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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声头戴黑色漆纱唐巾,身着青色素纱道袍,中等身材,样貌清秀。眼带血丝,说话时眉头紧锁,声音透着沙哑。
“晚辈东阳杨世骐见过正希公!”杨世骐深揖一礼,见这金大人未打官牌,未穿公、常服,便只好叙年齿:
“正希公是告假返乡么?”
“老夫乞病归。”金声谈谈地言道:“杨户侯还请登船一叙。”
杨世骐招呼姜二去传话,让船开过来,跟上金家的船。
登上船,闻得一阵幽香。甫一落座,未及打量摆饰,下人们便端来一杯上好的金龙雀舌,四碟精致茶点。这时又走进来一位年岁稍轻的中年人,亦是清雅之至。
金声道:“此乃舍弟,金经!”见杨世骐一时局促,不知如何唤他,微微一笑:
“不必理他,我们叙话!”
杨世骐含含混混地唤了声二官人,便又坐下了。
“老夫在朝时,听闻的第一份捷报,便是杨户侯乐亭奏凯。既今日有缘相见,便与你聊聊!”抿了口茶,接着道:“短短数月,物是人非!老夫本在馆,怎奈自二月后,多次上书皆未获准,朝中老大人们对老夫亦颇多非议。老夫自不敢尸位素餐!”
见杨世骐并不接话,犹自发问:
“老夫问你,此次建虏破口,战守之间、得失之处,你有何见教?”
“正希公折煞晚辈!晚辈只是军中偏裨,但凭一腔血勇,带着弟兄们豁出命厮杀而已!岂敢指教!”跟大头巾交浅言深,杨世骐深觉后果难料。
“哈哈哈哈,怕你是吃了王济川(王楫字)的亏,不敢多言了罢!”顿了顿,“王济川也是无奈啊!罢!我且问你,你可知刘元诚(刘之纶字)与申甫二人?”
“晚辈知晓。二人皆一战殉国,令人扼腕!”
“那便议议他两个的得失。”
“成军仓促,故有此败!”点评死人,风险稍小。
“嗯!可惜了!此二人皆是老夫所荐。朝中非议便是此二人兵败所致!可为国荐才,本是我辈应为,老夫何错之有?!”
金大官人欸,这是要我指点皇上么?你老人家急,他比你更急;你荐了,他用了,兵败了,老大人们不责你责谁?老大人们没活腻,我杨世骐更是大把青春!
本以为结识一番,客套两句,便可告退。哪知金声一路发泄着朝中所积郁气。杨世骐惟有强陪着,偶尔应应声。倒是毫不客气吞了八碟糕饼——真他娘的好吃!
夕阳西斜,金声客气的留饭。已如坐针毡的杨世骐哪里会应?言曰惦念家人部下,这便告辞了。
金家的大船自有舢板,径直将杨世骐驳到嫂嫂们所坐的船上。问过安,看着将到驿站,起身招呼五郎下了船。
楼船上,金氏兄弟看着上岸的杨世骐。
“大兄,未觉此子有甚过人之处,何故如此折节下交?”
“你且瞧瞧下船的那些民户。”
“倒甚是齐整。不过,凭此怎可断定此子可成大材?”
“为兄阅过他大比时的策论。骤升高位未必尽好,此番磨砺正可试金!”金声仰天长叹,此话是说与自己听的么?
运军自是在船上过夜。那把总邀杨世骐几个去市集客栈一起喝酒,答谢日间出手相帮。席间,这把总套着近乎,热情得很。
其实请酒答谢只是一层意思,尚有一层是想多走几程,将杨世骐等一路送到淮安。如此,那些船夹带的私货便可省了徐州到淮安的规费。何纪学一早也打听过,浙江的运军到淮安的多,到徐州的少。想想大家两便,也就应下了。这把总见事情有了着落,便借口要守船,会了帐,先回了。
待他走了,气氛活跃了起来。都向杨世骐打听着白天的事儿,尤为好奇的是庶吉士怎会与杨世骐攀交情。杨世骐大略一说,自忖对官场颇有体会的周良儒觉着表现的机会来了。
“户侯!成军仓促实乃那两支官兵本身之弱,可比之更弱者亦有,却也并未全军覆没。故老朽以为,此事别有原委。”
“噢?说来听听!”
“那申甫原是个游方僧人,蒙召对便白衣超用,提带京营副将;而刘元诚本是今科三甲改庶吉士,超擢兵部侍郎。朝中老大人们岂会让此二人再立殊功?故申甫成军月余便趋之与敌野战,刘元诚仅两日,矢药皆尽!”
“是啊,刘元诚本是视师监军的,可一个兵也没派给他,这才自去招募的新军。”何纪学接口道:“那金大官人如今心灰意冷,也是有对不起老友心思罢?”
“那些个大头巾们斗阵挖脸,关俺们俅事儿!自家千户所过好日子是正经!”赵大有说得倒也有理。瑞山所的今后才是众人的根本,理会恁多何用?
“话可不能这般说,”周良儒依旧要贩卖些才学:“老朽夜观天象,这天下怕是要大乱呀!多关注些朝堂……”
“朝堂上便是你这等酸儒坏事,大言好兵!”赵大有毫不客气,直将周良儒列入大头巾一路:“俅个夜观天象!去问船上的弟兄,哪个不晓?此回晋兵八千、秦兵三千尽叛,西北早乱!”
