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黯然回眸 > 第一部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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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他们开始讨论最现实的问题——要做产品,钱从哪里来?现在他们已是两手空空,白云虽然进厂打工,讲定每月八百元工资,可还未及一月,工资尚未到手。这一段时间的生活,不知她怎样变着戏法在维持,虽未断炊,已是朝不虑夕。

  面对现实问题,先时的热情慢慢消褪下来。两人都闷着头陷入沉思。

  其实,自从生活陷入困境后,白云就一直不露声色地在想办法,她热切希望能帮助志泉渡过目前的难关,重新树立生活的信心。在她的心目中,志泉是一个性格刚毅、敢做敢为的男人,没有就此倒下去的理由。

  她已经作过很多努力,先后找几个朋友借钱,但因为都不宽裕,表示无能为力。娘家人在乡下,本来生活就很艰难,去年她离婚后,一个小孩也一直由母亲带着,已加重了他们的负担,怎好再找他们开口?

  而且父母一直以为她在外打工,要是知道她与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定会坚决反对。——与志泉的关系,只能用缓兵之计,让他们以后慢慢接受。所以更没有向家里人开口要钱的理由。

  她甚至想到过去卖血,但人家看到她瘦弱的身子,就摇头拒绝。查血的结果,果然是严重贫血,补血犹恐不及,谁还敢要她的血?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让她想到一条不得已而为之的出路:

  去年的一天,她和同厂打工的一位工友一起逛街,看见街边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好多人围着买体育彩票,她们凑过去,想赌一下运气。

  但白云一摸身上没带钱,只好作罢。那位同事却拿出十元钱,说相信白云的运气,要她去买。并说如果中奖各得一半。

  后来开奖时,果然有一组号码得中,得到一万元奖金。当时那位同事就要分给她一半,被她拒绝了。现在有急事,找她借几千元钱,应该问题不大。

  经联系,第二天就收到一张一千元的汇款单。简短附言上写着:“因小孩治病,花钱太多,只能借一千元钱,请见谅。”

  就是这一千元救命钱,她暗中补贴这段时间的生活费用。不过她所做这一切,都瞒着志泉。

  但是还是有一次露出了破绽:那是白云有一次写信给一位有钱的同事,要他投资与志泉一起办厂,想能注入一部份资金,把志泉现有的死物盘活。对方回信说,等他有时间过来考察后再作定论。

  信送来时,正好白云不在家;等她回来时,志泉把拆开的信递给她,埋怨她不该找人求援。还说:“再大的困难和压力也应该由男人去面对,怎能让你抛头露面,向人乞求帮助!”

  此时的志泉,亦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他多么希望,哪怕是能做成一单生意,也可为生存发展现出一线生机。

  但现在却如一个溺水者,已抓到了可以救命的漂浮物;但如果已没有游上岸的力气,最终还是死!

  面对当前急需的小额资金,开始他认为问题不大,会想到办法。但把所有能寻求帮助的对象认真分析后,又觉得条条路都走不通。使他再一次意识到:人在顺境中觉得眼前条条道路通达;而一旦处于逆境,原本通达的路都成了死胡同。

  自从离开家乡后,他就未与家乡任何人联系。虽然安了一部座机,也只为业务联系。他还一再叮嘱周围的人,不能向家乡任何人透露这里的电话号码。一是因为混得太栽,无颜见江东父老;更怕那些债主在电话里找上门来。

  虽然这些债主大多是亲朋好友,越是这样,哪怕听到一句埋怨的话,也让人受不了。再有个别不重感情的,说几句难听的话或纠缠不休,更难应付。

  他在心中暗暗发过誓:即使在外面做牛做马,也要偿还所有债务!那怕是自己的兄弟姊妹——有些己表态不要他还钱——也决不欠分文。但是现在不行。如果找上门来,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尽量回避。

  前些时,不知是谁,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电话号码泄露出去。这几天,他接连接到两个债主的电话。虽然过去也是朋友,但一旦发现对方偿还债务的希望渺茫,也就撕破了脸皮。

  在电话里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无非是当初借钱时把朋友看得多重,现在如何有困难,急等钱用之类的话。他只能听着,一再赔小心。但无法给人一个明确的答复。直到对方说累了,方肯罢休。

