块心病。虽然家庭一直无法从困境中走出来,仍需要儿子分担生活的压力,他却果断做出决定,让他在家整整休养了一年。并鼓励他每天早晨到附近山上锻炼身体,白天在家看书习字,怡情养性。

  从此,几十年间,形成了他良好的生活习惯。所以一个从死神身边夺回的残躯,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也是从那时起,培养了他看书学习的习惯,激发了文学爱好。

  现在已没有父亲庇护,处境又如此艰难竭蹶,尤其是心态大不如前豁达敞亮——忧虑、恐惧如一团巨大的阴影,罩在心头挥之不去。对生活也失去了往日的激情,一切美好的情趣只能封存在如烟往事的回忆中。

  想恢复锻炼,可是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就要接受烟薰火烤的生存现实,还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放纵自己的身心!

  等到结束一天的辛劳,已是子夜时分,身心已疲惫不堪。想勉强支撑着看两页书,已很难支持;要想写点什么,更是力不从心。何况始终乱成一团麻的心境,哪能静下心来思索!

  一天晚上,他们做完夜宵回到住房时已将近十二点。志泉坐在床边,让脚泡在盆里,就随手拿过放在床头的《中国文学史》,想翻看几页......。

  待白云上厕所回来,却见他仰面躺倒床上,双手拿着书放在胸前,口中还念念有词:“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再听下去竟如发出的梦呓,吐词不清。

  白云感到奇怪,还以为在故意逗她,走过去要夺他手中的书,才发现他知觉全无,已然昏昏睡去。

  她一阵心酸,忙帮他擦干脚,想扳正他的身子让他睡好。志泉却突然惊觉,两只手在床上摸索着,口中喊道:“你这一句背错了。”

  白云知道他在找书,忙将书递到他手中。这时他才彻底清醒过来。自觉刚才失态,笑着告诉白云:“正在与你比赛,看谁能将柳永的《雨霖铃》词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他爱书。现在除了白云,书便成为他无声的知己。避开现实的喧嚣,只有在书中才能寻找到精神寄托。可是现在,这也成了难得的、奢侈的享受。他只能如牛负重,应对生活的艰难;而被剥夺了任何享受的权利!

  特别是在受到顾客侮慢时,更让他感到斯文扫地的痛苦,时常想歇斯底里的发作,又不得不紧扣这根心弦,不能让它发出一点声响。

  这天,好不容易盼来几位有些头脸的中年客人。听说他们是市文化局干部,下乡收集创作素材,中午在这里点几个家常菜将就一餐,顺便交流一下各自收集到的资料。

  酒至半酣,其中一个南方普通话开了腔:“今天斩获颇丰,沿途村民反映,我们今天走的那条大路,就是当年与杨贵妃传送荔枝的驿道,又听传说,现在的村委会就是当年驿站的旧址。”

  接着一个原汁原味的京腔开了口:“还有一个年长的村民,自称是当年驿丞的五十六世孙,他的这位祖先就是因为传送的荔枝在驿站耽误了一个时辰,被判处死刑,等待秋后处决。但因为这次送去的荔枝特别甘甜,被贵妃亲自下令赦免。还特许这位驿丞,今后但凡有好荔枝,可以不拘时间长短。”

  另一位陕西口音的接着补充:“我还发现一件珍贵的文物。”边说边拿出手机,翻到他摄下的镜头,“你们看,这就是存放在村委会储藏室内的一块石碑,据说是建村委会时发掘出来的。虽经千百年来风雨剥蚀,上面镌刻的《清河驿》三个字仍依稀可辨。”

  听到这里,京腔已有些按捺不住,一面拍手叫好,一面说:“今天收集的素材,可以编写一部依附唐朝天宝年间历史的民间传奇故事。”

  南方普通话来了兴致:“我看这个思路好。”稍稍停顿又接着说:“这个故事的名称我也想好了。”

  不等他说出下文,京腔立即捧场:“胡局长真是才思敏捷,快说给我们听听。”

  “不是有一个《丝绸之路》的文艺作品得到众多粉丝的吹捧么,我看这个故事的名称就叫《荔枝之路》。”

  京腔将右手掌在桌上重重一击,“高!实在是高!现在的读者、观众,就是喜欢看这些牵强附会的作品,定能一炮打响!”

  南方普通话已激动得满脸红光,“要是这个创作计划报上去,创作经费定会源源而来;要是将它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更会财源滚滚!”

  “当然,当然。”京腔进一步献媚:“现在全国各地都抢着发祖先的财,只要哪个地方沾上一点历史名人的仙气,当地政府就会大兴土木,打造旅游胜地。所以现在历史名人的出生地也多了,坟墓也多了。如吃了九转还阳丹,能生几次,死几回。他们的在天之灵也会惊叹不已:何以千百年后,他们竟然身价百倍!”