“如此用人之际,俺等便只能窝在浙江屯田么?”海勒金还是想着早日立功复职。
“朝廷用我等,便去杀敌立功!天下承平,不用我等,自是再好不过!若是天下大乱,早晚殃及两浙,彼时不用也便要用了!罢!先议自家事!”杨世骐接过话:
“到淮安,何司吏带些弟兄走陆路,先至瑞山,给大家伙儿寻个宿营落脚之处。在周遭也瞧瞧哪处便于开荒、建屋。巡检司无主,些许小事能料理便先料理了。船至京口,周先生与我去南都,南兵、督府尽要跑一趟。古先生便一路跟船。带的粮够支应多久?”
“至多撑到九月。待明年夏粮收获,要有七、八个月。坐吃山空耶!”何纪学管账,算盘不够打了。
“只好买粮了。瞧瞧都督府能拨多少安置银。”
“那孝义寨还需重建罢?”赵大有不关心屯田,听杨世骐说那寨子洪武初年便荒废了,怕又要一笔银子。
“早年的弃寨,险要之处早都成了贼匪窝。某离家近五年了,哪个知晓那处如今是怎个情形?”
众人面面相觑。
一连十余日,枯燥的在船上度日。只在过闸或是傍晚才能下船走动,一众北地丁妇个个被折磨得面容憔悴。看到闸口时有船碎人亡,初时还是骇怕,到后来早已麻木。每过闸口,只是丁壮执械牵马,再将军辎车拖出来,至于一众日常什物,便不去管它了。
运气尚好,也是银子出得够多,也是一帮悍兵镇得住后面排队的船,拉纤的脚夫们都慢慢拖着过闸,总算一路无事,到了淮安。
……
“见过九叔!”黄河北岸码头上,一个约莫三十上下年岁的虬脸大汉,见到杨世骐恭恭敬敬地执晚辈礼。杨世骐讶然,仔细瞧了瞧,对此人毫无印象。
“你是哪房的?怎会认得我?”杨世骐家中叫三郎,族中同辈行九。
“小侄儿是‘信’字房的。九叔的大名金华府都传开了!听闻东阳还为杨家请立武功牌坊呢!”
“噢?那你是金华所的?怎的竟做了运军?”
“九叔!这说来话长了。要不先招呼大家先登船,然后小侄儿再跟您回话?”
“好罢!”
在淮安等了好几日。北漕断了,南漕可不管,依旧照着自己的船期开帮送漕。好不容易等来了浙江的船,未曾想遇上了同宗侄儿。趁着众人登船的空,由他领着去见他把总。
“既叫我叔,那你是‘朝’字辈的?”
“是九叔!侄儿叫杨朝训,家中、族中都是嫡长,这便袭了祖职!”
“呃?那你岂不……”
“嘿嘿,不怕九叔笑话!侄儿也是世袭千户。倭寇没了,卫所的军丁大都拨了运军。”
“……”
到了码头边上的一个仓房,见到了杨朝训的把总。
“浙东运军把总萧乐颜!”
“孝义寨备倭把总杨世骐!”
两位在大明朝很是不受待见的、很是没有地位的把总,相视哈哈大笑。那萧乐颜是世袭的指挥使,比着杨世骐的世官尚要高上三级,如今却也干着水手脚夫的勾当。
船过了黄河,水势开始平稳,一众人等吃着浙东运军捞来的鱼,喝着稍好的金华酒,杨世骐对着大家道:“踏上这船,便算到家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今后有得交道了!一众北来的兄弟,这酒这菜,要熟悉着!来,先喝起来!”
运军的几个甲长常年南来北往,都很是江湖。一众人扯着闲话、攀着交情,忘却了各自的辛苦。杨世骐瞧见萧乐颜及几个甲长都赤着上身,颈上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想必是运军的腰牌,另一块便不知了。
仔细一瞅,那镶边的花纹竟有些跟在天津卫缴获的那些银牌相仿,只是花色不同。见杨世骐盯着自己头颈上的腰牌,萧乐颜道:“杨兄弟,怎的对这腰牌感兴趣?”
“呃,前些时日在北面见过相似的牌子。听说是闻香教的?不知萧大哥这……”杨世骐自不会说是缴获的,闻香教也是信口诌来。
“闻香教?那是邪教!整日想着敛财,敛够了又想着坐天下!我等岂能跟那些个疯子混到一起?咱们这里的兄弟都是罗教的!”萧乐颜毫不掩饰直言道。
“罗教?小弟略知一二。不过当初,当初……”
“瞧瞧你!还是战阵上厮杀过的,一点都不爽利!哥哥我知道你要说甚!我罗教老祖当年也下过狱!也敛过财!也是运军出身!是以罗教教法在我运军水手间流传甚广!你可不知咱们在漕的人有多苦,那教法确是让我等有个念想,有个藉慰。
不过,那也是二百年前的事儿啦!如今,咱这个罗教跟北面流传的大有不同!总堂便设在杭州,其实是给在漕的兄弟们,回空时有个落脚的地方。入教的兄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大灾小病的,大家伙儿可以相互帮衬一二。”
“噢!那便是说,除去在漕的,你这罗教不收其他信众?”
“不收!没那闲空!老弟,别看你我都是把总,我手下可有正军一万二千有余!算上家口、纤夫等等,老哥我自己还要开帮走漕,忙煞人!哈哈,忙煞人耶!”
杨世骐几人听了直咂舌。杨朝训接着说道:“咱们在漕的都是一地一堂,杭州的教众都是两浙的,腰牌也不尽相同。九叔说的,许是我罗教的,许是那邪教的!”
“噢,许是。某也只是随意问问,自不会对此在意。来喝酒!”
“错!老弟!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也要入我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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