  就这样,每接一次电话,神经就绷紧一次,心也像被掏空了。就像一个重症病人,本想配合医生积极治疗,争取早日康复;却接连收到医院的病危通知书,顿时精神崩溃,万念俱灰。

  幸好几次接电话都是在白天,白云上班不在家。他不想让她知道,不愿让她分担太多的痛苦。后来干脆一狠心,掐断了电话线。告诉白云,说是没有交电话费,停了机。虽然自欺欺人地暂时化解了讨债人的烦扰,但压在心头的重负却与日俱增。

  想到那些债主定会在家乡传递有关他的信息,谁还肯借钱他?思来想去,他已感到无路可走。

  但白云提供的机会,仍在胸中升腾着希望。使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地在遍地荆棘中寻找出路!哪怕前头有一点荧光,也会变成引导他前行的如炬光芒!动起来,才有成功的可能;不动,只有等死!

  现在已近午夜,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决定打电话找儿子求援。心想,由他出面,或可在他周围的关系中想到办法。

  当他冲出家门,找到一家通宵营业的公用电话间,拨通了儿子的电话,说明自己正处于生死存亡关头,现在有了一个机会,要儿子无论如何想法筹几千元钱,生意做成了,就可以转危为安,云云。

  可是电话那头传来儿子软弱无力的声音,表示自己也困难,无法可想。

  志泉不想再说下去,挂断电话,感到从未有过的灰心丧气!哪怕儿子在电话中表示,尽量努力去争取,他的心里也会好受得多!

  现在他心中唯一的精神支柱也坍塌了——世上还有什么亲情比父子情深!?如果是儿子在异乡漂泊,在危难中向父亲发出求救的信号,父亲会不顾一切,哪怕是砸锅卖铁、不吃不喝,也会向儿子伸出援手。可是......。

  但转念一想,他又原谅了儿子,毕竟他们还年轻,缺乏人生的经历和体验。他哪能体会到,一个父亲已不顾父道尊严,向儿子求援时的心境。

  再说,自企业改制后,三个子女同时失业,全都断绝了生活来源。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现在都是拖家带口的一家之主,他们为生存疲于奔命,自顾不暇,至今没有一份稳定收入,生活已是朝不虑夕,更何谈有余钱剩米接济他人!

  而且与他妈妈分居、离婚十多年来,他们都与母亲生活在一起,自己长年在外奔波,对他们已缺失太多的亲情。世间万事万物皆利害相连,无一幸免——你缺乏正面的付出,何谈收获反哺之利?

  最关键的因素是,企业解体前后,他已经过几番折腾,至今一事无成,还欠下一身债务。父亲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已受到贬损,对父亲已失去信心......

  不能再想下去,越想得深了,怕自己甚至会失去生存的勇气。现在还不能死,而且要身体健康,顽强地活下去。还要用这个日趋老化的身躯支撑起偿还债务的重负。

  他本来没有寄希望于任何人,现在更不能寄希望于任何人了。一生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更不能让人在身后戳脊梁骨。

  唯一想到白云,才感到还有一根精神支柱,或可撑起一片将塌的大厦!心里才感到一些宽慰:他还不是孤家寡人!这个与他朝夕相处,相互关系已由爱情升华为亲情的女人,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失、最忠诚可靠的伴侣!

  就这样,一路沉浸在痛苦的遐想中,步履踉跄地返回住地。直到白云抢在他前面打开门锁,他才发现她一直紧随在身后。

  这一夜,他再也无法入睡。已经后半夜了,附近村落中已有雄鸡报晓。一阵心烦意乱的感觉搅得他五内如焚,再也在床上躺不住。如是轻轻起床,走到屋外,想让拂晓的冷风清醒一下头脑。

  时节已近中秋,一轮西斜的明月,洒下遍地清辉。原野中漫过清冽的寒气,冷嗖嗖地在肌肤上滑过。静静地伫立在如水的月光中,脑子一如这广漠寂寥的世界,一片空蒙。骤然间,不知身在何处,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现在他的潜意识里,特别害怕月圆。每当农历十五前后,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叹:月亮又圆了,一个月又快过去了,人生还能有几回合!

  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罩在自己身上。回头一看,白云正立在身后,为他披上一件春装。这才感到仲秋夜,晚风阵阵,凉意袭人。

  他伸出冰凉的手,抚摸着白云已挂满泪珠的脸颊,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轻声说道:“去睡吧,我只是想在这里欣赏一下万籁俱寂的夜景。”

  谁知听到这话,白云反而伏在他肩头失声痛哭起来。凄哀的哭泣声透进灰蒙蒙、静寂寂的月夜,更使人如进入鬼魅世界,阴森可怖、毛骨悚然!