  说到这里,他自觉扯远了,立即收回话题:“何况这个创作计划是依附于有历史记载的正史,这个作品一旦问世,定会为我市的历史文化长廊增加一颗璀璨的明珠!局坐也功不可没。”

  南方普通话已高兴得手舞足蹈,激情贲张。嚷着一起干了一杯酒,就扯起闲篇:“你俩说,杨贵妃那么喜欢吃荔枝,为什么总不临幸产地,却宁可跑死驿马无数?再说经长途跋涉后的荔枝哪有现采的新鲜?”

  京腔立即解释:“可能因为杨玉环身体肥胖,耐不了南方的暑热,总不能为吃荔枝而于身体不顾吧!”

  南方普通话逮着机会,荤素一齐上:“你怎么知道杨贵妃肥胖,你与她睡过觉?”

  坐在一旁的陕西口音,几次张嘴却挿不上话,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带着几分蔑视的口吻说:“岂不闻‘燕瘦环肥’么?说的就是赵飞燕瘦,杨玉环肥!”

  南方普通话无话可说了,只好转移话题:“都说杨玉环貌美,京戏《贵妃醉酒》不就是写她失宠时的心境么?有倾城倾国之貌还有失宠的时候?可见也是徒有虚名!”

  京腔立即附和道:“可见所谓李隆基专为她制作的《霓裳雨衣曲》,也不过是煽情之作,想借名人出名而矣!一个徒有虚名的女人还值得一代帝王动大手笔?”

  陕西口音已有几分生气:“谁说杨贵妃的美貌是徒有虚名!与她同世纪出生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曾在《长恨歌》中留下描述她美貌动人的千古名句,难道他对杨贵妃的理解不比你们多?”

  南方普通话和京腔不服:“你说杨贵妃有多美貌,请与我们描述一下!”

  陕西口音拍拍脑袋,几次欲言又止,一时语塞。

  志泉坐在旁边,先是听他们各自述说收集的民间创作素材,饶有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再听到他们创作构思,和充满功利的创作意图,不由心中窃笑;继而见他们随意杜撰、肆意糟蹋古人,为这些所谓文化人的无知感到羞愧;后来见陕西男子出面反驳,颇有快意;又见他言语木讷,半天吐不出一字,反被那两个无知者耻笑,已然心怀愤愤,想说的话已呼之欲出。

  也是一时冲动,也是一时技痒,不由脱口而出:“诗中有这样几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足以证明杨贵妃貌美,并得到唐明皇的专宠!”

  三人同时一惊,又一齐投过目光,见插言的竟是一个店小二,南方普通话和京腔一怒冲冠,陕西男子也觉得脸面尽失,一齐站起来,回过头怒目相向。

  南方普通话怒斥道:“你知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一个下九流的伙夫,也敢自认博学!站着比比看,我们谁不比你高一头?”

  说着,拿出两张百元大钞,狠狠地拍在桌上,“你想讨好,无非想多讨两个小费,行,都给你,也作为封口费!”

  京腔立即帮腔:“人要自重,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然后吐一口唾沫,扬长而去。

  望着这些附庸风雅、不学无术、口吐狂言的“风流雅仕”,志泉已慢慢变得麻木的神经,再度亢奋不已!

  现在职场上不是提倡公平竞争,择优录用吗?为什么这些人能盘踞在上流社会中?不仅有超乎常人的优越感,还有一掷千金的潇洒!社会的公平正义在哪里?

  现在的文坛真是魑魅魍魉横行!那些迎合低级趣味,篡改历史、离经叛道的文艺作品,充斥于市,倍受吹捧;反之那些文学艺术精品却门庭冷落,变得一文不值。这究竟要将国人引向何方?

  面对这些无知而狂妄的所谓文化人,不仅为时下文坛的没落与荒芜感到悲哀,更因为被他们所蔑视,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心潮起伏难平。

  他拿起桌上的两张百元大钞,将它撕得粉碎。然后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挥手洒去,纷纷扬扬的红色纸屑,惊呆了所有过往行人。

  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使他越来越深刻地体味到社会变形时期,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互易其位的紊乱。

  他何曾没有过往日的辉煌!要是他有功利心,只要稍微改变一下生活态度,也许早就飞黄腾达了,岂会在今日受如此无知小人的奚落、耻笑!

  一九八八年春天,在南嘉市召开中南五省计划统计工作学术研讨会,共三十多名与会者,都是各省选派的拔尖人物。他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

  去南嘉市的路上,省厅带队的处长找他个别谈心,说处里两个处长都年事已高,即将到退休年龄,他已向领导提出申请,这次学术会议后,想调他到省厅工作,让他好好表现。

  听到这个消息,他深感快慰,欣喜于他的工作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认可,如能跻身于一个更大的舞台,可以更好展示自己的才华。虽然这不是他理想的事业,但能随处生根、开花、结果,也足以证明他的生存能力。

  潜下心来一想,他就自我否定了。单位领导是不会放行的,已有过几次这样的机会,最终成为画饼。

  一次地局一把手和主管科长,亲自找到他们局长协商,想调他到地局工作,却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你们要调他走,我们没意见。但我局这个科室是省厅的计划统计工作试点,也是中商部的联系点,这面旗子倒了,我们如何向上面交待?

  那年,全国人口普查,他借调到计委工作了一段时间,得到计委领导的偿识,就想调他到计委工作。计委主任几次亲自上门做工作,均遭到严词拒绝。后来听说计委主任上门,局一把手干脆避而不见。

  其实,他在单位长期受到不公正待遇:他们科是省、地、县树起的一面旗帜,年年被评为先进单位,他是当之无愧的旗手。可是在本单位,科室评不上先进,个人更是与先进绝缘。单位的各种福利待遇他很少有享受的权力。

  一些朋友和好心人为他感到惋惜,劝他说,凭你的能力,早可飞黄腾达,就暂时服软,主动接近他们,一旦今后发达了,还怕这些人不拜倒在你脚下。

  他却不以为然,他知道自己的命运:这些省地县的领导只看到他的工作成绩,却未与他相处,没有感受到他的清高傲慢,相处日久,对他的映像也不会比现在单位的领导好。

  但他心中也有一份自我安慰:这些领导要的要他,留的留他,证明自己还有价值。他图的就是人生的自我价值,视那些仕途经济的身外之物如天外浮云,所以能心情坦然的面对这一切。

  在学术研讨会上,他再次成为与会者关注的焦点。经过反复讨论、评议,大家一致推荐他,示范性的第一个上台宣读了学术论文。

  精辟的论述、抑扬顿挫的朗读声,赢得了与会者的阵阵喝彩。后来他的论文被刊载在精选的论文专辑里。从此,他成为全省专业人材的一面旗帜。

  那次会议,东道主热情倍至,给与会者贵宾级别的享受,实行一对一的服务。那时他是座上客,是受人追捧的青年才俊!

  同样在这片土地上,也曾沦为阶下囚,现在又成了最受人轻贱的“店小二”!每天曲意奉承那些目不识丁的食客,为他们端茶倒水,布菜添饭;任他们指使呵斥,还得笑脸相迎,好像接受人的轻贱就是你的职业灵魂!

  人与其他动物相比,最大的优越感是有思维能力;而最可悲的也是因其有思维能力。因为有了思维,才有精神上的追求和需要,而这种需求有时更甚于物质需求!一旦这种需求得不到满足,其痛苦远胜于物质生活匮乏。

  近几年来,物质生活的菲薄,常让他为获得生存权力而自顾不暇。虽然穷困潦倒,他仍经常庆幸尚有一方属于自己的领地——那份积习而成、已嵌入骨子里、超凡脱俗的清高!

  为了寻求自我安慰,他拼命对抗着世俗对这块领地的侵蚀!在最落寞无奈的时候,还能用“阿Q精神”来麻痹自己——在欲壑难填的物质世界是失败者;但在精神世界仍能笑傲众生!

  可是,无情的现实生活,正在潜移默化地扭曲他的灵魂,他已感觉到自己正一天天变得卑微而低俗,心理承受力也越来越差,使他常有人格不保的忧虑,担心终有一天,会成为失去人性的牛头马面!

  在生理上也感到难以承受之重。过度的劳累常使他感到体力不支,身体每况愈下。

  过去,在人们眼里,他的生理年龄要比实际年龄小十岁以上。以至已经四十开外年纪时,单位的同事仍一直称他为“小林”。

  可是出来才半年多,已显出衰老的痕迹——两鬓的白发一天天增多;脸上的皱纹也逐渐加深;晚上睡觉总不踏实,而白天一坐下来,就爱打瞌睡;心肌无力,心脏跳动过缓,经常胸闷气短......