  只听白云哽咽着说道:“只怪我...太无能......在危难中...不能...帮你一把。”说着,在身上掏出六百元钱——她借的一千元钱剩下的。递给志泉,又说:“我明天...到厂里...找一下龙吟...或许...或许...能预支...这个月...的工资。”

  志泉拿着这六百元钱,感觉血液已停止流动,心在阵阵紧缩。

  他早知道白云已身无分文,这六百元钱出处一定非同寻常!这点钱在常人眼里可能不算回事,但此时此景,白云可是向他交的一颗心啊!联想到这些日子的生活费用,她不知背后承担了多少生活的艰难!

  后来听她说要去找龙吟支工资,就果断地拦阻了她。“不要去找他!这种人有时恨不得你有事求他,欠他的人情多了,他就认为有了驾驭人的本钱,颔指气使地摆布你。”

  白云分辩说:“我不会受他控制,只是想利用他罢了。”

  志泉听出白云是怕他多心,索性一反常态,蛮横地表示:“我不愿你与他有更多的交往,现在你是我握在手心的一块活宝,不允许任何人玷污它。哪怕是言语上的亵渎!”

  白云早就想听到这些话,此时听起来,却感到心酸——一个真正的男人要承担多少压力啊!生活的重负已压得他如牛喘息,还要保护自己的女人不被人侵犯。在两害相权时,他宁可放弃生的希望。对比自己过去的男人,真是天壤之别啊!

  天已经放亮了。秋露已在他俩的发丝上挂了一层水雾。远远近近已有行人身影在晃动,新的一天又来临了。

  这时,志泉好像下了最后的决心:找他在深圳工作的侄儿林涛求援,借两千元钱应急。

  林涛大学毕业后,在深圳一家外资企业已工作两年,每月有四、五千元收入。过去对他这位伯父也一直心怀景仰,估计他还不会有太多世俗观念。年轻人的侠肝义肠,往往乐于救人于水火之中,何况是他伯父开口相求!在打通电话后,果然林涛就一口应承下来。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白云后,立即动身赶往深圳。由于坐的便宜车,全程在小路上穿行,沿途停靠、沿途拉客,二百公里路走了五个多小时。

  本来志泉就有晕车的毛病,近来又过度焦虑,昨晚通宵未眠。加之路况不好,颠簸厉害,时走时停,每一次急刹车或突然启动,他的心似乎要跳出胸腔,胃里一阵阵地翻涌,上车不久就开始呕吐。后来没有什么可吐了,就一次次往外吐黄水。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他已四肢冰凉,浑身瘫软,人整个虚脱了。

  当他找到林涛时,林涛见伯父面色煞白、头发蓬乱、两眼无神,以为他病了,要送他上医院。志泉摇头告诉他,只是晕车,等一会就好了。并要林涛马上把钱准备好,他要立即赶回去,还要抢在收市之前,在途中的南嘉市化工城购进原料,再晚就赶不及了。

  提到钱,林涛显出一脸为难。志泉惊问其故,林涛也不回避,实话实说:“今天早晨,接了您的电话后,我又跟家里挂了电话;妈妈说,这个钱不能借。本想给您回话,对方说是公用电话,无法传呼。”

  说完,见伯父本来就刻满伤痛的脸上,又增加了几分无奈、甚至是愤怒,身体如畏寒般战栗,心中老大不忍。立即将手机递给伯父,“您给我妈打个电话,说不定她有什么事没有与我说清楚。”

  志泉推开他递过来的手机,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电话不用打了,我心里有数。今天就算伯父在危难之中,伸手向你讨两千元钱救命,你不会忍心拒绝吧!你也转告你妈,无论是我找她借的钱,还是这两千元钱,我都会如数奉还!”

  拿到两千元钱,本应松一口气。但志泉的心却像遭受重压在向外渗血水。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胸中回荡:几分悲痛、几分屈辱、几分无奈,百味杂陈地涌上心头。

  他感到做人的尊严一点点地被剥蚀;过去的自尊、自信,那种矜持和高傲,已被人踩在脚下,变成了一滩烂泥!现在不仅经济上已是赤贫;精神上也正在慢慢堕落为赤贫!

  而且你不随波逐流,不堕落成精神上的赤贫,就不能赢得经济上的富有。资本竞争的残忍,不仅是经济的吞噬;更是灵魂的洗劫!

  这就是当今社会现实——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社会病态!金钱与利益,已撕去了人与人之间温情脉脉的面纱;人的尊严、人与人之间的道义,已变成可笑的魔咒!

  整个社会正在扭曲变型,局部已变成昔日的无赖、流氓、地痞、杀人越货者的天堂!他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肆意践踏社会公平正义,敢于超越为人的底线;他们视社会公德、良心、良知如粪土;他们甚至可以泯灭人性,摧残无辜,以满足一己私欲,与一切社会渣滓及黑恶势力合污同流!在社会肌体中麕集,滋生出一个个毒瘤!

  他们正在用他们的人生价值观改造这个社会,欲将社会改变成他们的天堂,而将一切与他们言行相悖的人打入地狱。

  而他,一个受传统道德熏陶日久的普通公民,无法选择生存环境,只能被动地接受执政者给他造就的社会。但却不无遗憾:这个时代为什么不来得更早一点或更迟一点?

  要是来得早一点,他就不必追求洁身自好,那么刻意去修炼自己的品行。投身于大染缸中,与社会渣滓合污同流,说不定也可成为当今社会的宠儿;要是来得迟一点,岂不是在有生之年逃过了这场劫难!现在八十岁学吹鼓手,莨不莨、莠不莠,想融入这个社会已感力不从心;回避现实?但你毕竟要在现实中生存,无法超越。

  单位解体前后,为了生计、为了帮几个子女成家立业、也为不甘心被人视为无能之辈,有几次举平生之力,想作一番抗争。虽然付出了超乎常人的艰辛,最终还是功败垂成。

  每每总结经验教训,使他逐渐明白一个道理:像他这种食古不化的人,要适应现实生活,无异于将原始生物移植于化学污染严重的土壤,它的生命力可想而知!

  生存环境的险恶、和人们越来越切实感觉到的生存压力,也逐渐改变了人们评判人生价值的标准:成功了,人们吹你、捧你、信任你;失败了,就会踩你、损你、看不起你。

  有人说:人生的价值看重过程中的努力,而不在于结果如何。说得清高,谁来为你承担失败所付出的代价?正如他自己的经历,不可谓过程中未付出艰苦努力,可是现在谁来向你的生存负责?谁来为你偿还未达目的而欠下的沉重债务?

  历史上有多少开明的统帅,尚且不能容忍手下屡战屡败的将军。何况我们周围都是一些极普通的平民百姓,何以奢求他们有这种博大的胸怀?

  以一个平常人的心理,他能理解亲戚朋友、以至社会对他的失望。由失望而不信任;由不信任而不愿再提供帮助,这本是当今社会的通理。哪怕你的自我素质再好,但你所具备的素质已与时代相去甚远。你要去责怪谁,倒显得你是一个不通达人情世故的人!

  可有时,他偏不认这个理。以过激的、远离时代进程的标准,来衡量现实的人际关系。就难免产生许多忧愤不平、怨天尤人的病态心理,庸人自扰,自寻烦恼!

  一下午坐车往回赶,比去时少了许多辛苦。也许是去时的艰辛使他产生了适应性;也许希望鼓足了他的心劲,也不再呕吐,思维也变得清晰起来,才提供了他连篇遐想的机会。自说自话,自嘲自解,使他有了暂时的解脱感,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突然,乘坐的客车嘎然而止,他才回过神来。抬头朝前看,原来一条拥堵的汽车长龙拦住了去路。看看汽车上的显示屏,已是下午五点。他才不得不收回思绪,开始考虑下一个目标——到南嘉化工城购进原料。

  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两千元钱,加上白云的六百元,按现在降价后的原材料价格,可以购进四吨洗涤剂的原料。但除去往返费用,还要雇小车运原料回家,钱就不够了。紧巴巴也只够做三吨半洗涤剂的钱。反正不留余钱,让有限的资金产生最大的经济效益。

  心里盘算着,情绪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要是不能在六点钟以前赶到化工城,就误了进货时间。明天再来,又得增加费用,三吨半也保不住了。

  再说哪怕能提前一小时向厂方送货,就多一份成功的把握。现在什么事情都瞬息万变,信用已成了互相欺骗的专用词汇。要是错过时机,便会功败垂成,不仅此番努力白费了,而且会再次陷入前途无望的困境。