  今天白天受到的侮辱,更加剧了心理和生理上的病态,使他彻夜难眠。

  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奇怪——在顺境中特别宽容大度,可以从容面对一切流言蜚语,哪怕是恶意中伤;越是在逆境中,神经就会变得格外脆弱,些微刺激,就会耿耿于怀。

  正当他这样似睡非睡,一任思绪信马由缰自由驰骋;不知已是什么时候,突然听到屋瓦上传来雨点的敲击声,很快下雨声已连成一片。

  他猛然惊觉:店里到处漏雨,封着过夜的煤炉要是淋熄了,早点就无法做了。他挺身从床上爬起来,赶紧穿衣下床。

  白云在睡梦中被惊醒,一面用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面“啊啊”连声地问发生了什么事。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志泉已准备冒雨出门。

  白云看了一下闹钟,已快深夜三点。就说:“让我去吧,反正快要起床了。

  志泉回头将她按在床上说:“还可以睡一个小时,我中午还可以休息。”

  “还是我去吧,我年轻,挺得住。”白云说:“你最近心脏不大好,再不休息好,怎么受得了!”

  志泉用手拍着白云的脸蛋说:“乖,听话,要是你再不好了,我们就彻底完了”

  白云知道他在心痛她,不愿负了他这番心意,顺从地躺回床上。

  可怜志泉找了一阵,也没找到一件可以遮风蔽雨的工具,就冒雨向店里跑去。

  白云刚才睡意正浓,可是志泉走后,再也无法入睡。看着志泉冒雨冲进黑夜,心在戚戚地痛,两行热泪悄然爬上脸颊,流向耳边。

  她品味着生活的苦涩,感叹着他遭遇的不幸。自从跟他走到一起,她就将自己融入了志泉的生命!再苦再难,她也可以承受;而志泉对于她,却像一个孩子,需要她细心地呵护。

  她是一个情感型的女人,同样容易受到快乐和悲伤的冲击。志泉临走前如父辈的慈祥、情人般的关爱,以及对她寄托的殷殷期望,使她心中激情澎湃,更让她觉得有责任保护好自己钟情的男人。

  由此及彼,她还联想到,即使有时志泉对她表现出粗暴、冷漠,她也能理解——一个长期精神压抑的男人,难免有渲泄情绪的时候,而我现在是他唯一最亲近的人,不向我发泄,又向谁发泄?

  想到这些,生活的艰辛,已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真心爱恋的男人才是主宰她生命的神!她按捺不住地再次从床上爬起来,要换志泉回来休息。

  这时雨已经小了。

  当她赶到店里,但见浓烟包裹着暗夜,到处一片漆黑。可能是停电或短了电路,附近也没有一点光亮。

  等她习惯了黑暗,首先映入眼帘的,只见店中一块不漏雨的地方,志泉正在那里专心致至地生煤炉。引火柴燃烧时窜出的火苗,明灭不定地在漆黑的店堂里闪烁,才能依稀可辨志泉那张乌漆抹黑的脸。

  浓烟在屋里弥漫开来,在屋外迷蒙雨雾的包裹中,艰难地向外扩散。更增添了暗夜的神秘和令人窒息的沉重!

  志泉半蹲在炉前,一手用芭蕉扇向炉口扇风,一手捂着流泪的双眼,鼻子抽动着,不时呼出一口粗气。

  白云一阵心酸,眼泪又止不住滑落下来。她走到志泉身边,就着炉里窜出的火光,才看清他一如京戏里的黑脸,变得面目全非——乌黑的双手擤鼻涕、抹眼泪时,把脸上弄得一片狼籍;不断涌出的泪水,恰似山溪水在黑土地上冲刷出道道沟壑。

  她接过他手中的芭蕉扇,将他推出门外;又拿来一块手帕,端来一盆水,让他清洗。

  志泉没有想到她会来得这么早,见有人推他,先是一惊;等他看清是白云,又看看自己一副狼狈相,捂着脸讪讪地笑了。

  白云见他发笑,也逗趣道:“看你一副灶王爷的模样,谁还敢买你的早点!”边说边跟着笑起来。然后利索地收拾着他留下的“残局”。

  还没等她的笑声停下来,志泉已乘着烟雾的掩护,蹑手蹑脚绕到她身后,突然伸出乌黑的双手,往她脸上一抹,然后一步跳出老远,显出童稚未泯的天真,拍手称快:“让你也做一回灶王奶,开一个爷爷奶奶店,生意一定好!”

  白云追着他要打,却被他手上洒出的水滴迷住了眼睛。等她再睁开眼时,却不见了志泉。正要回头去找,却听得背后一声断喝:“灶王爷在此!”

  白云受到惊吓,浑身瘫软地一头栽进志泉怀里,两支小拳头如拨浪鼓般捶打在他的背上。

  满屋的烟雾,夹杂着温馨和谐的气息,倒给刚才沉闷的气氛注入了生机和活力。

  这时雨已停了,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在新的活力催生下,又迎来了新一天的黎明曙光。昨天的不快,亦如日出时天边的浮云,慢慢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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