  幸好堵车的时间不长。此时已进入了南嘉市郊,而且客车行驶的路线正好经过在市区边缘的化工城。

  不到五点半钟,他已赶到化工城,有些店铺已开始收业。他急匆匆地找到一位熟识的老板,迅速购进原料,又找一辆微型车运回清河。

  终于快到家了。

  此时,一抹夕阳在天边烧起一片灿烂的晚霞,映在汽车玻璃上,折射出五彩斑烂的光环。知倦的小鸟,在公路旁的树林间呼儿唤女,传来一阵阵“啾啾”的喧闹声。亦如倦鸟归林,劳碌一天的人们已龟缩进各自的小窠,路上已行人杳杳。

  前面就是清河镇,离家只有两公里了。他边下意识地朝前张望,边想象着与白云见面时的情景。

  突然,在暮色苍茫中,发现前方有一条依稀可辨的人影。“哦,是白云!”他差点没喊出声来。

  今天的经历在感觉中实在太漫长了,使他恍有经年之感。他早就盼望着回家与白云相聚,诉说一天来的感受。平时沉默寡言的他,今天特别有向人倾诉的欲望;而现在只有她,才是同气相求的倾诉对象。

  当汽车绕过弯来,车灯照在正前方,果然是白云站在路边,既想努力往车上看,又回避着刺眼的灯光。

  志泉立即招呼司机停车,一把将白云抱上车。也顾不得副驾驶位仄小,就让她坐在自己的双腿上,心痛地用手轻拍着她的脸颊。像闯过地狱的人,突然回到亲人身边。要不是当着司机的面,两人不知会怎样亲热!

  原来白云下班后,就急忙做好饭菜,却迟迟不见志泉回来。她已在家里进进出出无数次,心怀忐忑做出种种猜测,心急火燎如热锅上的蚂蚁。后来干脆锁上门一路走过来,希望能接到志泉,果然如愿以偿。

  她坐在志泉腿上,两眼含笑,眼泪却无声地滴落下来。越是志泉逗她,眼泪越是不断线地往外流。凭女人的敏感,一见面她就在志泉的脸上读出了他这一天经历的沧桑!

  今天晚餐,白云特地多弄了两个志泉喜欢吃的菜。现在见他脸上漾开难得的笑意,知道他多日紧绷的心弦已松弛下来,更想乘机逗他高兴。她拿来两个小酒杯,给他斟上一满杯,也给自己斟了半杯,说要与他品酒谈心,互诉衷肠。

  她希望听到他倾诉;关心他的点点滴滴;哪怕是向她袒露刚强外表下的内心脆弱,也可释放他胸中的郁闷。他本是一个性格深沉的男人,更怕他积郁成疾。

  今天发生的一切,必定留给他强烈的内心震撼,他太需要发泄情绪;而她情愿成为他的发泄对象,承受他的所有喜怒哀乐。

  但志泉刚才见面时贲张的倾诉欲望却已封存起来。此时他已一心扑在产品上。没有时间去享受这份温馨;更无暇去品味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只见他一口吞下白云递过来的酒,便狼吞虎咽地将饭装进肚子里;也不让白云收拾碗筷,就赶着做好准备,要和她一起加夜班把洗涤剂做出来。

  白云虽然心痛他一天的身心劳累,但知道他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特别在目前处境下,他急于求成的心态。只是暗自担心他年华已逝的身体,这样日夜连轴转怎么受得了!

  现在什么人也指靠不上了。昨天向森林已被朋友召唤去了南嘉市。刘怀忠吃住仍在这里,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很少看到他的人影。

  今天早晨他问过白云,明知志泉外出筹钱备料,准备生产,却早早就出去了。尤其罕见,晚饭也不回来吃。只是在走前特别留下一个电话号码,看来不请他不会出山。

  要在一个晚上用人工做出三吨多洗涤剂,付出劳动量非一般人所能承受。白云想:志泉昨晚一夜未睡,今天又一天奔波,自己毕竟是女人,体力有限。心里知道志泉暗中铆着劲,还是忍不住问:“要不要把刘怀忠请来帮忙?”

  志泉却斩钉截铁地回答:“宁可累死,也不让他插手!”

  白云觉察到志泉不屈不挠的牛劲上来了,也不再说话;其实她也怕刘怀忠插手,使她在配方工艺上左右为难。

  原来,近两个月来,刘怀忠说是在攻克洗涤剂的制作技术,成天闷在屋里不知搞些什么名堂,至今未拿出一个合格的样品。倒是白云在化验室反复试验,做出的样品无论内质和外形均达到了标准。

  只是刘怀忠并不知情。若请他来,必然以师傅自居,白云反而无法施展。只可叹刘怀忠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珠。

  白云看到志泉一脸的倦容,痛惜地说:“休息一晚吧,明天我请假,再在厂里带一个人来帮忙,也不至于太劳累。你这样拼命,万一把身体搞垮了,我们还有什么出路!”

  志泉一把拉过白云,双手将她平地托起,口中念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然后身子猛然收缩,运足劲向上一挺,将她向上抛起一尺来高,又稳稳接住,放回原地。

  “已是人生末路,拼死也要作最后一搏!要知道,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只要有明确的目标,就能焕发出巨大的能量。何况我现在是火山爆发前的熔岩,正在寻找爆发点!”

  见白云不再反对,他又说:“你才去工作不久,也不便于请假,也不要麻烦别人,更别指望老刘。以后我们的事尽量避开他;再好的事,只要有他掺和,说不定又弄出花花肠子,让你防不胜防。”

  白云心知,若论他的暴发力,也还算难得;若要做粗重的体力活,与他的年龄和过去的工作性质,都很不适应。但现已是置身悬崖边缘,没有回旋余地,只好勉力而为之。唯有痛在心里,还能说什么呢?

  操作间面积不大,放下二十八只包装桶和一台磅秤,(每桶装一百二十五公斤洗涤剂)人就只能仄身在其间穿行。

  志泉赤膊上身,四肢裸露,也顾不上这种产品滑溜和对皮肤的腐蚀,但见他浑身被汗水和喷溅出来的溶液包裹着,油光闪亮。但操作起来程序不乱,环环紧扣。像一位久经战阵的将军——从容不迫、指挥若定。

  白云看在眼里,内心发出深沉的叹息:像这样的文武全材,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开始,白云还能免强支撑,想尽力为志泉分担。时间一长,瘦弱的身子就有点虚飘,渐感体力不支。有几次地下一滑,差点摔倒。

  此时的志泉已像在惯性驱使下高速运转的陀螺,根本无暇他顾。白云也只好舍命相陪。直到门外一声爆响,他们才如在梦中惊醒。

  出门一看,只见靠墙一把方凳,有两只脚已折断,肯定是有人站在凳上从翻窗中向内偷看。(操作间是原来仓库分隔开的,窗户开得很高。)虽然他们出来时已不见了人影,但两人已是心如明镜——还有谁深更半夜会对两个卖苦力的感兴趣!

  好不容易,三吨半洗涤剂终于做完了。这时天已麻麻亮。

  等他们松下一口气,就感到浑身瘫软,立脚不稳。白云倚靠在志泉身上,一步也不愿走动,就这样互相搀扶着走进卧室,哪还顾得上清洗,和衣倒在床上,如失去知觉般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志泉突然警醒,像发梦魇从床上弹起来。抬头一看,屋顶的亮瓦上已透进一线曙光,天已经大亮了。

  他立即把白云拍醒。“快起床,我们要赶在厂里上班之前把货送过去。”

  白云揉着惺忪的睡眼,梦游似的在床上坐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此是何方,身在何处;又擤擤鼻子,像是在嗅着空气中有什么味道,又像在追寻梦中的失落。一副童贞未泯的憨态,逗得志泉揪着她的脸蛋“哈哈”大笑。

  她这才似醒非醒地瞅着志泉傻笑,伸手捶了志泉一下,撒娇说:“你真坏!别人正在和你一起逛商场,买了一件时髦的新衣,好哇,新衣不见了,要你赔!”

  志泉痛惜地望着她,心中不无愧疚;朝夕相处半年了,还从未在她身上花过一分钱。她带来的几件热衣,经长期漂洗已褪了色,有几处已发毛穿孔。幸亏她身材好,穿在身上才不显土俗。

  俗话说:男人爱吃,女人爱穿,何况她是正当盛年的少妇!因而哄她说:“等这批货卖了,一定给你买套新衣。”

  白云认真撒起娇来:“谁说要你买新衣,难道在梦中享受一下也不行?”说着又倒在床上,仿佛要重拾旧梦。“再睡一会儿吧,上班时,我让厂里的搬运工过来上车,不需要自己动手。”

  志泉再次将她拉起来,“我已打听过,厂里搬运工上车,除汽车运费外,一吨得十五元上车力资,不如我去找辆车,自己搬运,也省了五十多元力资。”

  白云不敢违拗,迅速起床作好准备。

  志泉很快找到一辆货车,倒过车尾,正好和着门前的高台,就和白云连推带滚将每桶一百二十五公斤的洗涤剂推搡上车。

  从制作的地方出来,还有一道几寸高的门槛,门框又窄,只能将桶竖起来一点点向外挪。对于两个未干过粗活重活的人来说,其难度可想而知。

  将近上到一半,他们已气尽力微,浑身大汗淋漓,心像要在胸腔里蹦出来。每一次挣扎,都好像耗尽了全部体能。白云两次瘫软地坐在地上,不愿再动弹,都被志泉忍心地拉起来;她看到志泉在拼命,也只好舍命相陪。

  现在不能停下来,时间长了,汽车要付延时费,岂不前功尽弃?而且凡经历过超负荷运动的人都知道:如不能超越生理极限,一旦停下来,就会功败垂成,再没有力量继续。

  偏偏这时天空又下起毛毛细雨。桶里渗出的洗涤剂和着雨水浸在铺着钢板的车底板上,像坚冰一样硬滑。每次将滚上车的圆桶立起来,都伴随着极大的危险;弄得不好就可能至人伤残。

  还剩下最后三桶,他们开始最后的挣扎。

  就在这时,当志泉将一桶滚上车的洗涤剂立起时,脚一软,向后一滑,已与车底板呈六十度角的塑料桶顺势砸下,正好砸在他大腿上,将他推出一米开外,重重摔在车板上。再也挣扎不起来。

  白云惊叫一声扑上去,跪在他身边,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也幸好车板滑,桶倒下时将他远远推开;要是硬砸在身上,就很可能致残。

  志泉倒在地上苦涩地笑了笑,安慰白云说:“不要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会就好了。”边说,边强撑着想站起来;试了两次,又倒下去,还是白云搂着他,一步一挪地移到车旁的空地上仰面躺着。

  司机见此情景,也动了恻隐之心。边帮白云把剩下的两桶推上车,边说:“你们哪像做粗活的人,花几十元钱请人上车,也不至于遭这份罪。”

  白云连声称谢。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唯有让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交完货后,白云请了一天假。

  当她帮志泉擦洗时,但见两条大腿前端瘀斑一片;臀部因重重摔在铁板上,也轮起一团肿块,所幸没有伤筋动骨。

  白云要扶他上医院,他却执意不从。白云知道再免强也是徒劳。她心里明白:为了节省几十元钱,他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他把钱看得比身体更重要。

  她一面用剩下的活络油帮他揉擦患处,做全身推拿按摩;又按民间的土方,在附近山上采来几味草药,合并捣成糊状,敷在伤痛处;还瞒着志泉买来二斤猪脊骨煨汤给他补身子——这是近两个月第一次开荤。她默默地做着这一切,极尽所能地抚慰着志泉的身心,也使自己得到安慰。

  在他每次遇到危难时,她都想奉献自己的一切,他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份。惟有保护好他,才赋予了生命全新的意义!同时,她也希望能用真情拉近与志泉心的距离。因为她清楚,她与志泉在精神情操上还有一定距离,要缩短这个距离,非一日之功。唯有真情奉献,填平这道沟壑。

  随着她与志泉日渐加深的相互理解,她对这个男人的认识也在不断深化——他不会屈服于艰难的生活、身体的伤痛,但却恐惧遭到精神的摧残,而现在的处境却让他遭受到身心的双重煎熬。

  过去的生活环境和个人修养,使他积习成性地培养了士大夫情怀。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得到上级和同僚们的高度赞扬,一直把他树为专业人材的一面旗帜。生活情调高雅,喜爱文学、音乐,闲时种花养草,犹其热爱大自然风光,常使自己陶醉于山水林泉之间。

  工作几十年,对功名利禄一无所求。他常挂在口头的名句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吾不得开心颜!”“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

  无欲则刚!所以他性格高傲、鲠直。不是性格投缘的人决不滥交;常对那些投机钻营、阿谀奉承之徒嗤之以鼻。所以在人群中显得落落寡合。

  周围的人常调侃地称谓他“清风明月”,意即志趣高洁,却让人难以企及。

  凡他工作过的地方,倒是身边常有很多女性为他的风采所倾倒,视他为男性的楷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可能因女人的感性更胜于理性吧。

  过去的几十年,虽算不上风光无限,但在精神层面却聊可自慰。可是现在生活在这片污泥浊水中,耳濡目染,皆与过去生活情调大相庭径,怎不让人感到心寒!

  论年龄,他已进入人生的收获季节,该享乐承平了。可是现在却漂泊在未知的人生旅途,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甚至为了生存,不得不去讨一口残羹剩饭。临到晚年,却要为几十年的孤傲付出沉重的代价。有谁能理解他内心的痛苦!

  因此,她极力地宽慰他,想方设法为他治疗伤痛。希望他保持健康的身体,共同去应对今后生活的艰辛,尽快摆脱晚年的劫难。

  可怎么治疗他心灵的创伤呢?她只能更贴近他的心,让他感到并非孤立无援。哪怕现在一无所有,还有两颗心在同时悸动;身边还有一个甘愿为他奉献一切的女人。让他在寂寞的精神世界里,哪怕不能找到一个知音,但还能找到一个知己!

  为了逗他开心,她为他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两个红极一时的运动员,在竞技中,一个屁股受了伤,一个大腿骨折。

  大腿骨折的戏弄屁股受伤的:“你看我现在多享受,成天坐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像你天生的劳碌命!”

  屁股受伤的反唇相讥:“人不怕遭受挫折,就怕从此站不起来!”

  他俩正在病房里笑闹着,冷不防旁边一个一直睡在那里的病友开了口:“你们谁也没有我幸运!别看我成天睡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睡出一个吉尼斯世界纪录!”

  这站着、坐着的两人听了不服气,一定要那个睡着的说出理由来。

  原来他在一次空难中,与同机十一人在四、五百米的高空坠下,其他十人全部丧生,唯独他下坠时双腿反钩在一条树枝上,才捡了一条命。

  但由于下坠时的加速度,碗口粗的树枝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冲击力,“咔嚓”一声折断,将他从十来米高的空中摔下,摔成双腿骨折,盆骨破裂。

  现在不但庆幸捡回一条命,而且因祸得福——已有权威人士帮他申请最能经受摔打的吉尼斯纪录。

  志泉听完,“哈哈”大笑,一面抓住白云的手,作势要打。“你敢编排人,拿我开心!我也要打破你的屁股,打折你的双腿,让你去申请被老公虐待的吉尼斯纪录!”

  霎时,室内沉闷的空气为之一扫,充满两人欢乐的笑声。志泉的伤痛也似乎减轻了许多。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女人陪在身边,使他胸中洋溢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感。

  好消息接踵而至:第二天白云上班时就接到通知,让她去领取货款。

  白云马上告诉了兰凤,她简直不敢相信。“像销售这类产品,再好的关系,回笼货款也得三个月以上。有时要拖到你人死骨头烂,让你血本无归!”

  她也为白云担心:“忒顺利了,你也要有戒备心理。”

  当白云拿到六千多元货款,心中默算,这笔生意约净赚四千元。心中的喜悦自不待言。她要尽快让志泉分享这份喜悦,等不及下班,就抽空回家一趟。

  进门,正好看见志泉在地上行走,虽然护着痛,但行动已较自如,更是喜不自胜。

  她手里拿着一摞百元大钞,飞步扑到志泉面前,忘情地忘了他身上的伤痛,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吊起双脚,想让志泉抱住她,站在当地转圈飞旋。没想到膝盖正好顶在他受伤的大腿上,一阵疼痛,使他站立不住,顺势倒在床上。

  待白云意识清醒,惊叫一声,急忙撒开双手,随手一挥,钞票如天女散花般飘飘扬扬洒了满屋。

  志泉见状,也惊叫一声,立马从床上站到地下。“哪来这么多钱!?”

  当白云告知情况后,志泉还似乎难以置信地怔怔站在那里发呆。

  自搬进这间陋室,贫困、窘迫就与他们如影随形。白云挥手撒满遍地的百元大钞,如五彩祥云,驱散了满屋的晦气!

  志泉已忘了伤痛,如范进中举般,精神颠狂地扑向洒满遍地的钞票,与白云一起,那么激动而又小心翼翼地收集着这些亦如天使、亦如魔鬼般的圣物。霎时间,地狱就变成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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